《小叔叔》新马甲

4、15、16

　　15.

　　妍妍，怎么满世界找不到你？！打你宿舍电话也没有人接！
　　啊，爸爸，我们上课呢。我忘记手机没电了。
　　你马上......到XX医院急诊科来......你妈妈出了点事。

　　柳妍顿时心慌意乱，但是没有向小叔叔解释什么，就像爸爸也没有多说。

　　去年老头子大病一场以后，柳明三天两头地从单位往返老宅，为了平时照看着点。昨晚李玉梅一人在家，后半夜突然家里遭了贼，钱财不消说，关键是歹徒伤了人。
　　伤情致命！
　　妍妍从没有听过柳明仿佛从牙齿缝里挤出的大喘气的声音，一下一下作哽，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明白，他气乱，对这个总是如同泰山般强韧稳重的一家之长来说简直从未有过。

　　她一声不发地飞快收拾好书包。完全不能察觉小叔叔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末了，才终于记起来，她清了清几乎粘成一团的嗓子，沙哑地道：
　　“对不起，小叔叔，我今天不能陪你去机场了。”
　　“我说过需要你陪？”
　　“那么，下次你回国再见吧。”
　　她走到门边，身后被他一把用力扯住了书包带子。
　　然后就势掰过了她的身子，双手按在她肩膀上，黑亮眼眸里满是关切。
　　“丫头，发生了什么？”
　　她整个人灰白着面色，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家里......有点急事。小叔叔不要问了。”
　　人就是这样的。喜事和悲事或许本来毫不相干，但是当你知道原来开心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同时生命里正发生着惨事，那种感觉叫做乐极生悲，不应懊悔也懊悔至极了。

　　柳敏看得出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岔子，那张变了颜色的脸上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突然遭到了打击，不过丫头不肯说什么，她实际性子无比执拗。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好，柳敏带着一种说不出憋闷的心情，最终放她离开。
　　预定的回S城的飞机是夜航。
　　机场大巴穿越了市井气息浓厚的狭窄城市，进入郊外时天边霞云正褪去，灰绯色的暮野偶尔闪过大片水域的影子，长而茂盛的荒草排在高速路两旁，簇拥着一个又一个别无二致的建筑工地。
　　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耐的巨大空洞，于是伸手压低了帽檐遮住眼睛。
　　他并不喜欢每次离开的感觉。尽管这座城市给他的不幸多过开心，自以为熟悉的一切也早已变幻得奇形怪状。
　　然而似乎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种无形的情绪，默默羁绊着他。
　　他想到了妍妍，这是一种恩赐般的关系，她使他开心，使他仿佛重温那些原本根本没有的，成长期缺失的温情。毫无疑问，因为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所以会这般温暖和亲近。
　　但是，如果她不是个女孩就好了。或者，她永远不长大，默默无闻而无害更好。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甚至他自己和她都不会注意，他一门心思地关爱着她。然而事实上自从那个夏天他认识到家族里有这么一个人开始，她就是个正飞速蜕变的少女。
　　她还会是个，女人。
　　想到那种模样，他用手慢慢捂住了脸。

　　赶到医院的时候，柳妍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爸爸。重症室外面很安静，光滑的石砖走廊在日光灯照射下显得无比冷硬，这场景她不熟悉又有些害怕。她在靠墙的塑料排凳上看到了大姨，正低头瞌睡着。大姨年纪比妈妈大很多，丧偶，心是很好的，不过头脑不太好用，容易犯糊涂。柳妍没有吵醒她，第二眼注意到了正从另一侧角落里走来的熟人。
　　爸爸的徒弟临时被叫来了。
　　啊，妍妍来了。师傅去取钱了，我过来替他守一下。你妈妈......问题不大。你莫要瞎担心。
　　柳妍心里痛苦至极。
　　她觉得自己干过最荒唐的事，就是昨天晚上还在小叔叔面前拼命抱怨妈妈的更年期！
　　她在日记里悄悄写过，一天二十四小时对她板着脸的李玉梅，根本、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只是她的脸面，是她用来缅怀但又无法替代死去的老大的失败产物。
　　但是现在，她恨不得一刀子捅死自己。
　　妈就是妈。
　　她本能最爱和最不能失去的依靠。

