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倾天下(出版稿)》宁芯

21、第 21 章

　　一曲终了，孟筠静静抬起头来。帘子外立即传来一阵喝彩。
　　“孟小姐的琴艺如此出众，今年必定能名列榜首了！”帘子外传来一阵恭维声。
　　“承蒙夸奖，实在愧不敢当。小女子才疏学浅，只恐有辱诸位清听。”孟筠十分恭敬地回答。
　　这是她最后一次会琴。
　　明天，她就要正式参加琴韵会了！她到达大宁已经五天了！五天来，父亲又安排她与几位同龄的小姐进行了会琴。每次会琴，她的琴艺都遥遥领先，在琴韵会上取得一个好成绩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是……她的琴艺十分出众吗？他们是没有听过星儿弹琴才会如此认为。这大半年来，她的琴艺的确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但比起星儿来，还差得太远太远。在离开孟府前，星儿弹的一曲《雨思》是何等地神乎奇技啊！若非亲耳聆听，她实在做梦也想不到琴声中还能带有如此巨大的魔力，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牵入其中。
　　“星儿啊！我最亲爱的姐妹。你究竟在哪里呢？是否一切安好？”
　　星儿已经离开她大半年了！她是去鹤城为她求琴，没想到，鹤城很快就燃起了战火。到了鹤城，星儿就失去了音讯，甚至连护送她的车夫也没有回转。一想到星儿可能已经是凶多吉少，孟筠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悲痛。
　　直到星儿离开了，她才知道星儿对她有多么重要。
　　世上再没有比星儿对她更好的人，也再没有比星儿更了解她的人了！
　　她从小就脾胃虚弱。为了照顾她，星儿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尤其是做点心和煮药膳的本事，根本就无人能及。星儿离开之后，她的食欲就越来越差了！没有人能像星儿一样熟练地掌握她的脾胃和需要，也没有人能像星儿一样做出她最爱吃的食物。除了星儿，谁还会烤出香甜的蛋糕和饼干呢？谁还会调出最香醇的奶茶呢？谁又能像她一样精擅药膳的味道和搭配呢？
　　直到星儿离开了，她才突然发现，她所有的衣服竟然都是星儿亲手缝制的。甚至连一个荷包、一个挂饰都是星儿亲手制作的。星儿离开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一身满意的衣服。除了星儿，谁还能设计出那么别出心裁的款式呢？谁又能像她一样懂得色彩和挂饰的搭配呢？星儿离开之后，她甚至就没有再梳出过一个满意的发式。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令她想念星儿的原因。
　　在星儿离开的当天，小梅和小竹就成了她的贴身婢女。她们也的确对她尽心尽力，但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们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除了星儿，再没有任何一个婢女敢冷冷地看着她；敢对她发脾气；敢阻止她不合理的行为与举动。
　　自从星儿离开之后，她就深切地感到了孤独。
　　没有了！除了星儿，世上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能像她那样不问缘由、发自内心地对她好了；除了星儿，世上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准确地体会她的心情，排解她的心事，告诉她许多许多道理，讲给她很多很多故事。
　　星儿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甚至连她的母亲刘氏，固然爱她，固然对她千依百顺，但在心灵上，与她也是无比隔膜的。
　　“星儿啊！我的好姐妹，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多么想念你，又是多么多么孤独？”坐在琴座上，孟筠心绪难平。
　　如果说，星儿的离开对她还有一点好处的话，那就是，从星儿离开之后，她就渐渐找回了自信。
　　星儿实在是太聪明了，无论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
　　在她面前，孟筠总是觉得自己很笨，无论多么努力，都跟她差得好远好远。
　　尤其是弹琴。星儿是跟她一起学琴的，但是，仅仅学了一年，她的琴师就自愧不如，坚持辞别了！此后，陆续又请了多位有名的琴师，却都在听过星儿的琴声之后就动身离开了！就这样，两年后，她的父亲终于意识到再也没有琴师的琴艺能超得过星儿，便索性不再请琴师，只让星儿指导她弹琴。
　　星儿是位极好的老师，耐心既好，又注重方法，但无奈她跟星儿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并且是越来越远。
　　当日，在听过星儿的一曲《雨思》之后，她的自信心简直降到了谷底，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永远也赶不上了！
　　但是，在星儿离开之后，她的父亲就开始有计划地安排她与淅川的小姐们会琴。经过一番交流，她才发现，她的琴艺固然与星儿差得很远，但与一般小姐比起来，水平却算得是上乘。
　　此后，会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自信心也就越来越强。
　　随着心情的放松，许多原来星儿告诉她而她始终难以索解的道理，不知不觉间，她就领悟了；许多原本根本没法弹的曲子，她也不知不觉地就能轻松地弹出来了！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星儿所说的“指随意转”是什么意思，才渐渐懂得了“用心意引导指法”是什么概念。
