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功劳 ...
-
背嵬骑兵,在次日黎明时分,挟带初升的光明般,整齐归来。人人气势昂扬,旌旗虽有些残破血污,却在晨风中抖擞飘展。将士们马鞍后,系着血肉模糊的头颅,作为大胜邀功的凭证,随着马背颠簸左右摇晃。
张宪已按照古代的传统规矩清理了战场:将所有能用的军械收缴,一切甲胄剥下,尸身焚烧填埋,以防瘟疫。至于曹成军侥幸存活的伤者,作为俘虏也带了回来。
造反之罪,大逆不道。但----我高居大帐中央,瞅一眼目光熠熠盯着我的岳云,胸有成竹一笑,给出了几条生路:一,投军,优异者可编入步兵,余者去鄂州营田耕种当民兵,二,各自回家,但需在后背纹个小刺青,下回若再在流寇部队中被俘虏了,核对此印,重复投敌者,杀无赦。
这些人大都是失地的困苦农民,当即十成之九都选择了弃暗投明。闻得此令,岳云眼中更是明亮喜悦,而诸将之中,被岳飞封了个步兵制统的杨再兴见状也如卸下心中大石,感激天恩宽宥。
我看着甲胄有些残破,而兜鍪缨簇越发鲜亮夺目的岳云,笑眯眯对岳飞道,“鹏举,曹成已溃不成军,此役有功之士,定按制擢升褒奖。”
岳飞身着赤鳞掩臂战袍,气势万千地站在我下首,他闻言一笑,目光也扫过儿子,“臣这就撰写名录,供圣上过目。”
对此,我表示相当满意,岳飞又令众人回帐稍事休整,其他人都散去后,岳云仍然挺胸立在帐内,一双眸子精光熠熠,仰头望着父亲。
我立即道,“鹏举,云儿着实优异。初战即杀敌立下功勋,可见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岳飞的视线,也上上下下犀利环顾儿子一圈,见儿子有些忐忑,终于道,“已听张宪说了,云儿,你此次的表现,为父狠满意。”
岳云闻言,满脸红光,喜得发亮。
“只是----”岳飞话锋一转,皱眉道,“曹成以乌合之众为多,比起金贼骑兵,不值一提。你还需好生磨砺,断不可沾沾自喜,有丝毫轻敌之心!”
我拉起他的胳膊,附和笑道,“云儿,你爹爹对你期望大得很呢。他说的没错。”
岳云一抱拳,朗声道,“官家,父帅,我知两军对阵,最忌轻敌。孩儿断不会骄傲自满。”
岳飞这才满意点点头。
岳云依旧按惯例送我回御营,一入内帐,我便一把紧紧抱住他,爱怜道,“云儿云儿,你可有受伤?”
岳云闷声笑道,“我有官家厚福护体,那些人奈何不了我,只受了些皮毛小伤,官家,全然无碍。”
我不干休,解开剥下他护甲,细细察看。果然见岳云胸腹无创,只在手臂手背上,有道浅伤,且已敷药,包扎的棉布上也不见渗出血迹,这才放下了一颗囫囵心,欢天喜地。
可是,岳云盔甲上血渍斑斑,刀锋口,枪杆身,都□□涸的血迹染成了暗乌紫色,无不彰显厮杀的残酷血腥,看得我一阵心惊,忍不住又捧起他掌心带茧的手,静静贴在自己面颊上。
十四岁,十四岁……
岳云悄悄对我卷手做了个喇叭筒,“官家,我杀了好些人,却没有斩首级。如果都斩了系在马背上,我的数,应该是第一第二。”
我连连点头,“嗯,朕知道,云儿最神勇。”
岳云又笑了,偎依在我肩膀处。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略微想为什么云儿没把敌人脑袋割下:他毕竟,才十四岁。战场上是你死我活危急中不会纠结。可战后手起刀落斩尸身头颅----云儿还未能适应。
罢了罢了,反正此役,我的云儿有大功劳。
到了夜间,岳飞在营中摆出庆功宴,领着凯旋归来的爱将张宪为首,在前帐把酒轮盏,不时有阵阵豪迈大笑声传来。
我坐在后帐,却面色发青,不敢置信地将岳飞所书请功奏折,翻来覆去再三验看,竟怎么也找不到“岳云”二字。
好个岳飞!我气急败坏,狠狠一拍案,惊得烛火一颤。
我嗖地站起来,如困兽一般在帐内走来走去。他绝不会是忘了,竟是故意,不报云儿的功劳?
