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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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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里近日流传着一个赌约。
后厨的同喜和同得起的头,赌新来的金福能不能活过三个月。
负责杂役的同贵刚好经过,挑着两担柴火,丢过去两个铜板。
“我打包票,不可能!”
小厮同福听闻,特地向好友多借了两块铜板,总共丢进去五个:“虽然金福和我都是福字辈的,但我还是不相信,自求多福吧。”
“先前八个都没活过,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大丫头,就这么个小东西,怎么可能呢?”
“是啊,我看,还是早日解脱了好。”
不少丫鬟也东拼西凑入了局,见认为“金福活不过三月”的同喜抱着一大盆钱币大摇大摆的回了房,同得只能带着自己的两枚铜板气的跳脚。
他只是颠锅勺没同喜厉害罢了。同喜仗着年纪比他大,资历比他老,尽占便宜。
同得对着自己的钱罐子冷哼一声。
“别难过啦,大家同喜!”同喜又折回来拍拍他的肩,洋洋得意地走开了。
还有人不满同喜赚一个大局,又偷偷开了好几轮。
金福正好在后厨,躲在石柱后面目睹了这一切。
她在府里待了三日,总算是明白了大概。
刺史府对丫鬟小厮的的吃穿还算大方,至少比外头平民百姓来的好,毕竟府里最不差的就是钱。梧桐在这儿插了句嘴,她说这叫天高皇帝远。
只是遇上三夫人和二小姐的事要分外当心,一不留神便丢了性命。二夫人无暇顾及,另外这对父子俩则是压根不在乎下人死活。尽管如此,却没人想着要把自己赎出去。
在府里还有吃穿的保障,出去便是一无所有。许多人便是这样进来的。
也有几个不信邪,想试试。
丹若又说,贴身丫鬟月钱多些,攒得快,但容易没命,要是做杂役,估计几辈子也攒不够。
金福太小了,只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却不明白其中的弯绕。
但她还是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拿她的命当赌局。
翌日,她跑去问梧桐。
梧桐正晾着衣服,这几日雪总算是停了,但天还没回暖,水珠顺着衣摆啪嗒啪嗒往下掉。
“为什么她们要赌我能不能活三个月?”
金福咬了一大口包子,没有张伯煮的好吃,都凉了。
梧桐把水桶里淌的水一股脑倒出去:“这个说来话长,但我觉得,小金福只要乖乖跟着我和丹若,就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金福晃晃脑袋,在回忆丹若之前说的晾衣步骤,譬如老爷的衣服必须正反晾两遍,二小姐要求衣服干后没有一丝褶皱,诸如此类。
她向梧桐和丹若各要了一个铜板——她还没机会拿月钱,跑去后厨丢在同得怀里。
“给你。”
“给我?”
同得手上全是煤灰,随手在襜衣上拍两拍,把铜板还给女孩。
“小伙计,新来的?这钱我不能要。”
同得虽然爱财,在屋里攒了一小罐,但做不出蒙骗女孩钱的事。
金福摆手,像河豚似的瞪着同得:“我也要赌!赌我能活过三个月!”
同得看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还气喘吁吁,门外风一吹就能刮跑,嫌弃道:“你?你就是那个金福?”
见对方点头,同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燃烧的锅子里,彻底停止没了动静。
“是。”金福瞪大眼睛,生气道,“我就是金福。”
同得却觉得这像后院常来的野猫,只会故作凶狠地向同得讨食。煤灰一熏,连斑驳的毛色都一样。
金福见对方神游天外,又大声道:“我很听话,肯定能活过三月!”
同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在这儿光听话可没用。”
门外不知哪里传来惨叫声,好像在应和他的话。
他试试炉温,不够烫,低下身去添了几块炭。
抬起头时,面前的人眼巴巴看着他。
“怎么?”
金福抱着肚子,大眼睛里蓄着水光。
同得转身,原来是看上他身后几大摞馒头了。
“饿了?”他憋嘴道,“就你这样,怎么活过三月?”