　　过去，星儿每天都指导她弹琴，她的进步却一直很小。奇迹般的，在星儿离开之后，没有人刻意指导了，她的琴艺反而大幅度地提高了！可以说，正是星儿离开的这大半年，她才终于窥破了琴艺的真谛，真正晋升到一流高手的境界。
　　“小姐，琴艺馆那边派人来问，明天参加琴韵会时，小姐准备弹什么曲目？”
　　小梅掀帘走了进来，躬身垂问。
　　“《雨思》。”孟筠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本是她始终都无法弹好的曲子，也是她心理上最大的阴影，但是，最近，她却常常弹这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能让她想起星儿，那悲伤的旋律也能很好地寄托她对星儿的哀思。这是星儿离开孟府前弹过的最后一首曲子，曾经令她深受震动，无比挫败，现在，她却能弹得很好了！虽然不能像星儿那般弹得夺人心魄，却也能准确表达曲中的意境了！

　　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身份最为重要的小姐们都陆续弹过琴了！很快就要轮到像孟筠她们这样低品级的官家小姐上场了，孟筠的心里有点紧张。
　　在前面的比赛中，有两位小姐的琴艺比较抢眼，那是礼部尚书府的王小姐和吏部侍郎府的郭小姐。尤其是郭小姐，弹的是极为普通的《陵风虚渡》，但郭小姐技巧高明，却弹出了新的意境。每个人都听过这曲子多次了，却是头一次发现这曲子原来如此感人。
　　对于她的选择，孟筠十分佩服。因为，要想在普通的曲子里展露琴艺，实在比选择复杂的曲子更困难得多。
　　但是，虽然郭小姐弹得极好，孟筠也有必胜的把握。因为，她曾经听到过比这弹得更好得多的《陵风虚渡》，那是星儿弹的《陵风虚渡》。在星儿手下，不管多么普通的曲子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曲中的感情总是能表达得妙到豪颠。
　　刚开始听郭小姐弹琴时，她几乎以为是听到星儿在弹琴，但是，每到感情高潮的时候，郭小姐总是不能充分达情，孟筠便知道她的琴艺毕竟还是比星儿差得很远。可以说，琴艺虽高，却有瑕疵。孟筠有绝对的信心能超过她。
　　正在思索间，就听到礼官高声宣布：“五品以下官府小姐准备上场。第一位，宛枫县刘敏小姐。”话音刚落，就看见左首的包厢中走出一位小姐。
　　再过三个，就该轮到她了！孟筠吸了口气，又在心中默默把旋律过了一遍。
　　心情紧张时，时间的流逝显得极为迅速。
　　很快，就听到礼官宣布“下一位，淅云县孟筠小姐。”
　　孟筠起身走到指定地点的竹帘后，取出了琴。
　　这琴是三个月前，一个不知名的人送来的。送琴的人只说是奉主人之命送琴，希望孟小姐在琴韵会上取得好成绩便离开了，始终不肯透露主人的姓名。那琴音质极好，弦的松紧也极佳，显然是经高手调节过的。孟筠思索了很久，始终没有一点头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平白送来了如此珍贵的琴。
　　那礼官又接着宣布“孟筠小姐弹奏的曲目是《雨思》。”
　　话音刚落，帘外便传来一阵骚动。谁都知道《雨思》难度极大，只要能弹《雨思》，不论水平高低，都算是琴艺高手了！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老夫已有多年没有听到过《雨思》了，不想今日竟能再次听到，真是不虚此行了！”言下不胜唏嘘。
　　孟筠知道说话的人定是兵部尚书陆藤大人。
　　历来，参与品评琴韵会曲艺高低的都是年青的名流公子，主持者却是礼部尚书，以示朝廷对这项活动的重视。但是，今年，因为礼部尚书王言松的孙女王小姐要参加比赛，王大人便依例回避了！而兵部则因为鹤城大捷，展族和平朗国都先后遣来了使者，正是难得的放松。因此，兵部尚书陆藤大人竟被皇上亲自点名前来主持今年的琴韵会。
　　一串细细的音符随着孟筠的指尖轻轻流动，琴声中仿佛传出了一阵喃喃细语，在孟筠心里，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在与星儿窃窃私语；然后琴声渐渐变得激昂，隐隐有兵戈之声。在孟筠心里，仿佛看见星儿到达了鹤城的战场上，一个小女孩，在刀光血影的战场上，在一片杀伐声中瑟瑟发抖；然后琴声又渐渐变得凄苦，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星儿，孟筠心中感到了深深的哀痛。那哀痛随着琴韵在琴艺馆中弥漫，渗透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震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神。
　　一曲终了，场上一片寂静，许久，才突然彩声四起。
　　然后，在一片喝彩声中，众人突然听到了几个清越的音符，却是陆藤大人开始抚琴了！
　　那陆大人弹了一首曲子，盘盘旋旋、来来回回就只是两句旋律，但众人都从那旋律中感受到了他衷心的赞赏。至此，众人才知道，皇上亲点陆大人来主持琴韵会，却也不是乱点的。没想到，陆大人武将出身，却也是琴道高手。
　　听了陆大人的祝曲，孟筠又弹了一首曲子，却是天硕王朝谢客用的《敬宾》，用在此处，自然是答谢他的赞赏。
　　众人听他们一贺一答，配合得极好，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至此，琴韵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在对星儿的无限哀思中，孟筠在琴韵会上弹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虽然比赛还进行不到一半，但所有人都知道本届琴韵会的魁首已然出炉。
