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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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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滨江酒店的客房全部满了,柳妍却不管那么多,一下子累瘫在小叔叔预定的房间的柔软大床上,书包的拉链不知何时开了,里面的书本、笔、饼干等小杂物骨碌碌滚了一地。衣服上的水弄得满床狼藉。
“妍妍,你这幅样子比个男人还邋遢。”“我就是男的。我是你的基友。”她霸气地说。
“基友?”他皱着眉缓慢重复了一遍。“你从哪里学到的新鲜词儿?”
柳妍忍笑不答。好友林雪最近转变为腐女,这个事实不可能不影响到她。
欲罢不能,禁忌之上,大概会是“基”的心情吧。她想。
与酷爱日漫的林雪不同,柳妍欣赏的是真实世界中的逆爱,比如,张国荣与唐先生。每个人的成长中都会经历一段格外叛逆的阶段,她的大概比同龄女孩来的晚些,又或许习惯性把自己当做男孩子的时候便开始了。无论如何,并不浓烈,也不会爆发。所以在旁人眼里她一直算是省心的,至少在妈妈李玉梅进入更年期以前如此。
她手臂枕在脑后,安静地看小叔叔拉开落地窗的帘布,外面城市夜光迷离,然后,他转身有耐心地在地毯上一个一个捡拾起从她书包里散落的东西。他的衬衫开了两颗扣子,里面露出的胸膛肌肤依然线条紧实而健美。她想到夏天里他在阁楼上赤膊吹小电扇午睡的样子,还有在江里扑腾着凫水的姿势,那时是亲近的如哥哥一样的大男孩,而此刻,男人有了楚楚衣冠的半遮半掩,才更显成熟的风韵。不得不承认,从职场而来的柳敏,尽管背着大旅行包,罩大雨衣,但整个人的气质是精致而不同的。男人味令人移不开眼。
“快收拾一下去吃东西。”他半条腿跪在床沿,俯瞰着她说,像哄小孩子一般的柔软态度。
她故意把脸一偏,装作睡觉。纤密的长睫微微颤动如扇。他捏住了她的小巧鼻尖,她忍笑憋住气一动不动。
“原来你根本不饿哇。唉哟我也累死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那我直接睡觉了啊。”
他就势躺下,她立刻睁眼。
他把手一伸,似半睡半醒的样子抱住了她的肩。少女的气息馨香而恬淡。
从未有过,这样主动又这样自然。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从脚到头回涌。
秉着呼吸,转头看到他近在咫尺闭着眼的样子。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凑近观看,却依然失了该有的心率。
她慢慢把温软的手掌轻放在他饱满的额上。小叔叔发丛浓密,拂逆过发际线,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她微笑,自己也有的。
他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睁眼,然后丢开。
“小丫头你还挺淡定,真在这里睡觉,不吃饭啦?”
她转身把毛毯盖在自己身上,“我们又不是禽兽。”
他一巴掌拍上她的脑袋,却见她躲在枕头里哈哈大笑。“哈哈去!当然去!我早就饿瘪了。”
楼下自助餐丰盛而美味。就是,气氛不大对头。坦白说,柳妍和柳敏都不喜欢过于昏暗暧昧的灯光。那和他们之间要叙的话不符。
她一直满腹小牢骚。
妈妈的更年期真快叫人逼疯了。把我从头盯到尾,刘海不能遮眼睛,两边要梳到耳朵后面去......校服怎么了,上大学了怎么就不能穿高中的校服了?!——她每个星期这样训我。男同学来电话,她会盘问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三个小时。我每个周末既巴不得离校又怕回家。好像我还不能够考研一雪前耻是我的错,我才大一!
他依旧如从前那样,安静地倾听她的烦恼。
这些与大人之间的对抗,他没有过的。他的年少阶段里缺失那些极平常的,嘈杂而又充满关切的影子。
他微笑看着她充满苦愁的幸福的姿态。
想要抽烟,终究没有行动,指尖在桌面缓慢地弹动起来。
柳敏的父亲是个才子。
在初入市场经济的年代曾在国企担任要职做得风生水起。
柳敏的母亲与父亲年纪差距颇大,不过也曾欣喜自己眼光独到,看上过去并不吃香的一类文化人。
三口之家从江边老宅搬出去的时候,柳家太爷还没过世,整日对这个心肝儿似得小儿子夸耀无比。
后来,就出事了。
会情人,被以嫖/娼名义告发公安局。
单位开除。跳楼。
仿佛一夜之间,男孩柳敏还没有明白生活是什么,就长大了。
少年老成。
“我真后悔没有报个外地的学校。”她咬了一口布丁,说。
“报外地啊,也没什么好的。”他淡淡地说。
“至少可以不受束缚干自己想干的事。”
“你想做什么?”
