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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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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土铅粉调配出的颜料,被我提笔蘸饱,一点点填入花瓣中----一朵饱满栩栩如生的山茶花便跃然纸上,
我将蟠龙镇纸小心压在宣纸边缘,搁笔静静待油彩变干,又挑眉看了一眼跪在我跟前的密探。
他人近老年,须发长绺,精神矍铄,横搭药囊,一眼看上去真的很像纯粹的医者。
“送你去王彦军中,他自会照顾,你只管照常行医,对伤病务必尽心尽力。”
顿了顿,我眯眼平静道,“只不过,岳飞岳五郎身边的女眷李氏,若这辈子生个孩儿出来,你就不必再在皇城司干活了。
老者波澜不惊,面色从容称是。仿佛用草药让个无名的妇人堕胎不孕只不过是再平常的一件事儿,医者未必不能杀人。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依旧白皙干净得恍惚透明。
岳云再没有那几个异母弟弟了。
微微笑了笑,又凝神注视夔龙脂玉瓶中插着的一大簇艳丽桃花----初春已至。
云儿的生日在六月初。我无论如何,每年都要在那个时候伴他身旁。
想到这两个月的信函来往,又不由得扬唇甜蜜蜜地笑起来。
岳云虽然不是年纪最大的,却已经俨然是营里一群背景相似孩子中的头目了。王彦经我的提醒,也十分注重这些孩子们的读书习武----若有素质卓越的,没准来日能和云儿一道入背嵬军,成为他倚重的臂膀。
蔡公公窥我神色,轻轻挥动拂尘让他退下。又在熏炉中添了一把暖香,静静战立一旁,不惊动神游天外的皇帝。
这个绍兴二年开春战局严峻。金人兵分几路,潭州陷落,陕州危急,而最要命的是宗泽去世后,顶替他东京留守司一职的杜充就是个传说中的极品。
思量一番后,我密令王彦,派出岳飞带五百骑兵,接应眼看就要守不住东京的守备部队撤至卫州。并号召当日为宗泽影响而来的豪杰们,与王彦所邀义军,共投一地。
岳飞得此遣令,如出山猛虎一般就扑了出去,杀溃追击的金将聂渊部队,将原本要奔逃至建康的杜充引去了卫州。而这个历史中王彦得以保存力量,争取时间,短短几个月内,抗金义勇便近十万之众。
----是时候开始挑选组建由岳飞统御的骑兵了。我正好可以借这个光明理由,在初夏启程去云儿身边。
三月,我再与李纲议定陪都一事。他的态度有所和缓。但席间我听闻陕州为金人屠城后,怒从心头起,拍案骂道,定要给金人颜色看看!!
“咱们纵然要迁都临安,也不能是弃建康而逃----若不得一场大胜,人心振奋,迁都又有何用?”
“朕要的,是一个太太平平能休养生息,粮草充裕的后方大本营,陪都职能就在坐镇后方,调理钱粮。丞相以为有理吗?”
李纲沉吟半响,郑重称是。
于是,我们很快制定“清野”之策,务必要将长江以南的金人赶跑,留下半壁安稳江山。因金人如历史中记载的一样,一旦攻下南边的地方,不是扎根驻扎,而是抢掠洗劫后返回北边----大批辎重,都只能走水路。
抢掠潭州的人马,必定沿湘江洞庭入长江,再横渡北上,我拜韩世忠西制置使,他立调秀州、江湾的驻军前去狙击。
于此同时,战报传来,陕州陷落。加上攻陷东京的部队,金人两路合一,已对卫州磨刀嚯嚯----我立即决定,又一次赶往那处“督师抗敌”。
战局已经和原本的历史有了差异,胜负如何我心中根本没有底。但云儿在卫州军营,万一打败了,我也一定要护着云儿逃出险境。
就在暮春初夏,山花烂漫时,我又一次以“宗室”的身份,带着新提拔的杨沂中作为御营制统护驾,携征集的粮草军械,悄悄赶到了前线。
偏偏正赶上一场大闹。
杜充带来的兵,和投奔王彦的勇义队伍已经在辕门刀剑对持----明晃晃的刃锋就像凸镜在阳光下聚焦,火星一触即发,眼看就要爆炸。
王彦正极力安抚一方,但他官衔远底于杜充,竟只能忍气吞声被此人痛骂居心叵测,他的下属例如岳飞等,又气恨不平对着杜充按剑虎视眈眈,局势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沂中请我莫要入营,我摇摇头,“你且与我单枪匹马,火速入内,其他御营将士留在外待命,莫激化了场面。”
皇帝都不怕,他作为“忠臣”也只能紧跟,拔枪护我马前,我远远瞧见那一圈人开始推攮,立即用尽丹田之力,大声喝道,“宋人不打宋人!!!”
御营将士也依言大声齐呼,“宋人只杀金贼,不伤同胞!!!!”
慷慨激昂的呼喊声如海啸席卷,那边躁动似是平息了几分,跟着,王彦激动地分开人群带着下属往我跟前奔来----
我挥手止住他张口欲出的称呼,环顾众人又道,“你们手中握着的刀戟,是用来刺穿金人肚腹喉咙的吧!!怎能对着自己的骨肉同胞?”
这时人群中又闪出一个挽着臂膀坦胸的汉子,手握一把金环大砍刀,气愤填膺,“此等狗官,不知害了我们多少父老乡亲,不杀不足以平愤!!”
身穿全副甲胄的杜充立刻大骂道,“刁民诬陷!!咱家坦坦荡荡,不负皇恩,朝廷命官哪里容得你这贼子污蔑?”