　　回到自己的包厢，孟筠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她不知道，在另一侧的包厢里，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关注着她。
　　看着孟筠弹出《雨思》，何芯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伤感。
　　高兴的是，大半年不见，没想到孟筠的琴艺竟然已经进步到了这个程度。身为人师，看到弟子取得好成绩，自然压抑不住地高兴；伤感的是，她不知道，那个从来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孟小姐为何突然能领悟《雨思》的悲伤意境，是什么使她如此伤心？
　　何芯自己日日弹《雨思》，日日都有新的感悟，新的悲伤。她是琴中高手，自然明白，若非心中真的悲伤，《雨思》的最后一个部分便不能传神。她的孟小姐啊！她心心念念牵挂保护的孟小姐啊！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了悲伤？
　　她接到琴王的通知，是要代替吏部侍郎府的郭小姐参加琴韵会，目标是琴韵会的前十名。她便保留了一半实力，随随便便地弹了一首《陵风虚渡》。
　　作为枪手，她自然知道不能表现得过于抢眼，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郭小姐的目标是前十名，却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普通，否则，完不成任务，就拿不到酬金。斟酌许久，她便决定在曲子的平缓阶段尽显才华，然后在高潮部分稍露破绽。想来，经过这样一番操作，便可以顺利地达成目标。
　　她的这个包厢，表面看着跟其他包厢一模一样，其实背后有一道暗门。再坐片刻，就看到端娘带着一个披斗篷的姑娘从暗门进来了！
　　何芯也披好了斗篷，跟着端娘悄悄出去，却没有再回到井中，而是到了另一个宅子中。
　　何芯略用了些点心，便躺下休息了！
　　离开凌钲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她的心情已不若开始时那么煎熬，渐渐地，也能入眠了！只是一睡着，就会梦到凌钲，醒来时，常常泪流满面。但是，渐渐地，这种悲伤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悲伤就悲伤吧！既然无力挣脱，索性就不挣了！就让悲伤一点一点把她的心侵蚀、耗尽吧！
　　夜色深沉的时候，她突然被一阵奇怪的“扎、扎”声给惊醒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她翻身坐起，就看见前面的墙壁已经分开了！然后，从黑暗的墙壁中间，传出了琴王的声音。
　　“郭小姐最后取得了第六名的好成绩。你的表现很好，将获得二百两银子作为酬金，三天后就可以拿到。”
　　二百两银子？果然是个暴利行业。二百两银子都够普通老百姓全家幸福地生活很多年了！
　　“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吗？”琴王顿了一下，继续问。
　　“谁知道呢？我们的人生充满了变数，谁又能轻易承诺什么？”何芯淡淡回答。
　　“我在辞水有一个琴行。你愿意帮助我培训琴手吗？我会付给你高昂的报酬。”琴王的声音很诚恳。
　　“不愿意。”何芯的回答很坚决。
　　“理由呢？”琴王似乎对她的坚决感到很意外。
　　“不管生活多么黑暗，我都向往光明。我喜欢生活在日光下，正大光明地赚银子。”轻轻吐出这句话，何芯眼中神采流动。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知道，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很快，你就会被宁王府的人找到。”琴王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价有多高？宁王悬赏一千两银子寻找你的下落。”
　　“到现在，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躲避宁王府的追踪并不是为了避仇。如果是为了银子，我又何必离开宁王？”
　　何芯淡淡一笑，接着道：“我在选择一条道路时，通常只考虑愿不愿意走这条路以及怎样走这条路，从不考虑这条路上有多少危险、多少艰辛。反之，我不愿意走的路，即便铺满黄金，我也不会驻足。”
　　“了不起啊！果然不愧是宁王最爱的女人。”说完这句话，琴王消失了！在“扎、扎”声中，墙壁又慢慢合拢。
　　宁王最爱的女人？是在说她吗？她几时变得如此有名？何芯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涩。
　　无论凌钲手下有多少人，多少实力，追踪都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凭她自己的实力，想要避开凌钲的追踪，那的确是难如登天。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又发生了很多事，她渐渐地就不会再成为人们关注的重点，追踪她的人也会慢慢疲倦。这个时候要避过凌钲的追踪，就轻松多了！更何况，她还有了二百两银子，无论怎样计划，都有了很大的回旋余地。
　　对她来说，琴王的建议，不是没有诱惑力的，但她不喜欢琴王做事的风格。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对于这种黑暗中的交易，迫于无奈，偶而为之尚可，要作为一种长期的职业就不必了！
　　那么，究竟到哪里去呢？对了！活了两世，一直都还没有机会见过大海。就到卢麟去吧！在海边开一个小小的制衣坊，吹吹海风、晒晒太阳，这样的日子应该还算惬意吧？等积累了足够的资金，她或许就有能力去救助孤儿了！她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