金福嘟囔起来,口无遮拦:“爹爹都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同得慌了神,赶忙把金福拉进来,合上后厨的门。
“没人和你说,被小姐夫人听到,小命不保么?”
金福想起丹若说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就直勾勾看着那摞馒头。
她很饿的时候,这样看着爹爹,就有饭吃。
但她不敢说了。
同得气急败坏,不说话了。
金福眼珠子转啊转,又跑去拉同得的衣角。
同得切了几下肉,结果切出来一片大一片小,夫人看到肯定又要生气。
心烦意乱,直叫晦气。
同得说不上来是为了两枚铜钱还是一条小命,还是认命地转头给金福拿馒头。
“一个?”
“两个!”
两个就两个。
“先说好了,就这一次。”
同得负责备菜,下午总有时候能偷摸用后厨。
金福不说话,知道这招有用,眼巴巴看着他。
“一周一次,到三月结束。”
同得又怒又恼,可他转念想,这可是对方先耍得无赖,赖不着自己,道:“那你活过三月,赢的钱都归我。”
金福用不上钱,也不想出府过之前的苦日子。
她只想吃眼前的白面馒头。
“每天一次!”
同得咬牙切齿,真是黑心小姑娘。但他一想到有机会发财,这两个包子算不上什么,欣然答应。
“成交。”
金福嘴里叼着一个馒头,手上捧着另一个,兴高采烈地走了。
走着走着,却不小心在后院里迷了路。
刺史府太大了,有几百个她的家那么大。
她正入神,身边走过一个穿着漂亮襦裙的女孩,两人看起来年龄相仿。
女孩走了几步,脚步一顿,急匆匆折回来,一巴掌就打在金福脸上。
金福一看见对方身上这套华贵的襦裙,便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顾不上脸颊的疼痛,金福立刻跪在地上,止不住向对方求饶,脑门磕着地面,渗出血丝。
“金福……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顶撞二小姐,请二小姐责罚。”
这是卢二小姐卢溪宁。
“没眼睛的东西。”
卢溪宁和金福一边大,却比金福高半个头,早有当家的做派,神色傲慢。
她又想到什么,意味深长道:“原来你就是金福啊。”
“听说,最近好多人在赌你的命呢。”
她的下巴高高扬起,起脚就踹在金福侧腰上。
前几日被踢的腹部还隐隐作痛,这一下让金福发出一声闷哼,瘫倒在地上,却不敢作出太大的声响。
“不如,你来给我做事,如何?”
金福强忍着疼痛,想到丹若和梧桐说的话,只好有模有样再次跪倒:“奴婢不敢,奴婢不懂规矩……”
“还敢顶嘴!”
“芜菁,掌嘴!”
一旁的丫鬟应声走到金福面前,叫她抬起头来。
“去和母亲说,我想要这个叫金福的丫鬟给我做伙计。”
金福绝望地闭上眼。
她明日还想吃白面馒头呢。
她这回明白,这次是一巴掌,下次便是一条命。
也不怪别人瞧不起她。
啪——
啪——
清脆的声响接二连三,金福第一次尝到嘴角的腥味。
她本就瘦弱,这几下更是眼冒金星。
卢溪宁看着开心,更是拍起掌来。
掌声在疼痛的间隙一下又一下刺穿了金福的心,也结结实实叫醒了她。
叫她不要做那个进府里白吃白喝的美梦
丹若和梧桐说的都是顶顶的实话,不过第一次落在实处,金福实实在在有了别样的感觉。
在府外,她和爹爹过着饥肠辘辘地生活,担忧的是天灾;在府内,她有吃有穿,却要时时刻刻盯着主人的脸色,忧的是人祸。
里头,外头,各有各的苦。
可她生不出半分恨意,今日她运气好,二小姐不曾开口便是掉脑袋,于是只能庆幸自己还有捡来的半条命。
去二小姐府里,这样的日子大概是寻常吧。金福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好像被人挖走一块。
“慢着!”溪宁大概又想出了新花样,叫芜菁停手,正想说什么。
金福咬着下唇,嘴角的鲜血向喉咙深处流,满嘴腥味,心中慌乱。
“溪宁。”一男子站在不远处的连廊尽头,朝这边招手。
“薛珩哥哥!”
