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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檐上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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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面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练很淡定了。
毕竟当摄像头么,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没所谓。算一算,我已经是第三次被迫看师尊往事录,难道我上辈子是个摄像头成精,穿越之后报应就来了?!
我试图看一看这次自己又附在了谁身上,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一点,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框着我,手脚四肢都已经不存在。
……哇,什么情况。
但我念头一转,发现我又换了个视角,只不过还是固定死的。
我在视角间转来转去终于明白我是个全方位多角度摄像头,但全是固定机位,视角来源大概是各种能反光的东西,其中也包括光可鉴人的剑刃。
总感觉哪里凉飕飕的。
但我现在视角里没人,于是我往别处看,确定了自己应该是在凡间。看来这次依旧承接上文,容麟道人失踪后一行四人就直接逃去凡间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分道扬镳。
小屋外面在落雪,月色暗淡,冷风直吹。门开了,只有叶清和少年明霜两个人一起走进来,或者说现在两个人也不能称为少年了,明霜身量抽长,披了件素色外袍,眉眼比之前凌厉数分,有了日后一代剑尊的气势。而叶清竟也长得很高,只比明霜矮了稍许,眉目修长,神情冷淡而从容。他是昙花妖,我却只能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类的形容。
神情也好,姿态也罢,都与师尊相差仿佛,剑意与风骨俱若天成,不留丝毫花妖的惑人之感。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是夫妻相呢,还是叶清有雏鸟情结,有样学样,总之你们开心就好。
不过这到底距离开浮生谷多少年了,怎么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修为也早到了一个我根本感觉不出来的境界。
明霜给叶清解了外袍,叹道:“不知流焱与流玉现在可好……我看着世道是当真要乱起来了,也不知道此处还能留多久。”
“嗯。”叶清淡淡应了一声,“他们终究是浮生谷嫡传弟子,容麟谷主定为他们留了防身手段,倒也不必太过担忧,明霜,不如现在教我?一招‘秋雨寒肃’被我用出来,总是缺了些意思。”
“外面雪大。”
“修真之人,这点雪又何妨?”叶清眼波流转间手中已托着一口长剑,寒光凛凛,凉透心扉。我怎么说也是个剑修,自然能看出这是数一数二的好剑,虽然不是叶清的命剑,但已经在各方面到了能做到的极致。
考虑到现在两人是在材料匮乏的凡间,要打这么一口剑出来,怕是难度远甚于在修真界时。
“你本是……化形,亦不必执着于剑术,剑是我的道,却不是你的。”明霜话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开了门给叶清让开路。
屋外一片湖,湖面如镜,冰厚且坚,远不止三尺之深。叶清在湖面上站定,冰面与剑刃相接,抖出一片雪亮光芒。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雨寒肃,便是秋雨落时万物萧杀之景,上承秋叶落,下接白露生。秋为金,色白,位西,主杀伐,本就与你属性相克,与你本性不符,故而格外难练。从剑法来说,此时体内灵气走太阴肺经,过阳明经……”
明霜一手按叶清左肩,一手扶叶清持剑的右手,边带他运转灵力回路,边指点他剑势走向,两个人用着一口剑竟好似连体婴似的和谐,没有半分不融洽。
我懂了,你们练的是情意绵绵剑,对吧。
剑法意境由生入灭,已经濒临一个极限,叶清的腰弯到极致,额角涔涔汗水淋漓而下,在冬日飞雪中竟然冒着白烟,而手中长剑似乎已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到这里就是极限……过犹不及,强行继续反而可能适得其反。”明霜托着叶清右手,眉目低垂,倒是十分关心的模样。
师尊你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明霜,我剑非道,但我喜爱剑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自当坚持不移地走下去。”叶清还能笑出来,分明持剑的手都在抖。硬要修行属性不合的功法就是如此,事倍功半,步履维艰,徒劳无益。
任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情谊,练剑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我师尊是个木头,他这一番话注定说出来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不要再继续了,修不成大道却反伤己身,没有这样的道理。”明霜似是要松手,绝不肯让叶清继续,叶清却执拗地继续掌剑,不肯松手。
“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崩!
霎时天地寂静,万物同归,已经冷到极致的湖面上以叶清为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白霜,生与死同在,一切都处于似有还无之间。
大雪纷然落下,竟比当年晚夜清芳开花那夜更为磅礴,月光破云而出,是将要雪停的迹象。叶清以剑支地冲明霜笑了笑:“明霜,你看,我做到了。”
明霜的脸色很不好看,可那种不好看下一刻就全数化为担忧,因为叶清的身影逐渐透明,最后又化为一朵花苞紧闭的昙花。
晚夜清芳,叶清的原型。
“怎么回事?!”
