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Chapter.48 死疫之城 ...
-
无数的灵魂陷落于疾疫的淤泥之中,伦敦城正在穿越1887年的秋天,同时也在穿越永不醒觉的噩梦般漫长的死亡。泰晤士的河水泛着致命的馊臭,流过的河谷寸草不生。从下水道里浮起的第一只死老鼠开始,暴烈的疫病无序而疯狂地扩散,秋收之前就吞噬了伦敦城内近十分之一的人口。王城不得不关闭城门,郊野饿殍遍地,城内苟延残喘。
安娜丽丝勉强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伦敦城,彼时距离她失踪已过了大半年。兰斯顿将安娜丽丝送回大英图书馆,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她以普通人的身份获得了进入大英图书馆的殊荣——按道理兰斯顿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但是他见到克洛索·安托瓦内特胸前佩戴着的那朵永不凋谢的小雏菊之后,再也无法开口反对,而是将她和安娜丽丝一道送回了图书馆。
克洛索·安托瓦内特再一次见到大英图书馆的巫女,距离她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将近十年。她一度以为十岁那年走出牙科诊所时所见到的荒诞光景只不过是儿时天马行空的幻想,而那朵洁白的雏菊十年如一日绽放在胸前,常开不败,又让她不甘把那句“你还会再见到妾身”的承诺视作戏言。
女巫也深感意外。她早已不记得十年前那个小女孩的面容,甚至连这件事本身都快忘记了,但在克洛索·安托瓦内特踏进图书馆的第一步,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套着朴素得有些土气的毛呢裙、与街上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女人没有区别的女孩身上绽放的命运,胸前那朵洁白的雏菊是她亲手做的标记。她惊讶地抖开扇子摇起来,盯着安托瓦内特的脸陷入了沉思,半晌都没有说话。
安娜丽丝在一旁叙述着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从大半年前猎巫人为追踪温妮莎??古德直闯大英图书馆开始——古德教团的女巫在寻找自己降世的恶魔父亲而来到伦敦,却遭到了猎巫人的追捕,四处狼狈奔逃时,她想到去同为巫族掌管的大英图书馆寻求庇护,但猎巫人毫无顾忌地闯入禁地。一片混乱中,温妮莎侥幸逃走了,猎巫人转而将安娜丽丝从图书馆掳走,本想残忍地杀死她——把她泡在圣水里,圣水会腐蚀她的血肉,直至最后,她将只剩一堆冒着烟的、脆弱发黑的骨骸;可猎巫人并不知道,安娜丽丝是西斯多利亚巫族和人类结合生下的孩子——西斯多利亚一族的血脉虽然纯正,但近两个世纪以来力量渐趋虚弱,拉维妮娅和人类的结合导致的后果是,子嗣的身躯几乎没有继承巫族的能力,反而无限接近人类的胎肉,圣水难以伤害安娜丽丝,至少没有造成肉眼可见的灼伤——这在猎巫人中引起了分歧:有的人认为他们错抓了一个普通人,应当遵循最朴素的良心和道德释放她;还有的人坚持必须杀了她,在不列颠,大巫世代掌管大英图书馆,图书馆的执事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安娜丽丝在耍弄诡计,他们不能被她蒙骗……争执到最后,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安娜丽丝是个女巫,但猎巫人也不愿意就这么随便放了她,害怕她暴露他们的行踪带来麻烦。最终,猎巫人们商议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他们用噎梨堵住她的嘴——这是对付巫族的常用办法,让他们不能开口说话、施展法术;然后捆住手脚扔在郊野里自生自灭——走之前猎巫人仍不放心,又用红砖灰混合黑刺李、蓍草在安娜丽丝的周边画了一个圆圈限制她的行动,这让安娜丽丝彻底动弹不得。
