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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Chapter.47 女巫之锤(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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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地下屠宰场里,白垩岩隐蔽的缝隙里持续传来水滴下落的诡谲轻响,绵密不绝得如同在叙说一个惊悚童话。四下弥漫的腐臭和腥气出入于上等人模样的恶魔的鼻息间,仿佛呼吸那么自然。他整了整衣襟,试图露出一个意味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上帝作证,斯嘉丽·古德的身上散发着一朵赤裸玫瑰般撩人的香气——很难去相信,一个世纪以前,塞巴斯蒂安居然没有对她的灵魂动心。
塞巴斯蒂安注视着斯嘉丽的眼神,竟不自觉地感叹她和一个世纪以前相比,变得有女人味多了。生出恶魔的子嗣、坐上教团首领的位置让她愈发从容强大——尽管她从来都没意识到,她本身就已怀有足以呼唤奇迹的力量,根本不需要什么恶魔的血脉。斯嘉丽抿了抿鲜红的双唇,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塞巴斯蒂安的目光蒙在她身上的精神锈斑,他感受到了她骨血中沸腾的绝望与恨意,亦如她渴求他时的恶毒执着,她为他保存了漫长空无的宇宙里硕果仅存的荒谬,她向他证明了狂热才是人类最可贵的体温——恶魔禁不住思量,如果在夏尔·凡多姆海威向他奉上牺牲之前,这个女人不曾存在过、不曾召唤他,那恐怕再漫长的世纪,最终也只能沦落为一场毫无意义的睡眠。
“回答我,恶魔!你为什么杀死了我的女儿!”
她的愤怒看起来像一颗外皮娇嫩的多汁的果实,塞巴斯蒂安认为自己该做的就是伸出手,稍稍使点儿劲。塞巴斯蒂安用一种礼节性的无可奈何的口吻回答道:“是可爱又蠢笨的温妮莎自找麻烦——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说,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另外,她宣称她不能在十八岁前完成天赋醒觉是我的问题,不得不说真是太可笑了……”
“什么?”斯嘉丽愣了一下,“她来找你,为了完成天赋醒觉?”“没错——我亲爱的斯嘉丽,温妮莎实在没有你那么聪明……”塞巴斯蒂安状似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这很不讲道理,不是么?‘天赋’是一个凡人用于祈祷的语汇,而恶魔的巫嗣根本就不需要醒觉,她如果安安分分地活到下个世纪,她的力量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节制地与日俱增,不需要突破也不存在上限——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可爱的温妮莎本可以成为数个世代以来最强大的女巫,就连西斯多利亚的血脉都及不上她的万分之一……啊,难道你竟然不知道?那就太遗憾了,斯嘉丽……我很抱歉。”
“闭嘴!!”
恶魔在嘲弄他的情人,以践踏她的绝望为乐。他弯下腰来,凑在她耳边低声诉说:“我知道……亲爱的斯嘉丽,嘘——我都知道,你只不过是害怕罢了。”
斯嘉丽在他的呢喃细语中蓦地双肩一颤,捏在手里的双角帽落在地上灰暗的水泊里,洇上了脏污的血水。
“害怕温妮莎那样愚蠢自大的孩子过早地知晓自己手中握着逆转真理的力量,她一旦失去约束,你就毫无办法了——斯嘉丽,你变得……软弱了。”
百年以前,那个用一万道咒语绑架了奇迹、捕获了恶魔的巫女,如今变得软弱不堪。斯嘉丽·古德失去了重要的女儿,也一并失去了她的爱意和罪孽——她没有献上应有的牺牲,威逼胁迫得来的一切最终被恶魔收回。如果是西斯多利亚,一定会端出她们那该死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怜悯地轻声叹息一句,这就是宿命。斯嘉丽的喉口涌起一股决不受人怜悯的悲苦。她明明痛苦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却说她一无所有,说她两手空空。
不……他不能——他不能!!
“我将……我将——我将诅咒伦敦!”