想了一下,她茫然抬起头。
“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
“小叔叔你叛逆过吗?”她忽然问。
“啊?”
“打架、酗酒、退学、吃喝嫖赌、反社会、反人类......”她越说越离谱,被他瞪了眼她:“你觉得柳家有那样的怪物?”
然后想起什么似得,他眼神一黯,微微别开了脸。
他的父亲,的确出了那样离经叛道的丑闻,而且丧了命。
“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乖得不得了。”
“我那时候喜欢在西单买打口带,西方流行音乐里面,有种普世的青春期叛逆把戏。当然,也不全是现代风格的。记得有次买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
“说下去。”
他抬眼看了看她。
“认得了我的女朋友。”
她没什么特别表情,低头把布丁吃完。然后才兴奋起来,露出极度的好奇。
“小叔叔跟我讲一讲嘛!”
“就是你今天看到的举办音乐会的那个人。”
其实不用坦白,她在心里也能猜想到一些。
“好漂亮。”她由衷道。“小叔叔好有福。”
“是前的。”
“嗯?”
“前女友。就这样。”
她看着他,发现暗淡光线里,他表情依然掩不住什么,是落寞吧。
“怎么......没能在一起呢?”
这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如果世间尽是那么单纯的郎才女貌、女才男貌,尽是一见钟情、罗曼蒂克,又哪来的牛郎织女、梁祝化蝶,不消说天上地下,周遭痴男怨女又有多少可怜,还不是一江春水都赋予柴米油盐。
“她出国了。我那时候没有。”
她好奇的情节很多,然而看得出来,他没有兴致谈。
从地球的相互交错的圆弧,逆着或向着彼此飞行转动到同一个大雨中的城市。数不清的劳顿疲累,最后也只剩下分别多年后微微的一个笑。
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然后,还能有什么呢。
碰巧合适的时间,与碰巧合适的人,都成为传说。
“你还想她吗?”
“不想。”柳敏笑得格外爽朗。
“骗人。你是专门为她回来的。”
他垂下眼。
“她是专门为我回来的。”
“哦,那就是互相的?刚才为什么你们只见了一会儿?”
“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切!你又哪里比我老了?”她伸出胳膊用手指去捏他依然光滑无褶皱的面皮。这样子的确没大没小,像个讨人嫌的孩子。但他不嫌。如果把妍妍当成幼稚淘气的少女,那就失去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可以一眼望见心的人。
他这样告诉她:
当你懂得感情以后,就会明白,在还存在爱和感激的时候分开,比最后两败俱伤再分开要好。
为什么不能不分?
年纪越大就越清楚为什么。
柳妍吃得满足而又不满足。
“小叔叔,你刚才不是问我想做什么?”
“嗯。丫头,有什么愿望?”
“今天是做不到了。”她叹口气,看了看外面。雨停的城市水雾重重。“我想去通宵电影院。”
她把下巴支在桌面上,林雪去过许多次,虽然在柳妍眼里,所谓能说得出来的浪漫都是不切实际可笑的,她排斥落入俗套,但心底里依然喜欢,就像骨子里喜欢看星星一样。小时候满大街摆满竹床阵,伴着蚊香的熏人烟气,旁边的蒲扇一下一下摇晃,繁星浮在微风里,灿若江河,如同人与生俱来的热烈与自由。
“好哇。”他轻易地说,她惊讶,望见他眨了眨眼,笑得无比亲切而英俊。“我有办法。”
14.
不知道小叔叔用了什么方法,他向酒店借出了一辆汽车。
大雨过后江城的夜风令柳妍觉得清爽而兴奋。
她并不老实,屡屡把手臂伸到窗外去,仿佛要飞起来。
他骤然停驻,她笑着以为柳敏要训自己,却见他低了身子凑近,头埋在自己面前,仔细地为她系安全带。少女的腰肢那样纤细,胸脯微微起伏。也许是风,她再次感觉到他充满男性味道的呼吸,离得那么近。夜光里他流畅的短发是青色的,她无比想要抚摸,自觉后惊惶地抑制住了冲动。
四周熟悉的街道都笼罩在粼粼银光的水泊间,她第一次感到这市井气息浓厚的喧嚷城市如此安静而温柔,仿佛有什么东西深陷了进去,困成一座水中围岛。
她侧头看他,他继续目视前方专心开车的样子,长睫毛下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
她却不知,这一刻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是为了清醒,他慢慢摸出一盒烟来,放到她前面。
“帮我点根烟,妍妍。”
她不紧不忙,闭上窗子,拇指轻蹭银白色的打火石把玩。细小微暖的焰,映亮她柔软孩子气的菱唇,一开一合地轻轻吹着。
他眯起眼,“玩够了没有?”