叶清——昙花形态的叶清抖了抖叶片,声音也变得清脆如少年,像是回到了他刚化形的时期:“我也不知道,灵力运行没问题。不过好像有点冷,雪下太大了。”
修士不惧寒暑,更不要说晚夜清芳这种在雪落时开花的天地异种,没听过有怕冷的!我师尊虽然是根木头却关心则乱,有些手足无措地拢住叶清的枝叶根茎:“那怎么办,会有事吗?还是说……你以前生在水里,我去找热水?”
叶清一下笑了出来:“那也不用,找个花盆把我移栽进去吧,我现在这副模样倒不方便随意走动。生在水里只是因为我还是种子时种子落在水里,在盆里还方便些。”
明霜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好歹是个修行有成心性坚毅的剑修,当即掐了个咒先把叶清的根系埋起来,没有花盆就用泥土暂时加固扎根,再慢慢琢磨怎么给叶清做一个花盆,以及怎么才能复原。
一朵花自然是看不出情绪的,我却莫名感觉出来叶清心里高兴得很。
这一段回忆特别长,比前几次长了很多。
明霜和叶清一时半会琢磨不出原因与变回去的方法,可却不得不暂时离开,因为异种之炁已经开始蔓延。
换了个地方又如何呢,日子还是这么过,练剑,修行,除了窗台上放了一盆不会开的昙花。
明霜打坐,叶清看着;明霜练剑,叶清看着;明霜沐浴……这个叶清看不了,我怕看了长针眼。
总之叶清挺高兴的,只有明霜一个人在发愁怎么让叶清变回去。
谷主和琼玉真人来拜访过一次,同样是我看不出的修为,且对外面的世道充满忧虑。两人走后明霜就说,再这样下去,怕是在无人的深山老林里躲清净也难了,问叶清想不想回万里黑山。
“回去?”叶清抖了抖叶片,“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本体还是昙花,在哪都一样的。反正你想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咯,我现在也变不出人形,总不会长脚跑了,我是你养的昙花嘛。”
即使我只是透过镜子在看,也感觉酸臭味扑鼻而来。
而明霜依旧尽心尽力当着一根木头,点头道:“好,那明天就启程。你现在这样有些显眼,以防万一,我们从人间走。”
众所周知,flag这个东西就是用来破的。
修真界不安定,凡间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朝代更迭乃是寻常,但前朝覆灭未久新朝就天灾人祸不断也是罕见。
当明霜抱着一盆昙花出现在离隐居之处最近的小镇里时,瘟疫已经蔓延天下,这么一个小镇当然也没有幸存的道理。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受异种之炁侵染的凡人和我穿越前看过的末世小说里的丧尸一样,只是披着人皮毫无理智的怪物。
明霜披着斗篷手中抱着叶清,看到这魔境一般的惨烈场面,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剑修出剑的理由有很多,以身殉剑之辈同样不少,可这样……
“不过些许时日,人间瘟疫竟变得如此厉害?我竟看不出这究竟是何原因导致的疫病……”在随手挑翻一个扑上来的怪物后,明霜毫无芥蒂地伸手去摸那怪物的灵脉,只见得黑气滚滚绕着自己走,却一点儿看不出那是什么。
不知道是正常,知道才奇怪了,这是什么得你十几年后前往神陨之庭才能搞清楚呢。
“咦……不对!叶清!”
黑气绕过明霜,这很正常,剑修是道心最坚定的一群人,异种之炁不会去碰,也侵蚀不了这些硬骨头,可它们绕过了明霜,却往叶清的身体中涌去了!
然后被侵吞得涓滴不剩。
明霜紧张地抱着叶清,叶清紧闭的花瓣被风吹着摇晃,毫无反应了好一会,直到花瓣上的墨色褪去才恢复正常状态:“……嗝。”
我目瞪口呆,不对,我现在意识在镜子上,没嘴没眼。
“叶清?叶清,刚才怎么回事?怎么那些东西就……被你吃了?!”明霜伸出一只手扒开叶清的叶片,仔细看来看去确认叶清看上去没问题后才紧张问道。
叶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就感觉一下子吃得好饱。哎!明霜你看,我长大了!”
他高兴地抖了抖花瓣与叶片给明霜看,叶片碧绿如常,淡黄色花瓣比曾经更为鲜妍。我仔细盯了好一会才似乎发现,确实比之前有那么一丝丝的……变化?
比之前长大了一圈,不过这么一点变化简直微不足道,跟没有一样!