　　回过神来，她已经顾不得擦满脸难看至极的眼泪。
　　柳妍给小叔叔发了一条短信。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天上。
　　她没有过多的想法。如果提前告诉他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恐怕会耽误了他的行程吧。况且，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小叔叔这趟临时回来，她更不愿节外生枝。
　　柳妍是在极端的焦虑中近乎虚脱过去的。
　　时间就像她空白的一瞬间那样既短又长。
　　听到手机的震动声，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昏了多久。
　　“丫头，是我。”
　　她意识尚未清明，便听到了胸腔里那一声心跳。重得可以惊住自己。
　　“你到楼梯间来。”
　　她托着贴耳的手机虚软地慢慢站起，转身向后。
　　“来，来我这里。”
　　如同木偶，抗拒不了主人线的牵引。
　　在偏僻的逃生通道，她终于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黯淡光线下，她脸上泪痕依然明显，眼睛都是肿的，睫毛黏在一起。
　　“妍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她咬住了唇。半晌，不置信地瞪着眼：
　　“你不是上飞机了？”
　　“我的那趟飞机晚点了。”
　　他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这种时候，她明白，他只是试图宽慰她。他的旅行背包有种沙子的味道，连同他自身性感男人的烟草味，充满在此刻狭小无人的空间里。
　　她不管了那么多。
　　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去了。

　　但是这一刻，她只有对他孩子气地嚎嚎大哭起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哭。
　　即使她拼命地咬牙，也终究抑制不了。
　　她感觉得到他的手按在她的胳膊上。
　　那种力量，她不知道他是在推开自己，还是用力地钳着自己。
　　仿佛他们都定格在相连的时空格子里。
　　不能更近，不能更远。

　　他在这里，就说明许多问题。
　　“柳妍。”
　　他叫道。柳妍。

　　16.

　　“柳敏！你回来了？！不是叫你不用过来吗？”
　　背后的那一声叫，让柳妍迅速垂下双臂惊慌地回头。
　　只见爸爸提着两大袋子生活用品，满身疲惫，镜片后面的双眼有些发红，站在逃生道口偏头看过来。虽是这么对小叔叔喊的，视线却是严厉至极地剜着柳妍。
　　她瞬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向阴影里移动了半步，掩藏脸上的湿润。
　　“明哥。”柳敏很快镇静地微笑道，“我恰好回来了，嫂子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看呢？”
　　柳明只哦了一声。目光再次扫向柳妍，她垂着眼浑身一缩。然后便两步上前来，接过了爸爸手里沉重的物什。
　　她的脸拼命发烧，有种可耻的羞辱感。然而又的确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话，忽视掉刚才的一幕是最好的言语。
　　“妍妍小没经历过事儿，担心坏了吧。”
　　柳敏用一种长辈的语气，既关切又宽慰地这么说道。
　　柳明神色恢复了正常，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三人走到走廊的椅子边准备坐下，大姨仍在低头打瞌睡。柳明的徒弟站了起来。小李啊，今天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没事的，柳工，您千万别跟我客气。对方百般推拒不了，终究收了柳明递的一盒香烟离去。
　　再掏出一盒的时候，柳敏已经抢先把自己的烟递上，用打火机点燃。于是两个男人便回去楼道间抽了会儿烟。
　　“明哥，我听妍妍说嫂子出了事，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耽误你的工作，哥哥怎么好意思呢。对了，妍妍怎么会想起跟你说？”
　　“巧的很，我昨天刚回来，本想今天去看看大伯。过年的时候，我听说大伯上次病了之后，多半是你和嫂子在照顾的吧。不晓得大伯现在住在老宅还是你家？我就问了问妍妍。哪晓得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丫头哭坏了。”
　　柳明唤自己的父亲“伯伯”。因为从小算命的说老头子命里不该有这个儿子的缘故。
　　“伯伯他们非要住在江边。老房子嘛，没办法，老人离不开。我就是昨天回老宅了，才让你嫂子自个儿在家里遭了贼。唉！这次就算走运没伤到性命，估计也要养好长时间了。”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柳明摆摆手很是推辞了一番。这个堂弟，孤僻老成，同自己年纪相差悬殊，读书离家又早，感情比起其它人虽亲热一些，但也承不起太多的情的。
　　最后，烟抽完了。柳敏先转回身来。
　　柳明在背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柳敏啊，你不要添乱。”
　　他一下哽在那里。本来很机灵的人，却一时心虚紧张起来。
　　“哥哥最近太忙。大家、小家的事情都没有照顾好。你有这个帮衬的心，我很感激。”
　　他转过脸。
　　“本来就是一家人。”
　　“是的。”柳明眼镜映着日光灯的反光看不真切，缓慢重复了一遍：“本来是一家人。”

