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骨松姿》Celan策兰

2、血夜

　　他们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上青衣江上的嘉缘桥。

　　七月七的青衣江围满了年轻男女，他们置于江上各式的河灯照得水面霞光粼粼。

　　传说青衣江的江水是七星娘娘与牛郎分别时的掉落的青衫所化，青衫化水，神女垂泪，因而有情人每到七夕都以河灯铺满江面照神女归路，求得福佑。

　　赵令和站在嘉缘桥上，指着江中的灯，孩子气地对阿兄说：“日后我也为阿兄放河灯，我一人便放一江的灯！”

　　崔续玉闻言，故作讶异道：“小师妹这般豪气，看来为兄要多仰仗小师妹了。”

　　赵令和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强调道：“日后，我说的是日后啦。”

　　崔续玉轻笑一声，拉着赵令和走到一家小摊前，说：“那今日小师妹想放什么样的，为兄虽无本事让小师妹放一江灯，零星几盏还是成的。”

　　赵令和不由撇撇嘴：“阿兄这话说得小气，不应是‘小师妹要什么，为兄都替你取来’吗？”

　　“小师妹说得句句在理。”

　　赵令和嘴上这般说着，却也不是什么都要，单是满足自己的小心思，这下得了阿兄的肯定，无疑是开心的。

　　“那我就要这个，”赵令和选了其中一盏，一盏搁在里面稀疏平常的河灯。

　　“不再看看了？”

　　她摇摇头，已经心满意足了。

　　崔续玉却见到一盏样式与其他相异，似是宫中才有的，仔细一瞧，只是一盏仿得逼真的灯。

　　小贩看崔续玉盯着他左手边的灯打量了许久，摸着它不无骄傲地说：“小郎君可是中意这盏，我爹从前便是替宫中做御用宫灯的，如今归了家，闲时才做上一盏，我今日拿出来也是充门面。”

　　赵令和听小贩得意地说着这灯的来历，也是多瞧上了几眼，这仿制宫灯六面纹制繁复，正面一只白鹤被金光衬着，似沐浴在佛光下，其余五面都绘有不一的祥云，六个凤头悬有彩色穗坠，很是精巧。

　　小贩想是很少见到这样一对养眼登对的郎君娘子同行来买河灯，于是冲动地说：“我与你们有眼缘，这盏便送与你们吧。”

　　小贩将他们要的灯与这盏一并递上，还讨巧说了一句吉祥话。

　　“祝愿小郎君与小娘子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崔续玉面不改色接过小贩手中的两盏灯，解释说：“是家中的小妹。”

　　赵令和在一旁笑着阿兄微不可察红了的耳廓。

　　临走时，崔续玉还留了些银两在摊前，当是买下这盏别致的灯的钱。

　　到了青衣江岸边，两人找了一处人较少的地。

　　崔续玉将河灯给她，她想了想，提笔在一盏河灯上缓缓写下“椿萱并茂，棠棣同馨”。赵令和而今唯愿父母身体康健，再无他愿。

　　她将写了愿的灯放入水中，又拨了拨江水，河灯就这样悠悠往远处飘去，一路长明。

　　另一盏灯也被递与赵令和，是那盏仿制宫灯，崔续玉在纱绢部分落下自己的名“续玉”。

　　她看到时，不免怔忪，这灯可不能如这些河灯一般落水。

　　还不待她提醒崔续玉，只见崔续玉缓缓道：“这灯也予你，可许下一愿，阿兄替你实现。”

　　崔续玉说的话落入她的耳中，淡淡的，就如缓缓流淌的青衣江水，她却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赵令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似兄长又不是兄长的人，而后转眼看江中，笑道：“那我才不要现在用呢，我定要留着，往后啊，待阿兄鹤唳青云端时，再向阿兄讨个喜。”

　　她语调轻快，调笑道：“届时阿兄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不论何时，小师妹来讨，都作数。”崔续玉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也许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满是笑意。

　　那晚，他们穿过喧闹繁华，回到玉兰巷。

　　赵令和挥手与崔续玉道别。

　　崔续玉一如先前站在对门玉兰下看她进门。

　　闺阁内，她坐在梳妆台前端详带回的仿制宫灯，一点点摸着上面略有些粗糙的纹路，痴痴地笑了好一会。

　　一声冲天炮与夜空相撞的声音响起，赵令和才回神，想起自己回来竟忘记与爹爹报平安了，也不知爹爹歇下了没。

　　赵令和把灯放在一旁，随意地套了鞋就匆匆往爹爹屋子的方向跑去，半踩着的鞋子一点没影响到她矫捷的步伐。

　　书房的烛火还亮着，暖黄色的光照着窗棂，赵令和远远地就瞧见了，果然爹爹还泡在书房里没出来呢。

　　“爹爹，我回来了。”赵令和嗓音清脆地喊道。

　　往日这时候早见赵适推门出来欢迎自己的宝贝女儿了。今日倒是稀奇，半点声响也没落地，光听着院中的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了。

　　赵令和心想，待会进去了，可不得假装生气，要爹爹好好哄自己，最好拿着那本她惦记了许久的枪谱。

　　等赵令和跑到门前，一道长长的血痕横亘在她眼前，零星的血点如阵阵凶煞的鼓点敲在她的眼珠上，她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要找到爹爹。

　　赵令和猛地推开书房的门，不远处地上躺着的赫然是她的爹爹赵适！

　　周围除了一杆扎进溢满鲜血的地板的长枪屹然立着，其余的都坍倒得差不多了，七零八落的是字帖与书籍，一些布帛都被扯烂了，凌乱的铺在赵适的身上与身侧，像是深秋的枯叶撒在泥土地里，苍凉寂寂。

　　赵令和怎么都不敢相信躺在那儿的是爹爹，她想可能是自己看花了眼，要不然她好好的爹爹怎么会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呢！

　　她跑到赵适身边，也不顾这地上散乱的是怎么珍贵的藏书，她用力扫开这些压着赵适的东西，一心将她爹爹捞出来。

　　“爹爹……爹爹。”

　　赵适的面容在毫无防备的赵令和眼前出现，赵适身上多处伤口，黯然的面容上印着大片大片的殷红，脖颈上青紫的掐痕深得像浸在肌肤里了。

　　她忍着心中的悲痛，一点点往下看去，她的手颤抖地握住赵适的手掌，软软的握不到实处。

　　手骨寸断！俱是些折磨人又未见血的伤！

　　赵令和跪在赵适面前，她的整张脸都拧在一块，带着哭腔一遍遍问着：“爹爹……你怎么了……爹爹！”

　　“你起来啊，爹爹……不要跟鸰儿开玩笑了好不好……爹爹！”

　　“爹爹，我会害怕啊，你快起来啊——”

　　可已经死去了的人怎么给她回应呢？他和这屋子里所有的死物，和落叶，和尘埃一般了无生机。

　　临到了现在，赵令和哪还不明白，她爹爹被人残忍杀害了。

　　事实残酷地摆在她眼前——往后，她的爹爹，不会再陪着她了……

　　往后，这世间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了。

　　为什么抢走了她的娘亲，还要来抢她的爹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这么不公！

　　她想扶起赵适，却见一枚香囊从赵适心口衣领处掉落，正是赵令和今日绣给他的。

　　赵令和拾起香囊抓在掌心，上面还带着着赵适身上残存的温度。

　　赵令和捂住似被刀割了一般的心口，再也忍不住，一声声凄厉的悲鸣自她身上爆发出来。

　　今夜，院中的树叶落得格外多，或许只是在为七月七的盛景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