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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祈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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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将去冬将来,门庭覆上积雪,所有尘缘、所有憾事都不过一线雪,大雪之后又能有几枝腊梅翘首。
七月七兰夜,算得上是最受欢迎的节日之一。夜色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碌极了,大户显贵人家在庭院中举办乞巧宴结彩带,铺陈各种鲜花、瓜果,主要还是一些笔砚、针线,用来焚香祭天。寻常百姓比不得,但该有的一样不少。
只有一户冷清不少,小院中只摆放一张桌案、一条板凳,没有瓜果没有鲜花,一位清瘦的青衣少年于桌前手捏银针,引线的动作干脆利落。他穿一针便念一句,愿福祉降与父亲与母亲。
少年其实是少女,姓赵,名令和。自小便来了丰安,与父亲赵适相依为命,母亲消失无踪,是以赵令和是被赵适当男孩养大。
赵令和从小性子就要强得很,什么都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既捏得了针线,又使得了长枪,武功文赋完全不在话下。
赵令和年岁尚小的时候就由父亲领着拜了师父,师父庄荀礼是一代大儒,即便是门下不记名的弟子,也有人争着要来,按理说,庄荀礼早已放话说不再收学生了,何况还是女学生。
这要说到赵适早年救过庄荀礼一命,庄荀礼当时承诺他一件事,这承诺便是用在此处。
赵令和依稀记得拜师那日的场景。
赵适把小小的赵令和从被窝里捞出来,用梳子梳顺她细碎的头发,用红色的绑带给她扎了两个丸子。
那天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到庄师父的一水斋的时候,小令和看着门匾上的题字,怎么也抬不了脚,她又转头看向赵适,赵适见她水灵灵的眼神只当她是不想拜师闹脾气,还小声哄着:“鸰儿跟爹爹进去,回家爹爹耍枪给鸰儿看好不好。”
“笨爹爹,鸰儿的脚陷进去啦。”小令和朝赵适伸出双手,赵适把她从积深的雪中拔出来。
赵适想着与庄荀礼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正抬步要走,看小令和又不动了于是问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爹爹方才说的耍枪还作数不?”
赵适哭笑不得,赶忙道:“作数作数,爹爹对鸰儿说的都作数!”
小令和跟着赵适踏进一水斋,在庭院中先是见到一株梅花,梅花落下的时候她看到一小童抱着书简苦读,她好奇地看了几眼,那小童却一眼不瞧她,小令和不满被无视了,对着小童做了个鬼脸后也不再看他。
赵适领着小令和进了内堂,内堂有些昏暗,周遭燃着几根蜡烛,庄荀礼就睡在一旁的小榻上,看不清面容。
庄荀礼在听到一点脚步声后就惊醒了,他道:“来啦。”
他们走近一些,赵适引着小令和上前,道:“能不能成看她自己,若你说不成,便是她无缘,没这福气。”
“你这般说,若是不成,先前我与你的承诺便也算用了。”
“当然。”
那日,赵适独自离去,小令和与庄荀礼说了许多,不知是哪句触动了庄荀礼,让他决定留下小令和。
庄荀礼招呼来庭院里的小童:“续玉,你去沏盏茶来,仔细些水温。”
待小童端来茶盏后,庄荀礼起身坐直说道:“今日你敬我一盏茶便算我收下你了,拜师帖那些琐碎的仪式就等往后再补,当然我这师门随性得很,想不起来,不补也可。”
庄荀礼朝小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茶盏给小令和,小令和接过茶盏恭恭敬敬地呈至庄荀礼,学着赵适早早教她的稚声道:“师父在上,受徒弟赵令和一拜。”
庄荀礼笑着应好,又介绍起身旁的小童:“他是你的师兄,名唤崔续玉,往后便是你们俩跟着我学习。”
小令和悄悄地瞧师兄,看他对着自己笑,方才生的气说没便没了,她脆生生喊道:“师兄好!”
小续玉听后抿唇想了想,摘下挂在腰间的白玉飞天佩递给她道:“见面礼。”
黄昏之时,赵适前来接小令和回家,小令和炫耀起她的师父、师兄有多好多好,赵适不免有些吃味,问她:“爹爹就不好了吗?”