　　你不要添乱。
　　过后回味这句话，柳敏很明白，他在“添乱”。
　　向公司请了一天假，留下来却并不招人喜欢。老实说，大堂哥向来稳重、人好，重责任。如果说小时住在老宅的那些年时光并不美好，大伯和大堂哥待他却有种情深意重的责任。而若不是这份好感，也许从一开始，他不会看柳妍那么亲密吧。
　　如今有什么令人无比困窘的东西阻在了心头，令他烦乱异常。
　　医院不好呆，柳敏告别的时候，柳妍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眼神并不弱，像她个性之中的东西，柔韧而顽强。她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像个下定了决心的人，反而没什么害怕，也并不需要回应。她清楚喜欢自己的叔叔多么离经叛道！于是一个人默默无闻的喜欢恐怕还可以忍受一些。
　　他的心一颤，很快地别开眼。

　　一大清早，柳敏回到了江边。宅院里清寂得很，老头子病过之后精神劲大不如前，来开门时走路特别慢，大嗓门也提振不起来了。
　　意外地见到侄儿回来，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然而在听说他下午又要走时又不免失望。老大家里刚出的事故自然瞒着老人。柳敏发现，自己这趟计划之外的回归，竟然恰到及时。
　　老头子拉住他的手，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人老了，祖坟老早不知道在哪里了，将来自己想和自家兄弟——柳敏的爸爸，还有柳家老太爷埋在一个山头......
　　柳敏心情糟透，听着亲大伯讲着些类似后事的话，一句也回应不出来。
　　他满心里想着柳妍，不能自已地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冒出她的样子。她紧紧抱着他，泪全部沾在他的衣襟上，纤细的胳膊柔软却有力。又或许是他自己牢牢钳住了她，把她按在永远摸得着的地方。究竟是谁不能放开谁，他想不清，也不想想清。
　　小敏啊，大伯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许久，柳敏才回过神。大伯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
　　老头子嗨了一声，把脸转过去。我那孙子呗......
　　柳敏不是个糊涂人，然而此时此刻混乱至极的心绪下，他反应了半晌时间，终于明白这个“孙子”当然不是指柳妍。咚咚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哦，小哥的儿子？
　　不要叫得这样生分。那是你侄儿。
　　柳敏垂下眼，对那个比柳妍小不了多少的男孩的印象极模糊地一闪而过。
　　没有接触过，并不熟。就连小哥，那些年也不太相熟，比起对自己还算颇照顾的柳妍的爸爸来说，差远了。
　　你现在很出息，对小辈们，能帮一把就多帮一把。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与下一辈的这些小孩之间，除了柳妍，其它人真是既没有任何感情，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帮得上的，他常年在外，即使想出力也使不上什么。何况他又不是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的人，哪谈得上什么培养扶持。
　　正好等会儿你小哥要来的，你跟他交流交流。
　　柳敏仍是赔笑哦了一声。

　　到了午饭的点，果然小哥来了。饭桌上讲了一大通绕弯子的话。什么江城发展越来越快了，哪里哪里建的楼盘多少钱一平起价，江边这些老房子听说政府也有规划，说不定很快要拆了。哎呀要是真拆了我们这一大家族的人，就连个将来团聚怀旧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不像有些个破落门户，祖宗不敬六亲不认，我们这点儿老感情是要一直保持到老，到下一辈，到下下辈的......
　　柳敏听得不明不白。
　　大伯身体明显虚弱，不时带着哮喘的难受样子嘶声地咳嗽。他想，该不会是这么早就在安排家产吧。可惜柳家既不富也不贵，除了这座装了大半个世纪回忆的破败老屋，根本是一穷二白。房子，要卖是卖不出去的，恐怕也只有等着哪一年拆迁吧。大伯若是真提前过世了，倒真不知道堂哥堂姐们该怎么分。
　　他几乎忘了，作为老太爷的小孙儿，自己继承了老宅的一部分产权。
　　终于讲到小辈的事情上。柳敏去年夏天就知道，侄儿成绩还不错，想来前途不会太差。
　　快要高考了吧。他笑着象征性地询问了下。
　　小哥把手放在腿上拍了拍。我不就是为他的事发愁吗，你看我最近的白头发多得，哪像刚四十岁的人，既怕他万一考砸，又怕凑不出学费。柳敏暗呐，为侄儿包点学费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实在没必要值得小哥如此这般挖心思地叫苦吧......
　　讲了一圈，话题回到房子上。
　　柳敏啊，柳家我们这一辈人里，只有你最有能力，也很重情义。当然，你年轻，赶上的时候好。你一定要替我们把这栋房子守好，这可是我们上下几代人的宝贵家产，当年爷爷赤手空拳来江城打码头挣下的，绝对不能轻易卖给外面人！
　　他终于有所领悟，小哥是说，这房子要全部......转给我？
　　你有能力就当把它买下来吧。

