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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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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五年三月,小雪。
升州刺史府门外跪着一对父女。
雪花轻飘飘落在二人身上,于是黑发白了头。即便是这样悠扬而柔和的飞雪,他们也无法招架。尤其是父亲,他几乎将所有可能的衣裳都堆在女孩身上,自己仅一件粗布麻衣,腰间补了好几层,针线断开,漏出里面通红的皮肤,满是冻疮。女孩则更为瘦弱,隔着宽大的棉衣也能感受到她的战栗。
“爹爹……”
女孩轻轻转了头,头顶未化的雪便落下来,滑进女孩的脖颈。她瑟缩了一下。
“嘘——”男人没回头,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挤出几个字眼,整个人冻如冰砖。
女孩看懂了爹爹的话,叫她安静跪着,别说话。
朱红漆的木门发出沉重而破旧的声响,男人的眼里终于燃起一丝光芒。
门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上好的棉服,虽没有华丽的绣纹,但光是一片光滑厚实的料子便足以让雪中人艳羡。
更何况他仅到门前就停下了脚步,仅有几粒与风共舞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好像是一个轻吻。
下一秒,原先一动不动的男人却扑向对方。
他跪了太久,整个人僵硬至极,破洞的棉鞋在化去一半的泥泞雪地上留下两条重重的划痕。他趔趄几下,终于趴在对方脚边,以一种无比虔诚地姿态亲吻着对方的鞋面——干燥而未沾上一滴水的鞋面。
“卢大人,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
卢大人轻轻抬眸,沉默半晌,终究低下身要扶起男人。
男人如惊弓之鸟一样推拒,向后退了半步,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贱民不敢受此大礼,不敢……”他语无伦次,“只求大人能救救小女,如此大雪数月,贱民家中已……”
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淌出,落在雪地上,却无法让其融化半分。
“贱民只求刺史大人能收小女为奴……”说着,他又朝女孩使了个眼色。
于是小女孩懵懵懂懂,也有模有样地弯下头颅,重重地磕起头来。
积雪黏在她通红的额头和发梢上,好不滑稽。
卢大人摇摇头,向后一招手,一个穿制整齐的侍卫便跑出来。
“把这个姑娘带给秋娘。”
他顿了顿,舒展了眉峰:“等溪英回来,叫她去伺候溪英吧。”
“是。”
侍卫上前架起女孩,径直带着往里走。没走几步,女孩好像意识到什么,大叫起来。
“爹爹——”她大喊,双脚在半空中扑腾,甚至朝侍卫的小腿踢去。但是跪的太久,这一下毫无力道,“我不要和爹爹分开……”
她挣不过侍卫,叫喊也逐渐熄灭。男人看着女儿被带走,又赶忙磕了几下头。
“刺史大人大恩大德,贱民必将铭记于心,来日有幸,定涌泉相报!”
他全身泛着一样的红,四肢僵硬,起身时却仿佛卸了千斤重,兴高采烈地走了几步。
可不过几步的光景,他便直勾勾向后倒下去,仰面栽倒在雪地上,再无动静。
“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卢大人又唤来一个侍卫。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府。
朱红的门在他背后关上,鎏金的把手在雪地的反光里摇摇晃晃。
他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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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被带到偏院。
“秋娘,老爷新找的丫鬟,说之后服侍大小姐。”
秋娘是刺史府的管事,也是卢府三夫人的陪嫁丫鬟。她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但风韵犹存,只是一双眼睛泛着冷气。
卢刺史有一妻二妾。正妻张氏多年前就撒手人寰,只留了一个大女儿,近几年去外祖母家暂住;二夫人身体不好,日日卧病在床;只有三夫人性子飞扬跋扈,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说了算。
三夫人风姿绰约,多年前也是一方名门闺秀,还给卢刺史诞下一儿一女。
卢刺史对她也向来宠爱,任其骄横行事。
府里下人大大小小一片都被三夫人换了遍,要漂亮听话能干的——从名字到人皆是如此,否则换掉便是。
秋娘承了三夫人的恩,得了好的差事,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机会。
她正站在檐下,兴致勃勃地望着一个丫鬟在大雪里挨鞭子。
听到这话,一双凤眼斜瞥向那侍卫,淡淡说了声“好”。
那丫鬟咬着唇,面色惨白,偶尔漏出一句惨叫,叫一次便又得两鞭。
鲜血溅在周遭的雪上,但三月的雪又湿又凉,很快化作一滩浑水陷入烂泥里。
女孩第一次见这场面,脚一沾地就要往外跑,跑两步便失了力气,重重跌在地上。
“过来。”
她摇摇头,张嘴又是:“我想要爹爹……”
“来了刺史府,你便没有爹爹。”
来之前,爹爹牵着她的手,给她裹上厚衣服,问她想不想吃馒头。女孩想到对街张伯卖的热乎乎的大白面馒头,重重点了点头。
爹爹说,来了刺史府,就有白面馒头吃。
怎么来了刺史府,既没有馒头,连爹爹也没了呢。
爹爹是不是不要她了?