“爹爹留我一人,不好,”小令和快走几步,在赵适面前站定道,“若是爹爹教我耍枪,那爹爹就是天下顶好的人,便是师父和师兄一起也比不上。”
“小小的脑袋惯会说道,不知从哪学来的。”赵适抱起小令和,点点她的眉心。
小令和揽住赵适的脖颈,笑着说:“都是跟爹爹学的,爹爹教得好。”
自那以后,赵令和与崔续玉日日跟着庄荀礼学文赋道理、治世之道,因着一水斋里只有他们两人,两人也愈加亲密。
等赵令和再长大些,赵适也开始将他毕生的枪法教给赵令和。
这段日子赵适不知在忙些什么,与赵令和都说不上几句话,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今日赵令和在乞巧拜祭上天之后,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跑去爹爹面前。
“荒谬!”赵适站在书桌前眉头紧锁,眼睛里明显蕴满了怒意,怎奈转眼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像猴儿似的窜到身前,一张笑容盈盈似花,加之又古灵精怪地喊着“爹爹”。
这让赵适这样的女儿奴怎么受得了,那冷肃的一张脸迎春一般被净化了。
“何事让鸰儿跑得如此急啊,别与爹爹说又是要去见那个臭小子?”赵适捏着粗粗的嗓子询问着,可说完又不自觉冷哼,想是极瞧不上他口中那个“臭小子”。
“阿兄断不是爹爹说的这般,他温良恭俭,且知进退,又识礼数,”赵令和说着眉尾一挑,“爹爹该不是在嫉妒阿兄吧?”
“爹爹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温良恭俭、知进退、识礼数’的好大儿啊,”赵适胡子一抖,阴阳怪气道。
“嗳,我不与爹爹说这些,”赵令和忙打断,“免得待会儿啊,爹爹又吹胡子瞪眼睛说‘鸰儿偏心’。”
不等赵适反驳,她从怀中拿出自己刚绣成的香囊摆到爹爹面前,神色颇显娇俏得意。
可赵令和说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随手塞到赵适手里,说“鸰儿拿来练手的,绣的不是很好,便送给爹爹了。”
赵适可不信赵令和那一张胡说八道的嘴,礼物送到他手里就很是欣慰。
只是赵令和关上书房门前最后说的“爹爹,我与阿兄出门玩玩,一定早去早回”可把他气够呛。
*
崔续玉早已等在门外,他于对门那户人家前的广玉兰树下伫立,身着月华鹤纹长袍,腰系青崔云纹兰佩,鹤骨松姿,与此间明月甚是相配。
崔续玉从汝南来,随身的只有一个老仆伴在身边,只为拜师庄荀礼,多的赵令和也不知了,连那老仆赵令和也只见过一次,偏生那次老仆来得急去得也急。
“阿兄。”赵令和原来称崔续玉为师兄,如今关系近了,便成了赵令和的阿兄。
听赵令和唤他,崔续玉走上前去,原停在他肩上的玉兰那刻全部簌簌落下,他问:“可是好了?”
