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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四章 教廷魅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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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指将一封信按在桌上。
戴着渔夫戒指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青。
“很好。”那戒指的所有者眯起了眼睛,干巴巴地说着,语气的干巴并不是无感情导致,更像是因为怒到极致而产生的平静。
“非常好。”另一个人附和了他的话。那人十指交叉,将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也眯起了眼睛。
“简直好极了。”按着信的那个人用手指在信封上敲了两下。手臂的起落幅度有些大了,惊得挂于脖颈之上的金属十字架冰冷地敲击着华丽的链子,发出残酷的响声。
“哦,一个伟大的梵蒂冈魅影。”坐在椅子上的人松开了交叉的十指,手掌摊开,活像在接受天启。他的一条腿自然地架在了另一条腿上。那戏谑的表情是阴暗的,就像隐藏在洞穴阴影中的巨兽。他拖长了腔调,就像在咏颂一首古希腊文的诗。“他潜伏于这伟大的梵蒂冈,他藏身于神圣宝座的阴影内。他在深夜里走过圣彼得的墓穴——就像走过自家门口的花园。”加隆的嘴角和微微露出的齿都宣示了一种不带恶意但让人难以接受的嘲讽。
“加隆!”教宗的手在桌子上又敲了一下,制止了皇帝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刻薄。
站在他们另一面的人因着加隆的话而咬了一下牙关。他微微欠身,“这是在下的疏忽也是在下的耻辱,两位陛下。在下希望得到您们的恩赐,予我一个雪耻的机会。”那眼神流露出噬血的凶光。
“不全是你的错,阿布罗狄。”撒加平静无澜的表情更加地平静无波了。“我也要背负一定的责任。”他表情不变,目光平移向站立于另一端的迪斯马斯克,“异端裁判官也一样。”
迪斯马斯克神色一凛,低下了头。“是下官的过失。”
“啧啧啧。”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继续以没心没肺的方式嘲讽着众枢机的过失。“真是不可思议,在你们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情,已经不能以细作这样浅薄的词来称呼那位——【魅影】先生了吧?”
“不会容许他再度成功的,皇帝陛下。”一直都未曾开口的穆突然说道。这令阿布罗狄等人多多少少有些惊讶。
“我听说了。那位经验老道的潜伏者是炮制本博枢机和拉格诺拉斯枢机人生中小小间奏曲的天才作曲家?”皇帝的眼神是带着兴趣的。是的,这位伟大的【魅影】是个极其优秀的潜入者——很可惜,他不是自己人。各种证据表明,一个受命于法兰西的细作在梵蒂冈活动着。他听命于那个居住于塞纳河畔的哈迪斯,并且一手策划了卡妙和沙加的遇袭——大概他唯一没算到的是两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士竟然还有反抗的余地。卡妙仅被刺伤了胳膊,而伤稍重的沙加也只是左肩被扎伤失血过多而已。卡妙能够躲过刺杀加隆并不意外,作为艾尔扎克的叔叔,这个与法国皇室有着莫大关联的勃艮第人从小就在经历这样的生死。而沙加这个神学院出身的学者……颇有点耐人寻味啊……加隆不由得抵住下巴开始思考。沙加此刻并不在场,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神学家众所周知的姘头,这个词有点不雅,嗯,众所周知的情人——穆的身上。
“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陛下。”这是穆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眼神一如既往,但好像在哪个地方起了变化。
撒加笔直地注视着穆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从那瞳孔里看到了史昂•德•梅蒂奇特有的俯瞰众生的冰冷眼神。
年轻的教皇在房间里踱了三步。他白色的法袍比晨光更苍白。
“阿拉贡枢机,伯纳诺枢机。”教皇唤着自己的心腹。“你们现在的任务是调查那些活跃于罗马涅的雇佣兵团的动向,不宜分心。”是的,连他自己都头疼的政局。撒加现在所面对的是日渐不听话的佩鲁贾,而所谓的教皇军一直都不过是个空壳,在没有各地诸侯军队的情况下连火炮都打不响。各地的诸侯如今都像傻瓜一样。寡妇掌权的曼图亚没有回音,米兰远水救不了近火,翡冷翠现在不在教廷控制中……热那亚根本是活见鬼,费拉拉像刚被卖进窑子的雏妓不情不愿,那不勒斯战力低得它的主人(撒加和加隆他们自己)都忍不住想忽略它。更别提还有一根咽不下的威尼斯如芒刺在背。
简直就是开玩笑!这不是伊阿宋的远征队而是阿伽门农的远征军!目的不是金羊毛而是战争!就算是伊阿宋的远征队都比现在靴子半岛的蠢材们好太多,至少一群目的单纯的英雄比一堆心怀鬼胎的钱鬼要好驱使。
撒加最近相当不安稳,而细作这件事无疑让他那具有两面性的人格更加的矛盾了。他的手继续在桌子上敲着,“这件事情,你们不能再出纰漏。”他用富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扫过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他很清楚,他们两个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因为这个政局比放馊了的果酱更糟糕。
“谨遵御命。”阿拉贡枢机与伯纳诺枢机微微欠身。
“至于细作一事……”撒加的目光在这冰冷的室内巡回一圈。“梅蒂奇枢机。由你负责。”
穆低下头,礼节性地避开直视教皇的动作。“是,陛下。”
阿布罗狄略有些不愉快地拉长了嘴角。这原本是他的工作。罗马的【这种】工作向来由他负责。是的,他一向现实。梅蒂奇枢机这一次揽下了他的工作,那未来在这梵蒂冈,他还有立足之地吗?