明霜闭上眼睛,估计是在感应契约,过了片刻才睁眼:“确实。”
“我也没想到从万里黑山出来这么久,我本体居然还能长大,如果照这样下去,我有没有机会长到与那些上古异种一样?居天地之中,顶天立地……”
一朵花自然没有表情,不过他的语气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叶清在畅享他顶天立地的未来,只有明霜忧心道:“可……那似乎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曾见过,典籍上未有,却能在凡间传染瘟疫。我怕你吸收多了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叶清并不在乎:“可我现在觉得挺好的。而且我将黑气吸走作为养料,是不是就意味着瘟疫的传染源头能少一些?说不定我吃多了,还能彻底阻断疫病传染,那就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啊。还是说……”
他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契约,我如果出事你会被牵连?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断开吧!修为越低受反噬就越轻,也算早死早超生了。”
我想不到叶清会说出这种话,在我之前看来叶清的情绪都是很稳定的,加上明霜保护得好,整个人和十几岁干干净净的少年一样,现在却阴沉的要命。
我想不到明霜自然更想不到,他慌了一下立刻抱住花盆,眉心紧蹙:“我不是这个意思……契约怎可说断就断!以我们的境界,肆意妄为断开契约至少也得掉一个小境界,你怎么不知道爱护自己!而且修士通常不参与人间更迭。人间演化自有规律,贸然插手,恐有祸端……罢了,你想吃就吃吧,我想想该怎么办,不过你千万注意,如果有哪里不对,一定第一时间和我说!”
叶清哼了一声,收拢花苞叶片,不说话了。
难道这是……傲娇?
叶清是不是傲娇我实在不知,明霜倒是真心实意在想办法,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他伪装成游医,每到一个地方就开设义诊,也就是让叶清吃“自助餐”。
我实在不好评价。
叶清仿佛是个无底洞,不管来多少异种之炁,都照单全收,比大胃王还要好胃口。而与他的好胃口相对应,体型也是越长越大,花之大,一个花盆放不下,最上面那朵花苞是半点要开花的意思也没有。
不过兴许是吃多了,他渐渐能掌握恢复人形的时机,不过不能持久,每次变回去没几天,就又重新化成花形。
明霜成了人间有名的神医,一半是因为他的“医术”精湛,一半是因为他那朵大的不可思议的昙花。最离谱的是还有病人身上的异种之炁被清干净了,转头就来问明霜他花卖不卖。
卖当然是不卖的。
叶清当天晚上生了老大火气,具体发生了什么我选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总之第二天起来百炼钢依旧是绕指柔,你侬我侬,蜜里调油,打死我都不信师尊这根木头居然还能说出动听的情话。而几百年没开花的晚夜清芳第二次开花了,满城都是馥郁绵长的幽幽花香。
而我只配吃狗粮,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名声这东西自己会长腿,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受到异种之炁侵蚀但还未完全转化的“病人”远赴千里来找明霜看病。叶清虽然对异种之炁都照单全收,但一人一花究竟杯水车薪,面对着似乎源源不断的黑雾,怎一个“心累”了得。
叶清很高兴,明霜脸上的忧色却一日重过一日。
找不到根治之法,就算叶清将全天下的黑雾都吸走,也早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如今不过是维持着表面太平。
我的视线依旧无法脱离明霜身周五尺,不过我不能动不代表我脑子不转,这和史书上记载差距太大,其中定生了什么变故。就照叶清这么一个吸尘器一样的吃法,完全可以极大延缓、甚至完全抵消异种之炁的传播,怎么会有之后“生灵涂炭、乾坤颠覆”的说法。
……哦,明霜叶清现在还不知道,修真界也有异种之炁在传播了,还以为只是凡间新出现的疫病,而修士们依旧按照惯例不插手人间。
可照现在发展,明霜与叶清的名气很快就会传回消息灵通的修真界,其中难道又横生了什么波折?
明霜这个境界的修士是不会累的。法道期修士长养圣胎,行走坐卧境界不失,只是相似的惨烈景象看多了,心中总积着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憋闷之气。而我从最初的恶心到麻木,到心如止水,再到最后心如明镜,几乎能完全看透每个“病人”被异种之炁侵染的原因,即使没有亲自接触,也依旧觉得说不上来的压抑。
太压抑了。
而不会疲倦无需睡眠,每天在第一线与人接触的明霜更是如此。即使身体不会累,紧绷的心也需要放松。在送走最后一个病人,被士绅恭恭敬敬请入当地最好最奢华的客栈大门,进门第一眼看到谷主与琼玉真人后,明霜的思绪紧绷到了一个极点。
“流焱,你和流玉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你们俩现在也是法道期,是时候回浮生谷了,还是说找我有什么事?”
谷主的神情说不上好看:“叶清呢?你不知道,我收到师父的传讯了……师父在神陨之庭。”
明霜有些麻木的神情终于松动了些:“神陨之庭?容麟前辈竟还未脱身!不对,神陨之庭怎么传得出讯息?”
流玉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不知道!师父传讯中只说这些黑雾不知来历,唯有自万里黑山中孕育的生灵方能克制。明霜,你自己在凡间都做了什么事你都清楚,有些事……藏不住的……”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明霜的脸色比晚夜清芳开花那天的雪还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