等岳飞奉令赶来面圣时,我磨牙勉强按捺住火气,将奏折一搁,扬声道,“鹏举,这份名录,可是漏了首页?”
岳飞像是早知我会发问,有备而来,四平八稳道,“官家,此等大事,飞谨慎权衡,未曾漏下一员应褒奖升迁之士。”
我顿时大怒,指着他发作道,“云儿首战,功劳赫赫,大家都看着眼里,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岳飞不紧不慢道,“云儿是我破例以亲兵之名义带来前线,又是自请助战,他本就未入背嵬骑兵名册。有功劳不假,却不能按制升迁军阶。”
你!!
我眼睛都仿佛能喷火,指着岳飞破口骂道,“你这是什么主帅?什么父亲?怎么能如此打压云儿?”
他昂首争锋相对,回答道,“臣,无愧于心。倒是官家,将云儿年纪轻轻就封了保义郎,带御器械,其实在臣看来,云儿年幼即得如此恩宠已是不寻常,若再累功升迁,于他并无益处!”
好啊,果然还是这样。这岳飞喝多了几坛酒,说话更加肆无忌惮,藐视皇恩!
我冷笑一声,舌尖也带上毒刺,“说得漂亮,好一个大义凌然的岳鹏举!你牺牲自己儿子的功勋不报,可是不愿他来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远胜过你?!!”
岳飞眯眼,浓墨眉梢已带怒意,“云儿天赋确实高过我,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若被官家一味宠溺偏袒,他来日如何服众?官家是喜爱云儿,还是要害他?!”
----还是要害他?
这话如同蝎子的毒螯一般狠狠蛰了我。我大怒之下,一掌掀翻几案,哗啦啦什么杯盏笔架文书奏折都玉碎散落,乱了一地。我发狂指着岳飞,恨道,“你!!你!!你才是害他之人!!”
----臣不愿纵溺云儿。
-----你也知道你是臣?不加上云儿,朕就一个人都不升迁!”
岳飞冷笑一声,掀袍跪下,面上毫无惧色,半分妥协,“臣信官家乃英明之主,所言只是一时气话,绝非这般昏聩无理!”
“你!!”
我狠狠盯着岳飞,胸中火苗噌噌撩得甚高,大有席卷燎原之势。为什么,后世敬仰如神明的武穆,竟有这般又臭又硬的脾气,令人憎恶!!
涌到了嘴边的诛心之言,在舌尖打滑又狠狠吞下。可怎么甘心?怎么甘心?!!云儿奋力杀敌,在腥风血雨中挣来这等确凿功勋,就轻描淡写地被他爹爹抹去?
我忍气吞声,紧握双拳,勉强对岳飞道,“那你,不若就去问问张宪,云儿该不该受赏?”
岳飞悍然道,“我为主帅,纵然张宪是我爱将,此事他也无权决定。”
他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嘴脸,着实嫌恶,这个无时无刻不折磨我的人,恶毒地恨不得他死了才好的念头又如毒蛇一般钻了出来,在他振振有词间盘亘扭曲地起舞,毒牙垂涎。
我捏紧了拳,关节都仿佛作响。“好、好一个独断专行沽名钓誉----”话未说完,却听得有急促熟悉的脚步声,并一个人猛地掀开帘帐,飞速冲了进来。
不是岳云是谁?
他脸上惊惶,见爹爹跪着,面色铁青,当即也猛地噗通跪下,“官家,爹爹,莫要争执。”
我微微一怔,伸手拉住岳云臂膀,想扶他起身。
岳飞愤而指着岳云道,“好大的胆子,这小子几次未经通传便敢擅自见驾,可不是被官家素日宠得忘了形?”