撒加明显地感受到了阿布罗狄的不满。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查罗马涅而不是继续查细作吗,阿布罗狄?”尽管撒加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去解释,但他还是开口了。“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两起意料之外的刺杀,这说明了什么?”阿布罗狄如果不够聪明,这种懒散的启发式问句很容易让他误会得更深。但撒加很清楚,脑袋瓜如金子般珍贵的阿拉贡枢机没有那么低能。
“……”阿布罗狄瞬间冷静了下来。迪斯马斯克什么都没说,他保持着一贯的表情。在这种时候,他没有资格去提醒阿布罗狄什么。在梵蒂冈,一切都要靠自己——这是教廷的生存法则。
“臣下明白了。”他躬身,幅度比之前大得多,他向教皇致以敬意与歉意。“待雪化之后,臣下立刻启程曼图亚。从那寡居的公爵夫人手中拿到曼图亚的结盟书。”阿布罗狄不傻。冷静下来以后,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了。撒加之所以不把任务交给他或者迪斯马斯克,是因为那个细作太清楚这个教廷,乃至整个罗马的监控,都是由他们完成的。阿布罗狄、迪斯马斯克、修罗是一个牢固的铁三角。修罗负责明面上的控制,将所有在法理范畴内的事物打理清晰。阿布罗狄负责暗地里的监视,掌握着信息的流通。而迪斯马斯克负责暗层面的控制,抹杀一切该抹杀的。当一项事务涉及三个方面的时候,他们往往一起行动,然后再将问题归类到一个类别——就像教皇加冕第二天“暴毙”的那三个枢机那样。
这个潜藏在教廷——大概有很多年的细作,很清楚这个运作模式。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阿布罗狄的监视,躲过了修罗的剑和迪斯的手。
这就是撒加不让阿布罗狄继续追查下去的原因。美神之子的手段对那个细作来说已经不是新鲜玩意儿了。既然如此,那就从头开始,换一个人。
主动站出来的居然是穆,这让撒加有点意外。
因为没有了翡冷翠的控制权,梅蒂奇家族已经很久没有声息了。就连处在教廷政务中枢的穆也非常低调,除了他所打理的教廷财政以外,穆几乎不搭理任何事情——连枢机私下的聚会都很少赴约。是什么让这个家徽是紫百合的男人突然站出来了呢?加隆感觉非常有趣。的确,对他来说,发生在梵蒂冈内部的事情与他无关,就像发生在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的事情与撒加无关一样——这是双生子处理问题的基本原则。而观赏这样一场与己无关的猫捉老鼠戏剧,是让加隆非常愉悦的。
显然,不可能是因为沙加遇刺使梅蒂奇家现今的实际掌权者失去了应有的冷静。
穆是个梅蒂奇,彻头彻尾的。政治上的判断不会掺杂哪怕一丝的情感。甚至于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别人的情感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这是史昂教的,虽然豪华王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失败了,但这丝毫不会影响穆对这个理论的执行能力。因为目睹了失败的下场,所以穆非常清楚,输不起。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这位一向克制的梅蒂奇站了出来呢?阿布罗狄也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他那美丽的脸蛋漾起若有若无的笑,向穆微微点头,然后依着撒加的吩咐,退出了教皇的办公厅。
“那么,细作一事,全权交由梅蒂奇卿处理了。”撒加连客套话(加隆称之为废话)都懒得说,简短地交待了穆一句,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随着门扉合上的声音,这偌大的办公厅内又只剩下了撒加和加隆二人。
“您还真是打算赖着不走了啊。”撒加心情突然变好,开始调戏自己的弟弟。
“承蒙教皇陛下关心,在下很快就会离开了——很可惜海上风向不对,还要再叨扰您几日。”加隆用慵懒的语调回答撒加。
“……我开玩笑的。”撒加望着加隆,道。
“我知道。你怎么会舍得一个借着和你一样的字迹帮你抄圣典文的人就这么离职了呢!”是的,教皇亲手书写的教义教章和祷告词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在贵族乃至富裕的平民中是非常紧俏的商品,还是一字千金的那种。教皇最近比较忙,但是皇帝却很闲。双生子的好处就在于他们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尽管不缺钱,但是皇帝还是用除了长剑以外的东西帮教皇布施福恩了——还是用他最讨厌的抄写工作。