她毕恭毕敬地点了烟,手捧着来到他高挺鼻子的下方。
他张开唇,却碰到了她的手指。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这联想令她蓦地脸红。
下一刻他自己抬手夹住了烟,深深地吮吸起来。
看夜场电影的人本就不多,这样天气里尤其如此。柳妍很高兴,环顾四周零星的几人,没有特别如胶似漆的情侣。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是她有点怕的,不适合她和小叔叔之间。
夜场播放的一般是不怎么赚钱的文艺片子。
第一场是法国片《芳芳》。一个快要结婚的男人亚力与青春娇媚的少女芳芳一见钟情,于是男人圆滑地游走在得到她与不得到她之间,不断体味着追求爱的刺激。男人的自私,更加映衬出芳芳的热情、不羁、浪漫、纯真。最终她打破了他窥探她的镜子,不容抗拒地使他走进她。
“我讨厌这个男的。”柳妍说。
小叔叔侧过头来。
“自私、懦弱。”她继续。“他不过是戏耍她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小叔叔怎么没有话?”她问。
“难道看完了还需要评论么?电影又不是足球比赛,结束了还要骂裁判、骂对方球员、教练,甚至骂球迷。最后,再找几个人出去干一架,那就圆满了。”
她噗地笑出来。
影院里冷气太足,她浑身的手脚冰凉,连着无意识抖动了几下腿之后,他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件男士衬衫来,盖在她身上。
“咦?”她转头惊讶地瞅着他。
除了韩剧里,现实不可能见到男人如此细心体贴。体贴的男人,大多经历过惨痛的调/教。
“谢谢。”这个词放在此刻太过矫/情,令气氛尴尬起来。
“妍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的心蓦地一抖。
其实这句话往往意义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是我想的那种。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想什么?”
“小女生很多都喜欢把自己代入电影啦,小说啦,想多了容易脑残。”
“我才没有!”
他嘿嘿地笑着,“没有就好。”
她的小下巴低了下去。
“我不是芳芳。”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发。
“也没有人是亚力。”
她吸了一口气,微笑。“对。中国人,才没有那么多诡心思。”
“丫头,你希望有吗?”
她转过黑白分明的纯净眸子,那双眼睛与他的很相像,之前总是掩在镜片的后面,看上去怯怯的,如今她戴着隐形,反而有种柔韧明亮的光。
“不希望。”
当然,是这样的。
然而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回答时,他觉得心底微微抽了一下。
下一场要轻松得多,是柳妍喜欢的动画片。尽管拍摄的内容并不轻松。
依旧是法语片——《我在伊朗长大》。讲述一个在伊朗□□革命以后原教旨主义环境下长大的大胆而可爱的女孩Marjane,目睹家族以及亲友中一系列政/治变故,被送到西方又返家,最终再度逃离故国的故事。
柳妍大开眼界。对于西亚、□□。这片世界既神秘而又毫不神秘。
虔诚的女人戴头巾,也有女人不情愿戴头巾。
Marjane在国内时会疯狂地迷恋punk音乐,在汽车里扯掉头巾,一路狂奔躲避宗教警察的追捕。
然而在维也纳,在法国,Marjane最终作为一个伊朗女子,守护着自己的头巾。
“任何时候,人总是想要跟环境作对,又总是庆幸其实自己还有同类。”男人在看这样片子时,说话会显得理性。小叔叔也不例外。“不过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是逃不掉的羁绊。”
她只关心别的。“如果埃及有天也爆发动乱或者战争,小叔叔你一定要提前回来。”
“废话。”他眨了眨眼。“谁也没给过我买命的钱。”
有一年,女人看着窗外开罗骚乱的一切,恐惧之中蓦然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不过现实总是讽刺多过罗曼。陷于倾城的,不是那个人。
电影里Marjane的奶奶说,一生中,你会遇到很多混蛋,他们伤害你,是因为他们愚蠢。你不必因此回应他们的恶意,世上最糟的就是自卑和报复心理。
到第三部电影的时候,柳妍已经困得睡过去。
最后她发现是他把自己弄回酒店睡觉的。
他把她抱上车,回来,抱上床,小心地照顾她躺好。依然还是那个夏天的耐心又可怜她的样子。
她有感觉的,不过还是不要醒来的好......
第二天睡得非常饱。
他拉了她的耳朵无数次。
“不要再拉了,我真的快聋了。”
“你到底去不去学校上课。”
“......真的。不去。”柳妍吃了一口小叔叔塞到嘴里的面包,翻个身继续睡大觉。
到了下午,柳妍匆匆给手机充电,开机,就知道祸事来了。
爸爸打了十二个电话找她。
从没有过的情况。除非发生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