一言不合,双方又开始炸了锅。
“都住口!!”我大声咆哮道,见到营门口立着一面朱红掐边的大战鼓,便示意杨沂中护着我走到近处,自己拿起鼓槌,用足气力“梆梆”擂响,战鼓共振鸣声让我的手指微微发麻,一下子倒将一干人等镇住。
我将鼓槌一扔,首先从怀里取出金牌,对着杜充道,“钦差在此,如官家亲临,还不快行礼?”
杜充一愣,但终究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见势头总算带领下属对我行了一礼。
我再对那冷笑的汉子道,“如今国家危难,多谢诸位豪杰挺身而出----咱自当奏明官家,与你等论功行赏。”
汉子他黑着脸,但好歹也冲我一稽首。
局势略缓。我又对他们身后,各自的一帮拥护者道,“诸位,你们所持军械对着的人,和你们自己有何区别?他们可抢掠了你的家园?可荼毒了你的亲朋?明明同为宋人,同为父老兄弟,一家人为何要互残?都放下!放下吧!!!”
稀稀落落有人响应。
我宏亮再喝,“若谁乘机起哄,咱就不得不怀疑,他是金人奸细!!!要借挑起我们互相厮杀的机会,突然袭营!!”
一句话说得众人悚然对视,倒还真的没有人敢再叫嚣挑衅。
我又大喝道,“王都统制,哨岗可有松懈?”
他忙道,“半分不敢!”
我的视线飞快扫过岳飞一眼,不管他是不是面露欣赏,自顾道,“我既在此,就没有什么事儿不能解决----当然,一面之词断不可信。你们两方都派人,先后跟着我入帐,将发生了什么,为何争执原原本本从实说来!”
很快,我就知道了缘故。原来这个极品杜充,在撤离开封南逃时,竟然把黄河大堤扒了个大口子,河水泛滥而出淹了两淮地区,百姓淹死无数,或失去家园沦为流民----那些勇义乡军得知此事,还不恨得要把杜充扒皮抽筋?!
我也想踹死这人,干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伪装成是金人干的吗?摆低姿态大呼冤枉做义愤填膺状才是脱身之策----白痴!!
但若惩罚此人,他麾下有三万兵马,一旦被他挟制反抗,天知道还能闹出什么乱子!如今的卫州,可绝对不能内乱!!
于是,我咬着牙根作势信了他的一腔“报国苦心”,更对他说,如今官家意在经营长江以南的地区,你保留下东京留守司的全部武装,官家定会高兴----不若你速速赶往建康去吧,官家正是用人之际!
他本就怕打仗,将原属于宗泽的旧部一万余人留在卫州,自己带领嫡系离开这前线,为感谢我“提点”,便极爽快又有行贿色彩地奉上十箱财物。
人走了,王彦还没怎样,但岳飞听到我如此处置,气得火冒三丈,霍然闯到我的营帐内质问我道,“大人,弃城之罪,决堤之罪,大人就这样轻轻放过不成?大人可知,那杜充妒贤嫉能,视百姓如无物?”
赶着追进门的杨沂中对岳飞怒目而视,伸手正要对我赔罪----我一挥手,示意无碍。
可岳飞怒冲冲说话间又看到了那正在清点的琳琅满目的珠宝,勃然变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恶狠狠将箱子“啪”地一合,厉声道,“将带来的一半粮草,加上这些财物,悉数送去义勇军营,以示安抚!!”
说完怒视岳飞,“凭一时之怒,杀了杜充这等匹夫容易,但这是什么时候?便是要杀,也得诳他离了前线,在后方去其心腹,诱捕才行!”
面对岳飞的愣神,我扭头又冷冷道,“听说了你与金人对战之勇----你与其在此对我无礼,不如去看看宗泽的旧部,挑些人马补充备战!!”
说完我再不理会岳飞,一掀帐门,匆匆往后营家眷区走去。
陋野溪边,开出一大片火红的杜鹃花,茂盛蓬勃。我走过在水边浆洗衣服的营妇,眯眼瞧见上游处,一群孩子正在水旁叽叽喳喳忙活,似乎是忙着编棕麻绳?
我没看到岳云,但一番询问后,很快得了他的去向,我便沿着水流往上走,两岸渐渐有军士将附近砍伐下来的树木用骡马拖走,显然还是备战所用。
金灿灿的阳光下,有匹大青马拉着一根圆木,此刻在温驯地低头吃草,它身旁的地上,盘膝坐着一个孩子。
我缓缓走过去,看到岳云手握炊饼,大口大口吃得尽兴。他低着头,乌亮发髻下露出光洁纤细的颈脖,汗水晶莹,蜜色光晕,世上任何丹青妙笔都无法勾勒出此种美丽万一。
心跳加速,我咬咬唇,终是轻巧地走过去,随意并肩坐在他身旁,含笑面对他惊喜的脸:“云儿,可有东西吃吗?”
岳云咬着饼,赶紧从身边包袱里又取出一块,喜滋滋双手递给我,我捏在手上,一小块一小块撕扯着,填入口中。
这是粟麦磨粉,用笼蒸出的军中伙食。口里吃得无甚味道,此物只是充饥无妨罢了。
“九哥,喝水。”岳云又忙不迭地将马背上的水囊取下。我咕咚咕咚灌几口甘甜,豪迈地一抹唇角,笑着伸手轻轻抚上了岳云的面颊。
他总算,略长了些肉,褪去了逃难时的可怜饥瘦。我笑嘻嘻地捏了捏,“让九哥看看你。”
岳云赶紧挺胸站笔直。
我揉揉他脑袋,一个顺势就将他抱起,在阳光下树荫中,金绿交织间飞快团团转了个圈。
“不错,云儿实沉了些。”
愉快的笑声萦绕在这宁静一隅,他被我放下后,更仰起脸,目光闪闪道,“九哥,我会长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