赵令和伸手接了一朵,它绽放地灿烂,好看极了,她打开手心笑着对崔续玉说:“这花和阿兄一般模样,我见之欢喜。”
赵令和的心意从来不曾掩藏过,欢喜便是欢喜,不喜则是不喜,总要大大方方地说与人听,事后如何她可不管。
“好了好了,我们走罢。”赵令和摆摆手要崔续玉跟上自己。
今天是乞巧节,丰安的每条街巷几乎都站着人,赵令和走出自家所在的槐安街,往东的东安街镖局门口,站了不少外来人,衣着贵气不凡。
赵令和对他们不感兴趣,她今日的目的便是拉着崔续玉往七姐庙去。
七姐庙荒废许久,但是前不久东安街的连德海家的媳妇去求子,一个月后就诊出了喜脉;西安街卖猪肉的牛仁的儿子长睡不醒,也是去七姐庙拜了之后才醒的。
路上赵令和与崔续玉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样慢慢走到了庙宇,在东安街尽头,庙宇果真如华瑾所说的废弃已久,外部的廊柱脱了朱红,正上方牌匾上金箔写成的“七姐庙”如今也成了“一姐庙”。
赵令和在门外看了一会,原来没了人气便是如此,那物是人非,山河变色又该如何。
“进去吧,小师妹。”崔续玉提醒道。
他们进了庙里,赵令和向高坐的神像拜了三拜,表示她的敬意,崔续玉见她如此,也同她一般躬身。
神像下方的供案上香火未断,红烛泣泪,赵令和料想是与他们一道来求愿的,只是前脚刚走,他们便来了。
崔续玉帮她把来时路上买的瓜果点心摆放在供案上,而后点了六炷香递给她。
赵令和面露疑惑,不懂如何要点六炷香,崔续玉解释道:“燃六炷香为两代人祈福,父母在上,而后是己身。”
赵令和知晓了,她说完“而后是我和阿兄”后低头阖眼,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她一人的心声,想必七星娘娘也听得清楚。
七星娘娘在上,信女赵令和,为亲人祈福,愿父亲与师父无忧无思,愿母亲早日归家,愿阿兄离苦得乐,功成名就。若是七星娘娘觉得令和贪心,只罚我一人便好。
赵令和闭眼三拜,将六炷香插在香炉中,一抹香灰从香上颤颤落入她的手心,有点烫人。
她曾听人说过,点香求神时若意外受香,便是神明听得了信徒的祈愿。
赵令和压下心中的喜悦,连忙双手合十,虔诚道:“若信女得偿所愿,他日定会前来还愿。”
话毕,赵令和起身转头看崔续玉,却见他也闭眼求神,此前是不见崔续玉信奉神佛的,她知他所信非神,信奉人定胜天,倒不知崔续玉所求为何。
有一回庄荀礼授业,他们分别坐于左右两侧,却久久不见庄荀礼,等了许久,他才款款而至。
庄荀礼进门时鬓发散乱,面上显着怒意,还未完全敛下,甚至手中连书册也没带着。
赵令和与崔续玉面面相觑,不知师父是在哪受了气。
庄荀礼在上方坐下,稍稍平复心神,道:“今日收到你们师兄的来信,信上交代了圣上欲为三年后的太午县文殊寺开塔日,在宫内建造玄塔,以迎奉佛骨,我想听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
两人之上还有一位师兄姓程名江水,师父给取字子泱。他们与这位师兄素未谋面,这位师兄只存在在师父的话语中。
不过,因师父时常说起,赵令和多少也能勾勒出程师兄的性情,大抵是泱泱似振洛潮,濯濯如净溪光那般人。
赵令和思忖片刻却没立刻开口,想着崔续玉若是说了后能令师父满意,那她便能躲回懒。
崔续玉想是也见怪不怪了,见赵令和朝他使眼色,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笔直起身,对庄荀礼说:“只是续玉的一点拙见,恐让师父笑话了。”
庄荀礼克制守礼,很少失态,调整之后也不再气急上头,转而舒然说到:“无妨,畅所欲言即可。”
崔续玉于是梳理思绪缓缓道来:“常人崇奉佛骨,以祈福祥也,乃人之常情;若以一国之主衡量,建塔迎佛骨,此番动作必受百姓仿效,百姓愚冥,易惑难晓,非解衣散钱以事佛陀不能止。佛陀供养,积则至百,不日成群成风,其中积贫困弱者,必断臂脔身以求机。*”
他停顿片刻,继而道,“续玉曾到过东南方的盈仙,那里礼遇僧尼,不用牲牢,是尊佛崇神的大县,其后竟大疫行至,死耗太半。事佛祈福,却抵御不了灾祸,诸如此类,不可具举。由是观之,佛不足事。*”
他最后又道:“续玉今日所言只论神佛,不言庙堂。”
待赵令和回过神时,才发现崔续玉已将香插上了,他看向她说:“小师妹所求皆能如愿。”
赵令和笑着说道:“阿兄也是。”
他们走出七姐庙,恰巧这时,漫天的焰火在他们眼前绽放开来,绚丽夺目,映得两人的面容都红艳艳的。
赵令和最喜爱凑热闹了,专往人声鼎沸的场合去,当即就扯着师兄的衣袖说道:“阿兄,我们也去瞧瞧吧,今日既是盛会,一定有许多新鲜的玩意儿。”
崔续玉对上她哪有说不好的,连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