安娜丽丝本来必死无疑,而安托瓦内特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安托瓦内特在叔叔在近郊的农场帮工,她被一只野鹿咬着衣角带到了安娜丽丝的面前。她见到安娜丽丝,没有被眼前古怪的布置吓到,甚至不慌不忙地提起裙子,从四个方位踢断红砖灰画成的圆圈,轻而易举破除猎巫人施加的禁制;然后走近安娜丽丝身前,蹲下来将她嘴里的噎梨取出,将她带回了农场,安娜丽丝由此得救——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克洛索·安托瓦内特在伦敦城市女子学校教授历史,和她那微薄的薪资和贫瘠的生活截然相反,她对中世纪神秘学的知识和研究极为丰厚,深谙猎巫文化和一些不为人道的禁忌秘术。
安娜丽丝也注意到了安托瓦内特胸前的小雏菊,于是请求她和自己一道回大英图书馆。安托瓦内特放不下自己的学生,但安娜丽丝坚称她有更重要的使命,大巫女所赐的小雏菊就是证明。她们在返回伦敦的路上,疫病就已开始蔓延。她们路过一个被疾病污染的村庄,不期然被拖慢脚步。安娜丽丝在巫族就专注修习巫医术,而安托瓦内特是个善良的女人,自然鼓励她帮助别人,她们调煮药汤、指导村民处理病死的家人的尸体,教他们用焚烧的办法来消毒,干得热火朝天——直到兰斯顿找到她们,怒不可遏地把二人抓回大英图书馆。
更令兰斯顿怒不可遏的还在后头——女巫居然让安托瓦内特帮助她整理史料和文献。“伊薇特你疯了吗!西斯多利亚的典籍,连女王你都轻易不让碰,却让一个平民来染指!要是让长老们知道,他们会杀了你的!”女巫冷笑:“让他们来试试。”兰斯顿深吸一口气,一把扯过女巫离开安娜丽丝和安托瓦内特忧虑的视线,把她摁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他咬牙切齿道:“你得告诉我实话,伊薇特——你是不是打算让那个平民女孩当你的继承人?”女巫望着兰斯顿,眼神微妙,却不说话。兰斯顿窒息,他退后一步,抱住头深深喘气然后崩溃地尖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疯子,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当然,兰斯顿。”女巫不无怜悯地,又极为残酷地说道,“妾身以为你早就理解了——妾身是不会和你诞下继承人的。”“西斯多利亚的巫觋是要死光了吗?你把安娜丽丝放在图书馆这么多年——上帝都会看不过去的,你居然要一个没有血统也没有天赋的凡人当帝国史官的继承人!”女巫垂下目光,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甚至没有否认兰斯顿的任何一句话:“也许吧。”
“你看到了?你又看到了!”兰斯顿猛地抬头,抓住女巫的胳膊,“你那双该死的眼睛又看到了什么样的命运!”他唇角颤抖,磨着白沫质问她,“你会告诉那个女孩成为不列颠的史官意味着什么吗?你会告诉她记录真实的历史是一件多么遭人恨的工作吗?噢,我差点忘了,她连死神都看不见,又要怎么去查阅走马灯的记忆?死神们才不会理她,区区凡人!你又会不会告诉她,一旦爱德华死了——不管他是怎么死的,是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感染热病而死,还是他妈的过度饮用葡萄酒醉死,她都得跟着陪葬!”
女巫端详着兰斯顿崩溃的表情,尔后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她用罕见的、近乎玩笑的语气,很是愉快地在兰斯顿耳边低声道,别担心,妾身会摘一只眼睛给她。说完,便扬长而去。
1887年的冬天,由于安托瓦内特的到来,女巫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她往往只伏案到凌晨——但她也无法在后半夜出门散步,威廉·T·史皮尔斯和他劳碌命的同事们忙着收敛伦敦城内四处飘荡的魂灵。入冬后,黑死病如同巨兽吞噬了这座城市,许许多多的人死在床铺上、水槽边,更的人多为了短缺的吃食暴毙街头。女巫知道这是斯嘉丽·古德的巫术作祟的结果,那个女人将丧女之痛,以及对恶魔和命运的不甘和厌憎一同化为了侵蚀伦敦城的诅咒。兰斯顿一度提议过报复,遭到了女巫的否决——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儿子身边就带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而巫族终究是不能与恶魔相抗衡的。