卢溪宁听到声响,便换了神色,急匆匆小跑过去,也顾不上金福。
来者薛珩,时任淮南指挥史薛维之子。薛卢两家近日往来甚密,连带着几个小孩也熟络起来。
刺史府里无法无天的卢二小姐,整日里盼星星盼月亮,就为了等她的珩哥哥来。
薛珩今年才窜了一点个儿,只比卢溪宁高了两寸。他穿着淡青色云纹锦衣,披着一件乌黑裘服,长发束起,腰间别着长剑,就仅仅站在这亭子底下,风一吹来便是满园春归来,连不愿融却的积雪都要逊色三分。
卢溪宁自觉今日这身鹅黄色襦裙选的恰如其分,和薛珩甚是相配,便笑得更开怀。
虽然溪宁还要几年才到出嫁的年纪,但三夫人自然希望自家女儿能攀上高枝,而非那个去世主母的女儿,便想着法子让薛珩和溪宁独处。卢溪宁也乐在其中。
男子轻轻笑了一下,下颌轻扬。
在她眼里,这便是对她热情的回应,仿佛银瓶迸裂春花绽放,万千飘扬的花瓣从半空飘落。那点轻扬的下颌便是万物风吹的起源,唯有此举才能驱散寒冬,换一个桃花源里袅袅炊烟的梦来。
“三夫人叫我来看看你,说你近日有些闹凉,这初春还下落雪,要多穿些才好。”
卢溪宁心中暗喜,还是母亲懂她,便故作娇弱道:“已经好了不少,这不是……”
话音未落,薛珩爽快地卸下身上的裘服,披在溪宁身上。
这一下叫她心花怒放,就差围着公子旋转。
金福趴在一旁,颤抖着身子,余光目睹了这一切。她跪了许久,再厚的衣服也抵不住寒意。
她眼前发黑,尖牙刺破唇瓣,才勉强留了半分神志。
“溪宁,这是?”男子似乎注意到她,冷冷问了一句。
“没什么,我让芜菁教训不听话的下人呢。”溪宁讨好道。
“让她去干活吧,今日府上繁忙,我看卢夫人都憔悴不少。”
“别让下人脏了手。”
薛珩依旧没什么情绪,转身便要回大堂。这在卢溪宁眼中却成了别样的关心,她急忙起身,忙不迭跟在薛珩身后。
她又唤了声芜菁,叫她把金福带走,再没提贴身丫鬟一事。
金福仍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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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二小姐要你去做贴身丫鬟?”
丹若与梧桐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刺史府宴请宾客,除了金福初来乍到,众人都忙到后半夜。金福小憩了一会儿,刚给樊春送了一回夜香,回下房就看见丹若和梧桐精疲力竭地坐在小凳上,梧桐提着一盏小灯。
只是在听到金福说这话后又精神起来,面露担忧,在听到没了后文才松了口气。
“打骂倒是平常事。”丹若安慰道,“二小姐应该是临时起意,第二天就忘了有这个人了。”
梧桐点点头:“有芜菁在呢。”
芜菁是和她俩一同进府的,因为家里欠了一大笔债,不仅把她卖过来,还要她送钱回去贴补家用,她只好多做事,就被三夫人挑去照顾二小姐。她们一块儿进来了五个,两人已没了踪迹。
芜菁倒是伶俐,终于成了二小姐最喜欢的贴身丫鬟,梧桐和丹若不太出挑,就留在原处。
金福又想起要问众人拿她打赌的事情。
她拉着梧桐的衣角,许久又转头问丹若,最后还是丹若拗不过她,开口道:
“你来的那日,秋娘打死了一个丫鬟。”
金福愣了一瞬,她当时就在那儿,没想到这几下鞭子加上落雪,就这样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
“她就叫金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