女孩趴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就成了冰,怎么也落不下来。
“过来。”秋娘又道,声音好似一把利刃,直勾勾刺进女孩耳畔。
怒意逼人,如耳畔的寒风凛冽。
正想起身,却双腿发软,一下又跌倒,膝盖狠狠撞在台阶上,本就破烂的麻裤上又蹭出一个洞来。
秋娘没耐心,恼火地直起身,快步走来,一脚直直踹在她的腹部。
女孩还未能做些反应,只觉一阵疼痛席卷了全身。
外头阳光明媚,大雪遍地是白茫茫一片,可落入她眼中却只有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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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金福?”
女孩睁开眼,入目一片昏黑,只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坐在小床两侧,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烛。
子时,窗外一颗高悬的圆月,孤零零映着无尽的夜。
“你还好吗?”
女孩,不,现在叫金福了,勉强挺起半边身子,点点头。
她低头看见身上干爽的衣服,棉布柔软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揉着股股暖意。
床头的女子立刻给她垫了个棉布小枕头,厚实地抵住腰背。
“秋娘那老妖婆也真是,对小女孩也这么狠。”
另一位轻声嘟囔起来,起身给金福端了碗热水。
“我是丹若。”床头的女子开口道,“这是梧桐。”
“之后府里事情,你先跟着我们学。”
“早上那位叫秋娘,是府里掌事的丫鬟,大伙儿都得听她的。”
“不过她把你扔给我们啦,上午她还想给你浇醒,幸好三夫人有事找她。”梧桐接话道,她是个嘴碎的,在府里待的时间长,也最口无遮拦,“这老东西,平时颐指气使惯了,偏偏忘了自己也是个奴才。”
丹若轻轻拍梧桐的手臂,叫她少说两句。
她凑上前,对着金福那双水灵灵地眸子。
金福捧着梧桐递过来的那碗热水,看着丹若漂亮地薄唇一张一合,觉得刺史府的丫鬟可真好看。
看着看着,许是屋里较之前太过暖和,还有手里这碗升腾着热气的白水,金福哧哧落下泪来,一滴滴落进碗里。
丹若说了许多话,叫她把过去的一切都抛个干净。
丹若说,刺史府的丫鬟没有过去。
金福想,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爹爹叫她小九,小九、金福,都一样。
丹若说,刺史府的丫鬟过得很难,一没做好就会被责罚,责罚重了要丢性命。
她漏出自己半截手臂,上面全是深深浅浅的鞭痕。
金福想起早上见到的那个被丢在雪里的丫鬟,想问她犯了什么错。
梧桐两眼一闪,抢话道:“犯什么错其实不重要,主子想罚便是犯错。”
丹若想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转了话头。
她说,想在刺史府里活下去,要听话,要能干,要聪明。
金福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有多聪明能干,但是她会听话,爹爹说她最听话了。
丹若还说,要少问问题,多做事。
可她又想问,爹爹在哪里?她想吃白面包子。
梧桐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发,告诉她:“金福没有爹爹啦。”
她没听明白,丹若柔声解释,以后在府里不能提爹爹,夫人小姐会生气。
他们喜欢仆人是个物件,听人摆弄就好。
金福没有爹爹,爹爹是小九的。
“好啦,该睡觉了小金福,明天咱们还得早起呢。”
“白面包子呢,起床就有啦!”
梧桐收走金福手里的碗,帮她押了押被角,让她整个人裹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温暖里。
“三月了还下雪,真是怪天气,还要我们寅时起来干活。”她嘟嘴抱怨道。
丹若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做一个好些的梦。
金福蜷在暖意里昏昏沉沉,今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所幸也有所得。
她希望爹爹在外面过得好,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爹爹不一起来。
这里有热水、舒服的棉衣、完整的床铺和没有破洞的被褥、两个对她很好的姐姐。
就是没有爹爹。
金福这样想着,胸口沉甸甸,大概是不习惯这样舒服的被褥。
终于,她在月光柔和的光影下沉沉睡去。
殊不知,府里已经闹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