斯嘉丽用一种低沉嘶哑的声音呼号,像旷野对着长风嗥叫的野兽。她的嗓音像剧毒、粘滞且沉重的河流,淌过每一寸土地都迅速地顺着泥粒的缝隙渗漏下去,砖石腐烂,寸草不生。塞巴斯蒂安摊了摊手,表示他根本不在乎。她越过塞巴斯蒂安,走到刑台边,来到那具被猎巫人的圣水弹炸得满是窟窿的女尸跟前,细密绵长的咒语化作黑色的雾气源源不绝地自唇间喷溢而出。
“我诅咒伦敦陷入永不弥散的浓雾,诅咒伦敦成为阳光无法降临的地方。”
斯嘉丽举起枯瘦的双手,直直插进女尸的胸腔,一掏一提,将心脏挖了出来,连带撕扯出的血管和碎肉淌着浓浆稠液,垂挂下来。
“女王的座下,贵族将和贫穷的百姓一样,月光遍及之地,只有死亡和疾疫苏生!我诅咒你们命如蝼蚁,男人死于田野,女人倒毙在织机前!儿童流离失所,被饿殍的幽魂侵吞!”
那颗黑红的心脏在斯嘉丽的手掌中一下一下地搏动着,膨胀着,愈来愈有力,愈来愈清晰;瓣膜被鼓成了半透明,内容物肉眼可见地迅速腐烂,细长发白的蠕虫在里面四下拱动,散发出荧绿的微光和怂人的恶臭。
“我诅咒这满城的人,但凡居住在我女儿的血肉流过的地方,统统感染恶疾、脓疮溃烂,凄然彷徨在这荒烟蔓草、哀鸿遍野的死的王城!”
漆黑的女巫将诅咒的心脏高高举过头顶,她用一种迷狂得近乎昏厥的语调嘶声高呼——
“啊——天佑女王!”
枯瘦的手指骤然攥紧,鼓胀到极限的心脏在她掌心爆裂开来,烂肉横飞,脓血四溅。斯嘉丽仰起脸,沐浴在剧毒腐臭的黑血喷淋之下,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在诅咒释放的巨大能量中折断。塞巴斯蒂安扣住她脆弱的喉咙,在她苍白的脖颈上烫下一个尚存余温的吻。
恶魔的吮吻中滋长着缠绵的毒素。巫觋渺茫寡淡的灵魂从没有引起过塞巴斯蒂安的兴趣,然而他差一点就要为斯嘉丽·古德的灵魂所陶醉了——他知道她的心中荆棘横生,他看见她的灵魂遍布伤痕。那漆黑的,流着血的花开在心脏上,每张开一瓣萼片都喷溅出剧毒的芬芳。
他不得不离去,他要把这绝望的情人独自一人留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了,就如初见时将她遗弃在浓雾弥漫的白昼里。倘若没有契约在身,他一定会把她完整地吞进肚子里,就算被割伤喉咙,满口鲜血,他也愿意忍住剧痛把她吞咽下去,她能为他抵挡数百年的饥饿与无聊——那是唯一能把恶魔杀死的东西。
“斯嘉丽·古德……百年以降,汝仍是吾共罪的眷属。”
格雷被女巫拉出了屠宰场,一头雾水。女巫走得飞快,鞋跟敲在砖地上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格雷不时四处张望,月色并不明朗的夜晚他甚至难以分辨方向,他试图抓住女巫宽大的袖子让她停下脚步,而那厚重的布料却被施了咒似的总也不肯停留在他的手心,每每轻易滑走。
“喂!听我说,该死的……我们为什么就这么跑出来了?!还有那些猎巫人……!”女巫头也不回地冷笑道:“放心吧,他们有了更值得猎杀的对象,没心思纠缠妾身的。”
——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在场,两个孱弱的女巫又有什么紧咬不放的必要?
“你这是要去哪儿?”“图书馆。”“你不打算继续追查这件案子了吗?我都说了你独自留在图书馆不安全……”
啪——
女巫转过身来,扬起手,一记令人猝不及防的清脆耳光重重地抽在了格雷的脸上。扇骨的尖锐前端在脸上刮出了几道整齐的血痕,格雷偏着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血沫。
“这案子,还有什么好查呢?妾身可真是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蠢事了——让罪魁祸首来查自己的案子!”
格雷捂着脸,望着盛怒的大巫女,并未出声。
“——那屠宰场的主人,害死了无数可怜的、名讳与尸身俱未留存的人,把腐臭的灾祸排进阴森的下水道里,变成汩汩流淌的剧毒汁液,无孔不入地输送给整个伦敦的,不就是你吗,查尔斯·格雷!”
