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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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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轻轻拂面,我眼之所见,繁花夭夭,蜂舞燕呢喃,又是一个美丽的人间季。只因我与岳云,共乘一骑。
他稳稳当当坐在我的怀抱前,手握将缰绳全神贯注。我下颌抵着他的发髻,紧贴贪婪地感受这具小小身子所传达的生命活力,一点一滴,甘美滋润地慰藉心中思念----这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随着成长将一天天铸入他的麦色肌肤,韧劲肢体。
怀中人依偎,我浅浅笑了笑,恍惚看见他长成后的模样:剑眉星目,英勇绝伦的青年全身戎装,他转过身来,唇际上扬,冲我欢快道,“九哥----”
九哥会陪着云儿。一生一世。
“爹爹----”岳云的唤声惊破了我的臆想。我定睛一看,岳飞竟站在营门口观望,他瞧见马背上的我们,大步走来,而眉头已经皱起。
岳云立即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要下马。
“云儿……”我环抱稳住他,“当心,别摔了。”
岳飞已走近,他先冲我一稽首,皱眉瞧着在马背上坐立不安的岳云,薄斥道,“你这孩子,不是帮忙搬运木料吗?怎又惊扰了大人?”
岳云低下头。“我……”
我急着抢道,“何谈惊扰?朕喜欢云儿,特意带他回来叙话----岳武经郎,你莫要责怪他。”
岳飞当即顶撞道,“大人,卑职并非责怪云儿,卑职只是教导儿子,做事定要有始有终,来日方可成大器。”
我“哈”地笑了声,不顾岳云还在,竟道,“真是个好父亲,只不过我想问一句,岳武经郎,你十岁的时候,也定是被姚老夫人要求去搬木料了?”
岳飞不再作答。只盯着岳云----岳云不顾我的阻拦,滑下马低声道,“爹爹教导得是。”
我也跟着岳云跳下马背,虎视眈眈。
岳飞转目盯着我,口里道,“好孩子,战事紧迫,人人都不得松懈。还望你体谅爹爹的用意。”
岳云点点头,却恋恋不舍望了望我,伸手就要挽马龙头往回走----那马匹虽然温驯,但云儿还远不到马首高,万一马匹受惊伤了云儿,又该怎么办?
“慢!!”
我解下自己的腰带,飞速蒙住了马匹的双眼。岳飞见状,也才终于恍然大悟一般,面带愧色道,“大人思虑周详。”
我强忍怒气,好容易才将已经到了舌尖的刻薄话咽下去,竭力和颜悦色对岳飞笑道,“岳武经郎确实教子有方。只不过云儿既然凡事要通过爹爹认同才行……那,岳武经郎,等云儿搬完木料,可否去我的营帐陪我坐坐用膳?我在的这几日,就让云儿住宿我帐内,你这个当爹爹的答应吗?”
岳云听得眼睛发亮,期盼地望着岳飞。
沉吟一刻后,岳飞终是点了点头,“乡野孩童,不识礼数,搅了大人清净。”
我有点后悔,送给岳云这匹膘肥体壮却又性情温驯的大青马。战前全营准备,因为岳云舍不得让别人驾驭,才自告奋勇拉着马为上游运送木料----这已经是成年人的活了。
岳飞出于磨砺儿子的心思,竟然应下。还规定了他每日至少来回十趟,否则就将这珍贵的马匹借用出去。
等岳云忙完十次,已是黄昏日落,晚霞满天。我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口,凝眸望向那一对父子:他们站在金红余辉下,岳飞语重心长地正对岳云教诲什么。岳云听得极专注,站姿挺直,望着父亲的眼神满是崇拜。他们就像是一高一矮两尊雕像,坚毅固执,关系不可破。
我垂眸,看看自己孑影只身,拖得斜斜。
岳飞“训话”完毕,牵着儿子向我走来。其实,因父子血缘的关系,岳云的一双眉毛和岳飞像极了:乌黑修长,眉峰天生恰到好处,天骨遒美,就像是瘦金体的完美一笔。
但我很乐意,甚至满怀恶意地希望破坏这般酷似----就令云儿始终舒展,岳飞啊,你则成日拧成疙瘩吧!
轮到我牵着岳云的手,双双一入营帐,立即嬉笑着伸手抚上岳云面颊,“云儿,你小小年纪已经能干大人的事了,真辛苦你。”
岳云更骄傲道,“爹爹说,我长大了会比常人更强壮。”
“所以,云儿需要多吃些。”
我笑呵呵地指着包囊中的许多肉脯:这是用猪肉和鹿肉剁成肉糜后,熏烤而成,能储藏很长时间,正好适用军中。你先尝尝?
