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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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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在青石砖上,发出“哒哒”清脆声响。
“哒哒”声逐渐停歇,到江宅了。
书月先一步下车,再转身扶着江楚玉下来。
守在门口的小厮早早就将大门打开,江楚玉进去找到家中的主管婆子,问:“钱婆婆,我爹现在在何处?”
钱婆婆听到这话就想起早晨正院里发生的糟心事,大小姐出门以后,老爷又把夫人训了一顿,早饭还没用完就气冲冲跑到芳姨娘屋里。钱婆婆活一把年纪了,也没见过哪家的老爷对自己的正妻这样刻薄,莫说夫人自己心中是作何感想了,就连她一个外人老婆子都觉得难过。
是矣,钱婆婆连带着对江楚玉也多几分怜爱,语气温柔道:“老爷在芳姨娘院里用午膳呢。大小姐可是有事要找老爷?”
江楚玉点头,刚想说等父亲用完膳她再去寻,钱婆婆又说道:“只是老爷下午怕是不得空了,南边那儿刚进一批茶叶过来,老爷吃完饭就要去店里忙了。”
闻言,江楚玉眉头皱起,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去看父亲与别的女人如胶似漆,但如果现在不去,接下来怕是没时间了。店里的事一旦忙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可是……与沈长生的事拖延不得。
思索再三,江楚玉还是下定决心前去芳姨娘的翠玉院。
翠玉院里。
江怀仁和芳姨娘正挨在一起吃饭,芳姨娘时不时给江怀仁夹一筷子菜,换来他的一句“辛苦了”或是一个宠溺的微笑。
旁边他们俩的儿子江楚临看了,忍不住咋舌,“啧,爹和娘还真是一点都不避讳我这个做儿子的,看了真让人脸羞。”
江怀仁听了,伸手搂住芳姨娘,哈哈大笑道:“你也算是从小看到大了,怎么还没习惯?我和你娘是要恩爱一辈子,白头偕老的,你往后在家中且还有的看呢。”
“哼!”江楚临挺直腰板拍拍胸脯,“我日后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买一栋大到没边的房子,到时候爹娘住东边,我住西边,就是想看也看不着了!”
话说完,芳姨娘也笑了,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笑得温婉可人,加上一副小骨架,坐在江怀仁身旁更显小鸟依人。乍一看,当真是一对佳偶。
她伸手打儿子,“话说的是好听,要做到才行啊。”
“咱们的儿子自然是不差的,你要对他有信心。”自从苦抓江楚临读书但无果之后,江怀仁也不对此报希望了,慢慢地他反而觉得有儿子继承家业也好,若是儿子日后能将家业扩几扩,也算是光宗耀祖。
江楚玉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就听见了父亲的爽朗笑声,这是她从不曾听过的。她记忆中的父亲,是沉默寡言、严肃古板的,只有在江楚玉费尽力气装乖、装懂事的时候,江怀仁才会露出一个微笑,抚摸着她的脑袋与外人说道:“小玉和她娘不同,小玉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
再往院子里面走,江楚玉就看到了三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有说有笑,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仿佛她是个突然冒昧拜访,打扰了主人家幸福的不速之客。
往事有些随风化成烟,有些顺着时间的推前沉淀在心底,沉淀不是遗忘,在特定的场景下它会化身成一根棍棒,“邦”的一下打在心头,痛苦来的迟钝又持久。
有那么一刻,江楚玉想退缩了。她的左脚已经后退一步,就听见有人叫她。
“姐!哎别走啊姐,进来吃口饭呗,姨娘今天做了脆鳝,是你爱吃的!”江楚临吃饭间不经意时抬眼,看见门口江楚玉的身影,他顿时兴奋起来,直接出声喊住她。
江楚玉后退的脚步顿住,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努力扯起一个笑脸,转身,“本来看见大家在吃饭,我不欲打扰的,但既然弟弟叫我了,我也不能不应。不过我就不吃姨娘做的脆鳝了,留给爹爹多吃些吧,爹爹最爱吃了。”
她抬脚跨过门槛,离得近了,更能将屋里众人的表情看清楚。
江楚临一脸高兴,凳子被他坐得七扭八晃,还挥舞着手中的筷子朝姐姐招手,意思是让江楚玉坐到他身边去。江楚玉看见他这幅傻样,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把他暴揍一顿了,这个蠢小子,一贯是没心没肺、脑子空空的。
芳姨娘脸上原本的笑容淡去,换上探究的神色。
江怀仁恢复到江楚玉熟悉的那副严肃模样,搂着芳姨娘的手重新放回膝上。
“今日和沈公子相看得如何了?”
江楚玉在江楚临身边坐下,张口就开始夸,“沈公子不愧是爹爹看中的人,他吃苦耐劳,又孝顺长辈,是个很不错的人呢。”
闻言,江怀仁笑了,“你爹看人的眼光一向是不错的。看来你对沈公子很满意,那沈公子对你呢?”