女巫是在看到夏尔·凡多姆海威的那一刻恍然意识到,这个弥天大谎是从何时起,在她的周围精心编织、虽错漏百出,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将她包裹起来的。夏尔·凡多姆海威会出现在那个屠宰场,远比她和格雷的到场要更加自然、顺理成章——他才是维多利亚女王受委任来查这起碎尸案的人;而格雷的出现,必然有更为复杂和隐蔽的逻辑。
“妾身早该想到的,妾身遭遇猎巫人的围堵时,你的出现并非偶然——你是偷偷跟着凡多姆海威伯爵来到现场的,你想看他是否会发现什么线索查到你的头上!”
她在格雷的陪同下现身屠宰场——女巫当时便感到困惑,那满场的观众在她到来的瞬间,竟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齐齐朝她看来——那些人看的根本就不是她,这个丧心病狂的地下俱乐部的主人才是客人们行注目礼的对象,他们——那些自由党出身的同僚、那些支持着自由党,期盼着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能够带领自由党再次起势的贵族们,看的是陪在她身侧的查尔斯·格雷!
“这个屠宰场——是自由党的地下俱乐部,是你们交割情报、暗中密谋的利益集散地。你和马尔格雷夫家的博蒙特·菲普斯被选到女王身边就任秘书武官的时候都不过十三、四岁,没有人把你们两个视作政局变动的一部分——毕竟德琳娜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当时本杰明·迪斯雷利大势已去,时局混乱,她为了延缓议院对突然空缺的御前要职的把控,选择了两个孩子来做秘书武官,无非是在告诉议院,秘书武官一职在你们成年之前都将虚位架空。显然她希望这种状况能一直保持下去——菲普斯行事谨慎,与保守党一向保持距离;但可惜的是,格雷家族从二世格雷伯爵开始就一直是自由党的中坚力量,你自然也不会例外,这样一来,两党在御前要职的把控上就失衡了,因为不论女王身边的侍女如何更换,秘书武官却不是轻易就换得了的——威廉·格莱斯顿把持内阁太久,威望太高,塞西尔子爵一上台,保守党为了稳住局势就立刻向自由党发难了——第一个针对的,自然就是你这个年纪轻轻刚刚继承爵位的秘书武官!
“伦敦下水道的碎尸案只是个由头而已,这个恶心的屠宰场在议院恐怕是个少有人不知道的公开的秘密吧——只是格莱斯顿领导内阁的时候没有人敢得罪你罢了。现在保守党终于能向女王施压了,为了将你从秘书武官的位置上撬动。你可真是为你衷心敬爱的女王惹了不小的麻烦啊——
“妾身可有哪一句说得不对么,格雷伯爵!”
格雷无言以对。他感到困惑,他只是不明白。
查尔斯·格雷从未同上帝和解,甚至一刻都未试图去修复同上帝的这段关系。他放任了自我的堕落,他是在上帝顾及不到的阴翳中才重新获得了隐秘的生命。格雷在抛弃了“艾伯特”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心知自己是冷血的,终身如此,除非靠近上帝,否则别无热源。就连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也救不了他——她给予他慰藉和安宁,却也不能赋予他灵魂的苏生。是这个温柔的幽灵从上帝的手中接过了被神的国度遗弃的自己,擦去了他的眼泪,令他安睡,又把他放在了永恒之外的旷野,抽身离去。
她是他心中敞开的伤口,一段听不见音律的和弦。格雷不知道女巫为什么如此悲痛,他曾以为世人的绝望在何处终结,上帝的绝望就从何处开始——他不知道如何安抚诞生于神与人都不曾涉足的所在的女巫,亦如不知道如何在不朽中安置一个不断向下坠落的自己。
“你的灵魂经历过一次不幸的失落,查尔斯·格雷。妾身看见了——妾身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伦敦城无以计数的死亡,以及漫无天日的苦难。”
夜晚正在永不复返地飞速逝去,白昼势不可当地降临在她的头上。格雷无法明白她心中沉重的苦痛,她的苦痛已经穿透大地,在另一片天空中上升为暴风骤雨般的流星。
她看上去庄重而肃穆,冷漠又悲戚。
——“而这一次,神不会擦去任何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