岳云取了一块蜂蜜口味的,啊呜咬了一大口。吃得不住点头。
----这个时期,耕牛宝贵,不许宰杀。还好猪肉被视为粗陋下等食品,倒有的是。大城市中,每日至晚,杀猪羊作坊都有动则数百的牲口源源不断上市流出。我收购了一批,做成火腿腊肉一类,这次一并带过来劳军。
岳云还小,今生绝不让他认为“酸馅”是世上难得的美味----但凡我能办到的,都要以“军需”的名目,想办法送到他口中。
他吃完后,我又唤人来给他量体裁衣,岳云显然是感觉自己并未长高,微微沮丧。
我放下棉布料子,笑着安抚道,“云儿不急,九哥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但你看现在九哥人高马大的。”
赵构二十出头的年轻容貌,凤目善睐,顾盼生辉,又身形矫健,整个人落在岳云眼里一定十分好看。
他专注瞧着我,又不死心地踮起了脚,努力试探着更高一些----我干脆又一把抱起他,高举让他与我平视,“过几年啊,咱们就这样面对面说话了。”
岳云眉色欣然,欢笑连连。
我举手投足间,藏在袖袋内的香囊引得他深深吸了好几口香味儿,脚一沾地,他又乌溜溜好奇地看着我,“九哥,你身上真好闻。”
----自然,我刻意的。
于是,笑着把绣有黄莺白山茶的苏绣锦囊摘下塞到岳云手里,见他翻来覆去地看,轻声道,“这个不算什么,云儿身上的才好闻。”
他困惑地低头使劲嗅了嗅自己,有些茫然道,“啊?”
我摸摸他的头,“云儿今日汗流浃背,劳作辛勤最美最有滋味。云儿今日在林间草地不停奔波,沾染了青草树叶的淡香----万物生机纯然气息也是最美最香的。”
他听我这么说,又高兴地笑了,却伸手把香囊还给我。
我柔声道,“云儿,这个香囊里收了艾叶薄荷等,可驱蚊虫,夏天了,云儿戴着吧。九哥不在云儿身边时,云儿若想九哥了,就闻闻它好不好?”
岳云谢过我,兴高采烈地将锦囊仔细收入怀中。跟着,又坐在我的身旁,安静地看我给李纲写信----我这般那般地安排如何一步步削弱杜充的兵,待他抵达建康后,一举拿住问罪。
写完我抬眼看向正帮我磨墨的岳云,“云儿……九哥写的东西,你能看明白吗?”
岳云羞愧地实诚道,“一半的字都不认得……我猜,九哥似乎是说一个叫韩世忠的人很能打仗?要多多给他补充人手,还提到了一个姓杜的,要罚他。”
我哈哈笑了笑----因为杜充在回建康的路上,会经过韩世忠的防线,可用“借兵”的由头,伺机再夺他部分兵力。
我撑着颌,点点岳云鼻尖,“云儿猜得差不远。只是云儿,九哥做的事情机密非常,云儿千万别告诉任何人看到了什么,好不好?”
他想了想,“连我爹爹也不能说吗?”
我权衡一阵,点头道,“云儿自然可以告诉岳飞。但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否则恐坏大事。”
他郑重点了点头。一会后,向我要了笔墨纸砚,开始做每日的另一项例行功课,练字。
烛火摇曳,小蔡公公满脸堆笑地呈上一碟子枣泥蜜糕。我示意端过去给岳云----他见了,喉咙哽滑了滑,明显馋了却抬眼看看我,问道,“九哥,我能带走吗?”
心知岳云必定是惦记着祖母和爹爹,我爱他更甚,温言道,“当然,云儿想分给谁都行。从今往后,九哥会把这些点心也送一份去你爹爹那,让他和你祖母都尝尝。”
他又欢喜致谢,望着我的眼神就像春水一般明澈清亮。看得我我心中一动一抖,一大团墨汁顿时掉在了信笺上,忙借口巡查出门转转----好容易方才平息心中翻涌的期盼。
过了一日,估计是岳云悄悄把看到我写的内容告诉了岳飞,这位沉下心来前后一联系,便知道我的大致安排了。所以,他在营中对上我时,态度又真心恭谦了三分。
也因为这个缘故,岳飞对于将岳云“寄养”在我那,表现出了超乎意外的宽容许可,对我向岳云亲近示好的种种方式,也并不拿出父亲的范儿来拒绝。
五月二十日,探子来报,金人八万大军已近卫州。岳飞被拜为前锋,即将领兵出去和金人对阵厮杀。就在大战前夕,他夤夜求见我。
我匆匆装束披了袍子,皱眉上下打量这个全副披挂,神色凝重的男人----几日操劳,他蓄起了胡须,越来越像十年后的模样。
他低头道,“大人,卑职有一事相求。”
“哦?”奇了。
----他竟然是来请求我,若自己在战场上有什么不测,请我将他家人看顾三分,送他们去弟弟岳翻处。
我挑眉道,“怎的?岳武经郎怕了?”
他决然摇头,豪迈道,“岳某并不惧金人。何况如今得了宗泽将军的人马,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较之从前,岳某更加胸有成竹。”
“只是刀剑无眼,如今若能安排妥当,卑职上了战场,便会更无后顾之忧。”
我扭头盯着帐内摇曳的烛火,看到我和他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活脱脱就是一幕黝黑的皮影戏:岳飞竟能对我,抱拳躬身,托付家人?
干脆没好气道,“行,你若战死,你的老母遗孀,咱自然好生抚恤,一个送去奉养,一个帮忙改嫁。至于云儿……我会把他养在身边,教他读书习武,让他来日成为骁将,名震天下,完成他爹爹未完成的事业。”
岳飞不怒,郑重冲我跪下行了一礼,匆匆告退----作为熟知他的能力和历史的人,我实在是一点也不忧心他的安危:武穆二字,绝非虚名。
可我也忍不住阴暗了,那个念头就像地狱里幽光冥火飘忽渺渺隐约露头:若现在,就让岳飞报销了,我此生将再无后顾之忧,能和云儿,天长地久。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