芳姨娘偷偷看向江楚玉,伸筷子的速度都放缓了,竖起耳朵听接下来的谈话。
江楚玉叹口气,“沈公子并未直言是否对女儿有意……”
听到这里,江怀仁眉头顿时皱起,江楚玉又适时出声:“但是沈公子邀请女儿去他家做客,让女儿待做了客之后再决定要不要与他在一起。爹爹,沈公子这是何意啊?”
江怀仁眉头更加紧锁,旁边芳姨娘听了后忍不住小声嘀咕:“只有男方来女方家中的份,哪有男方邀请未出阁的姑娘去家中的。”
江楚临听了也急忙挥舞着筷子,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阿姐你可千万别去,这事要是被传出去了,名声都要毁了!”
是啊,这种事情传出去,名声会毁的。江楚玉认真盯着父亲的脸,不想错过父亲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同时心里也抱着一份希翼。
江怀仁沉吟片刻,“玉儿……”
这声音开口就已隐含安抚和说服之意,江楚玉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江怀仁继续说:“沈公子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若是错过了他,日后还能从哪里找来这样的?”他伸手拍拍江楚玉的肩膀,语气温柔,眼里却是不容拒绝,“沈公子既然没有直接拒绝,那就是还有戏。玉儿你且去,不要怕毁了名声,好前途都是搏出来的。”
好前途……什么好前途,明明就是自己想攀上读书人,嘴上却说是为了她好。
江楚玉看着江怀仁一张一合的嘴巴,双眼渐渐朦胧,再在这里待下去,泪水就要止不住了。
她赶忙起身告别,“女儿知道了,回去就让书月去传消息给沈公子。听钱婆婆说父亲下午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说罢,她即刻转身快步走出院门,再迟一步,就要被人瞧见她的脆弱。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江楚玉“砰”一声锁上屋门,就扑到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
书月原本在房中整理衣柜,现下还没从江楚玉一系列动作中反应过来,她呆呆走到床边,就看见江楚玉一耸一耸的肩膀。
“哎哟小姐,这是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了和我说说,说出来我去帮你出气!”
江楚玉自顾自哭了一会,才缓缓从被中抬起脸来,声音仍旧哽咽,“书月,到了今日我才明白,我的确是个没爹疼的......以前我未必不知道,只是一直自欺欺人,不敢承认罢了!”
书月听到这番话,心里也大概有了猜测,“老爷让你去那个什么沈长生家了?”
“嗯。”江楚玉点点头,眼角又落下一串泪珠来。
她想起小时候,上元节出去逛灯会,那时她年纪还小,走了没几步路就累,于是她仰脸扯扯爹爹的衣袖,和他撒娇想要抱,一旁江楚临听见了,也闹着要抱,江怀仁没有任何犹豫,二话不说就把儿子抱起来。
一路上,江楚玉就眼巴巴看着爹爹和弟弟哈哈笑个不停,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江楚玉觉得委屈了,她也不说出来,只是回去后给了爹爹好几天脸色看,江怀仁大怒,指着闻如钦脑门骂:“你平日怎么教养女儿的!养得她这样不懂礼数,敢给她老子摆脸色?”
夜里,母亲给她刚被戒尺打了的手心涂药,江楚玉哭着问,为什么弟弟把脚放到爹爹脸上踩爹爹都不生气,而她使点小性子就要这样被罚?
母亲说,你和弟弟不一样,咱们院和芳姨娘的院也不一样,你得乖乖的,爹爹才会喜欢你。
所以从此以后,江楚玉学会了装乖,在江怀仁面前她比谁都懂事,终于换来了爹爹的夸奖。可是她做了这么多,装乖装了十几年,不是就为了换一句夸奖!
可事到今日,她不得不认,有些东西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出生就没有的一辈子也难拥有。
江楚玉抹干眼泪,深吸一口气,“书月,你出门一趟,去给沈长生传信,说爹爹同意我去他家中,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再顺便打包一份脆鳝回来。”她又补充道。忙了一上午,饭也没吃上一口,不吃饱饭,又哪有力气去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书月应了声推门出去了,屋里只留下江楚玉一个人。
屋里窗户开着,秋风吹进来,拂过她的脸庞,吹得她脸上泪迹未干涸的地方凉凉的。
冷意夹杂着饥饿,未知裹挟着恐慌,江楚玉此时此刻倒是有些明白,为何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都爱在秋天写些开头是愁、结尾也是愁的诗词了。
她觉得,她自己也要对着秋风吟几句苦诗了。
晚上,在厨房刚刚烧好晚饭的时候,书月回来了。
“怎么样?沈公子说了何时有空没有?”
“说了,说是这几天不得闲,要过三天才有空。”
书月又想起回屋的路上,碰见了小少爷,说要陪阿姐一同去沈公子家,也好保护阿姐。
江楚玉听了,无奈笑笑,“也好,让他跟我一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