　　柳敏差点激动地拍桌子。
　　侄儿读什么大学需要卖一栋老宅？！何况大伯、婶娘都还住在里面养老，堂兄堂姐们几个更不可能对卖房子一句话没有的！现在要他一个常年在外的人买了去，无非是急需一大笔钱，他自己落不到半点儿好处！当然他不可能把柳家其它人都轰出去！大伯待他有恩，叫他还情就是，想这么一出是做什么！
　　不过以上，他都没有冲动地讲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
　　“侄儿今年上大学的学费如果有困难，我当然会尽能力帮助他。至于这房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在这里住的年头比哥哥姐姐们都少，真的没什么资格谈买不买的事情。”
　　“我跟他妈想......送他去国外读书。”
　　他心里开始狂奔。
　　“侄儿不是成绩很好吗？读国内的好大学，将来前途也很不错呀。自费出国的话，他年纪太小，在外面又没有可靠的人照应，万一自律性不太好，到最后不一定能顺利拿到含金量高的文凭，那岂不是耽误了他？”
　　“不瞒你说。他现在势头不行，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原来很聪明的孩子，到高三了可能是受不了压力，成绩一落千丈，怎么用劲都不行。我们听说了，与其读个二流大学，到时候连工作都不好找，还不如送出国外。当然，如果他考得好，我们就让他在国内读，万事大吉。万一不行，我们也当是尽力了，给他个好点的起点。”
　　怎么就没有人如此关心关心柳妍？！他在心里发吼。
　　因为她是女孩吗？还是因为她的父母没有脸找亲戚“白要”一大笔钱送她出国！？
　　他猛然发觉，如果此刻换做是有人为了柳妍而来算计自己，他是怎样都心甘情愿的。

　　柳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过去了这一段时光。
　　他坐上今日的大巴，和昨天的姿势一样，帽子压得很低，单手捧着脸。短短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繁乱至极。他装在兜子里的那只手，指头不断地抚摸手机的光滑屏幕。偶尔感觉到振动传来，又并不敢去看。郊外高速两旁景色荒芜杂乱，他慢慢闭上了眼。
　　这次是真的晚点。广播里不断推延着时间，如同他停留此地的心情一样绵绵无期。
　　他终于还是打开手机，一条条地看了。
　　很平常的那些联系人，他也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不去一眼就看到唯一的，来自柳妍的讯息。

　　小叔叔？

　　她在妈妈的病床旁边，趁着爸爸出去的间隙，呆看着屏幕，指头慢慢地拼了又删，删了又拼。
　　小叔叔是改在今天走吗？
　　小叔叔什么时候走？
　　小叔叔什么时候再回来？

　　她垂下头，埋在自己胸前。

　　终究只留了小叔叔三个字，后面的问号却忘了一并删除。末了，还是加上：

　　一路顺风。

　　小叔叔？一路顺风。

　　她不指望他再回复她。她控制不了自己，没有必要想象成熟稳重他也同样如此。她甚至不想去揣摩他会不会也怀有这种幼稚冲动的，离经叛道的想法。她相信，这是因为她刚长大，总会有些痛。但终归会好。
　　事实上他的确控制的很好。
　　柳敏面无表情地登机，把背包放上行李架，坐下来，关机。

　　那一瞬间，她按下——我想你——的发送，却没有成功。
　　他恍惚有触电般的感觉。
　　飞机腾空而起。
　　舱外，万家灯火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