岳云忙挣脱我手,磕头告罪。
怨毒溢满胸膛,汩汩沸腾。我从地上拾起朱笔,握在手中恨不得是把匕首----咬牙道,“岳飞!!朕就要下圣旨褒奖!你要抗旨就试试!”
岳飞目色犀利,转头对岳云道,“云儿!此时你定知为父与官家争执所为何事----你自己说说,该不该受封赏升迁?”
岳云忙道,“孩儿出战,只为一酬心愿,报国杀敌。绝非为了换取封赏褒奖。官家,此事爹爹与我明言过,纵然官家厚恩赏赐,小臣也定当推辞不受。”
“还请官家,明察爹爹的一片苦心。爹爹执掌军队,定要做到不偏不倚,不可因私废公。”
我心酸道,“云儿……你……”又顿足道,“这哪里是因私废公?朕要的是公平!!!待你公平些!!”
说完我指着云儿,逼问岳飞道,“岳飞!若他不是云儿,不是你儿子,你敢发誓也会不报战功?”
岳飞慢条斯理清晰道,“官家所言不错,正因他是我儿子,我不愿让他年少骄傲,来日变成赵奢之子赵括一般自认为“天下莫能当”纸上谈兵之徒,酿成倾国大祸!”
这副理所当然的打压模样,让我噎气憋恨不已,眼睛红赤。
岳云突然道,“官家,这是为了我好。官家当初,不也开始一直不升爹爹官阶吗?而后才说,英才经得起宠辱不惊的磨砺,不以一己得失为重,全力报国,大肆褒奖了爹爹。如今爹爹待我,正是如此。”
“这----”我哑口无言,看见岳飞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笑意,似在夸岳云,机灵辩得好!
“云儿你!”我又气又恼,拂袖道,“你要朕如何说才好?!你本是此战首功!”
他抬头自信一笑,朗朗道,“官家,莫不是信不过我的能力?来日岳云正式入了背嵬骑兵军籍,还有大把的机会能建功立业,不拘于这一次。”
说罢又磕头请求道,“官家,就听了爹爹的吧,官家切莫再额外施恩于我。”
我看着岳云殷切恳请之色,气恨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最终,只得忍气吞声妥协,但暗暗在心里又记下了岳飞一笔账。
如今皇帝还是见证人呢,岳飞都是这幅模样……那么前世,云儿多次遭到岳飞瞒报首功----哈!多么可恨的“毫无私念,一心为公”!这般拿儿子血肉性命博来,光明正大的战功也当瓦砾砸向儿子的高尚情操,真是亘古少有!!
他口口声声避宠荣,若真能给云儿带来平安也就罢了,可笑姿态摆得太高,太过无私清廉看上去就不像真人,活似另有大图谋----这等父亲,正经好事公平都轮不到儿子,出了祸事却要生生连累云儿性命……我越想,就越是一腔怨恨汹涌,只想要岳飞,也陷入水深火热中。
就像瞌睡偏偏遇上了枕头,六月十五,我接到即将奔赴江西协同作战的韩世忠文书,秘报了一事。
早在绍兴元年,我就郑重叮嘱过韩世忠,秘密在收容的流民妇孺中打探岳飞之妻刘氏下落,若有结果,一定要先告知朕。
他在信中道,清剿豫章残匪时,解救出了匪寨中的一批妇女,暂时安置在妻子梁红玉女营内,其中有一人,他们夫妻二人都觉着与岳云容貌相像,年龄也勘合,但这个妇人神色麻木,一言不发,无法求证。
我看着内容,几乎就要跳起来。丝丝缕缕,都和前世所见印证----若没有我的事先干涉,刘氏恐怕就要以麻木之姿态,无谓从了韩世忠麾下的小军官,还生下几个孩子!最终让岳飞理直气壮地说出“甚恨之”的名言来!!
我恶狠狠捏紧了纸张,揉作一团,眼中精光犀利:岳飞!岳飞!!你走着瞧吧!今次,我可要让你,家中妻妾双全,婆媳融洽美满!!好好享受皇帝的苦心关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