撒加知道加隆今天不大会说什么正经话了,索性也收了那些根本不像他作风的“离别的伤感”,又找了一个新的话题。
“你觉得……穆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积极?”虽然是教廷内部的猫捉老鼠,但也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翡冷翠又有新情报到他手里了吧。”加隆连猜都懒了。穆会突然积极起来当然与他那魂牵梦绕的翡冷翠有关。
“不得不说,梅蒂奇家现在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撑着了,还真是辛苦啊。”撒加这种摸着良心的感叹真是少见。诚如他所言,贵鬼太小,还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而真正的梅蒂奇家主——穆的胞兄皮埃罗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这点从这个傻瓜将梅蒂奇的家业闹到被翡冷翠驱逐的地步就能看出来。据说穆更倾向于扶助皮埃罗的儿子,他的侄子洛伦佐上位。但现在一切还都不好说。局势比掉进泥浆里的蜥蜴更加看不清。穆确实很辛苦,他不仅仅是一个红衣主教,更是梅蒂奇家真正的主心骨。
“紫百合花啊。”加隆走到桌边,随手将刚刚被撒加重重击打的信封拿了起来。封口处残留的红色百合花火漆是梅蒂奇家族的徽章。徽章似乎被烫了两遍,就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过它,然后又将它恢复原样——很可惜,因为被驱逐的缘故,梅蒂奇家的火漆印一直都是旧款,而新盖的这个,用的徽章形制却是翡冷翠城于去年启用的新百合花。这个细微的区别在别人眼底可能就此忽略了,但穆可是看了整整二十年,一眼就发现了破绽。撒加就是因为穆拿来的这封信而传召了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
撒加和加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冷笑起来。
“告诉管理金库的米歇尔,今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穆在教士来往的走廊里这样对躬身跟在自己身后的跟班道:“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说着他警戒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示意跟班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些什么,便放他离开了。穆•德•梅蒂奇看上去有点焦虑地在巨大的窗子边踱了一会儿,然后快步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阿布罗狄沉默地在一个拐角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蓦然地,嘴角翘起。
“精彩的演出。”修罗惜字如金地评价。
阿布罗狄笑着低头,抬起手,他的掌心里躺着一只似乎是用纸做成的蝴蝶。那种高级纸并不多见,似乎是洒了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镂空的剪纸技术相当好,看上去像是一剪刀就完成的作品。
在阿布罗狄与迪斯马斯克被撒加召唤的时候杀了个人的修罗沉默地看着那张蝴蝶。这是从那个被他处理掉的眼线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他还没搞清楚这东西的功用,但并不妨碍在与穆商量了以后,阿布罗狄要拿它陪穆一起演戏。
年轻而美丽的阿拉贡枢机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对着掌心吹了一口气,那只蝴蝶在空气中飞了起来,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冰冷的砖地上。阿布罗狄慈悲地笑着,一脚踩上那刚刚还在蹁跹的纸蝴蝶,鞋底拧了两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地上只留下纸蝴蝶支离破碎的尸体。
……
“现在,”将自己的身躯抛进大法官阁下的沙发里,阿布罗狄抬起眉梢,“就等着那朵塞纳河畔的小蝴蝶,飞扑进翡冷翠紫百合的圈套里了。”他说着,笑了起来。妍丽的笑容上布满了死亡的气息。
穆微微偏着头,倚着窗子,清澄的目光注视着晨光在地砖上一格一格地爬着,不由得安恬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