女巫还想起查尔斯·格雷,她一度好奇夏尔·凡多姆海威究竟如何同维多利亚女王汇报苏活区下水道的案件,他有没有提及那个人肉屠宰场的真相。按照凡多姆海威家历来的立场,没有什么理由非要讨好格雷伯爵,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从女王身边撬起来也未尝不可,不过倘若凡多姆海威伯爵真能贴心地为他尊敬的女王考虑,知晓她对两位秘书武官的安排和用意的话,或许他会采用更聪明的说辞,不过那些女巫都不关心了。
女巫对格雷感到很遗憾。明明她多年前就在霍威克堂的阳光房中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同上帝交恶、不要弄丢自己仅有一个的宝贵灵魂,可他仍是从上帝的身侧迷失了,他放任了灵性的一再堕落,长成了如今这个天真而残忍的年轻人。看穿屠宰场的真相时,女巫出离愤怒,她见过太多人作恶,却难以接受那个人是查尔斯·格雷,一个她曾亲自抚慰过、在无神的旷野中追回的孩子。她说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失落,而这失落还不是最可怕的——正因为他放任自己堕落,才会为伦敦城招致恶果: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杀了他和斯嘉丽的女儿,而查尔斯·格雷的地下屠宰场却让她带毒的血肉顺着下水道流散到整个伦敦——无数人将因他而死。女巫愤恨之余更痛心他年轻的灵魂能否承受这一切,毕竟查尔斯·格雷爵士过世时,那个蜷缩在阳光房里的男孩看起来那么脆弱,他珍贵的心险些就此夭折——要知道,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拥有这般脆弱而珍贵的灵魂,也只有这样的灵性才能透过命运召唤巫女。
她扇格雷一耳光是冲动更是忍无可忍,他未必会因此受到惩罚,但他做的这些事绝对得不到她的原谅。女巫知道揭破这场闹剧和卑劣的谎言后,她和格雷的关系只会从岌岌可危变成不可挽回,他是个高傲又不懂得低头的年轻人,任性和锋利都是他的天性,但女巫并不在乎:照顾人类的体面,费心维持和一个人之间微妙而缠绕的关系哪怕他们确有渊源?一位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而格雷沉默了很久,并不能理解她的痛心。“我的灵魂是因为你才失落的,别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指责我。”格雷说,“你不能这么做。”他的语气很生硬,看上去却很难过。女巫感到意外。
“你是个幽灵,我看不见你却能感觉到你。你出现在我和祂关系最危急的时候,在我几乎要背叛祂的时候,你提醒我要得到查尔斯这个名字,我便照你说的做——你挽救了我,却不愿意替代祂庇护我,然后你就消失了。”格雷用一种干涸的视线凝视着女巫的眼睛,终究明白了天国与尘世不会接壤,“我一直在找你,始终相信你不是我的一场梦境,始终相信你的存在,不论在多么绝望的年岁里——在这种信念里,你几乎与永恒的上帝同等,我爱你甚至比爱主更多。”
伊薇特·西斯多利亚就是主不曾爱他的证明。查尔斯·格雷心知肚明。他爱她,与爱了一个虚无的幻像无异,可他又爱得如此真实,如此歇斯底里。
“可我知道,上帝的身侧不会有你的存在。” 格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攫住了他,让他不断下沉,而他眼前的巫女,伊薇特·西斯多利亚却不会因他的沉落而稍稍垂下她美丽的眼睛,她始终站在迷雾,河水,还有万千落日之外,一丁点尘世的雨露都不曾沾染她的裙裾。
可她却爱过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像天上的满月映入大地的湖泊那般爱过了他,仅此一瞬地,触不可及地爱过了他。女王舞会的角落里,格雷觉得自己就是独自站在湖岸边的人。他可以向湖中投掷石子,让一圈圈涟漪扩散搅扰他们、破坏他们短暂而珍贵的相会,但他终归无法像湖泊拥抱倒影那样得到那轮月亮,就连一片破碎的影子也不行。
他不愿面对女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至1887年的冬天到来,女巫都没有再见到过查尔斯·格雷。然而她在一些闲暇时刻不经意地想起格雷的次数变多了,冥冥之中的预感纠缠着她,她渐渐看不清他身上的命运,时时惶恐于那颗珍贵的心因她而再度失落。
但她很快没有时间再忧虑这件事——凛冬来临,鼠疫漫过城墙、围栏和盔甲的缝隙,狡猾地钻入了奄奄一息的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