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相看(二) ...
-
沈长生很快就洗好抹布回来了。
他双手随意在衣袍上擦掉水渍,撩起衣服坐在江楚玉对面,江楚玉微微抬眼打量他。
一双看狗也深情的桃花眼,精致而又不缺英气的鼻子,配上一张寡情的薄唇,啧啧啧,长着这样一张不怎么正经的脸,身上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还干着擦桌洗碗的粗活,不由让人联想到话本里的落魄头牌。
就冲着这张脸,江楚玉心里的火气都消下去不少。
同时江楚玉也注意到他眼下一篇青灰,眼窝深陷,嘴唇发白且起皮,也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生了什么病。
不等江楚玉想好要说些什么,沈长生就先开了口。
他端起茶壶给江楚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江小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吧,我请客。”他停顿了一会,又开口:“只是别点太多,沈某身上的银子不多。”
江楚玉挑眉,此刻正处于早饭和午饭之间的尴尬时刻,吃什么饭,而且谁家好人把“你最好给我省点钱”说得这样直白,但她面上不好表露,只好换一副说辞。
“没事,我在家中已经吃过了。我们直接步入正题吧。”她现在只想快速摸清沈长生大概是个怎样的人。
“好。”沈长生点头,开始自我介绍,“我名沈长生,爷爷取的名字,寓意为希望我能长命百岁。今年十九。家住荷西村,距离镇子几公里远。家中人丁稀少,只有我与爷爷两人。”
“爷爷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病痛,我赚的钱全部拿去给爷爷治病了,一份积蓄没有。家里有良田三亩,中田五亩,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值钱物什了。”
言罢,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
尽管江楚玉在看到沈长生一身补丁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但还是没想到沈长生家中竟比预料的还要糟糕许多。况且他说得坦然,没有一点修饰与遮掩。
江楚玉偷偷瞄了一眼沈长生的神色,发现他依旧神情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见此,江楚玉心中大概明白了,想必这个沈长生并没有相中自己,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都是迫于无奈才前来相看的。
于此同时,沈长生也在默默打量着江楚玉。眼前这个姑娘明眸皓齿,身着一袭绿衣,端坐在那里让人无端联想到碧柳。在他诚实说出自己家中境况时,江楚玉脸上闪过的一丝惊讶被他敏锐捕捉住。
沈长生对这个发现很满意,他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悠哉游哉端起桌上茶盏,慢丝条理抿茶。
的确如江楚玉猜的那样,这次相看,沈长生也不是自愿来的。
前些日子,江怀仁通过各种路子打探到了他家,说是有意愿让两家结为连理。
沈老爷子本就正愁着孙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自己的身子又一日不如一日,几近日薄西山,他担心看不到孙子成家自己就撒手人寰。
是矣,沈老爷子趁孙子不在家,一口就替沈长生应下了。
待沈长生下了学堂归家,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先是皱眉,再开口寻问:“这个江家,是做什么的?”
沈老爷子道:“家住镇上,做生意的,管着好多家铺子,据说是户殷实的人家。”
做生意的,那便是商人,士农工商,商人是最末等的。
沈长生有才气,也孤傲。纵使他家中穷得叮当响,当下也只是个秀才身份,但也从没有想过委屈自己求娶一个商户女。
可他不忍忤逆爷爷,他深知沈老爷子时日无多了,这拒绝的话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至于自己的婚事,他也有了考量,等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告知他老人家。
夜间温书之余,沈长生略一思量,想到一个法子,拒绝的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那可以从她口中说出啊。
所以,他将自己最大的劣势在第一时刻展露给对方。他主动约江楚玉外出相看,是想让她觉得他这个人做事不周,不为女方名声考虑,又能用店小二的身份让她低看自己一等。
他将相看时间约在早饭午饭之间,又出言让对方别点太多吃食,是想让江楚玉觉得自己抠搜,不舍得花钱请客。
他毫无隐瞒地将自己最大的困境告诉江楚玉,就是想让她说出那句“我们不合适”。
方才在江楚玉的脸上看到惊讶时,沈长生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了。没有几个人在面对这样的家境时,会不退缩。
沈长生自己多年受家中窘迫折磨,他自己都常觉困苦,想要逃离。更何况一个出生在有钱人家,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小姐。
可他并没有等到江楚玉的拒绝。
江楚玉学着沈长生的样子,端起茶杯抿茶,再用丝帕细细将嘴边水渍擦干才缓缓开口,“沈公子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却不自怨自艾,反而发奋图强,考中秀才。这份于困苦中坚持不懈的气概,实在是令我佩服。日后我也要多向公子学习才是啊。”
说罢,江楚玉拱手抱拳朝沈长生拜了拜,脸上的倾佩之情溢于言表。
一番夸赞打得沈长生措手不及,喝到嘴里的茶差点咳出来。
“哎呀,沈公子当心呀。来来来,快用我的帕子擦擦。”
吓得沈长生连连摆手,生怕用了江楚玉的帕子就要把她人也给娶了。
江楚玉收回帕子,笑了。她将沈长生的错愕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心里却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已经将沈长生的心思看明白了。
沈长生既然没有相中自己,却又不直言拒绝,这就说明,沈长生希望这个拒绝由她来说出。
可江楚玉有说出拒绝的权利吗?她没有。
江怀仁不喜欢闻如钦,连带着对她的孩子都少一分怜爱。全靠江楚玉自小就在父亲面前装懂事、装乖巧,江怀仁才多喜爱她一点。
可这点喜爱,单薄得像深秋挂在树梢的黄叶,微风一吹就会盘旋落地。
如果今日江楚玉说出拒绝,很难保证江怀仁不会气到随便找个人把她嫁了,闻如钦在家中的处境也会更加难堪。所以,江楚玉得和沈长生周旋,他没有看中自己不重要,她也不稀罕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重要的是拒绝从谁的口中说出,这份责任一定不能是她来担。
江楚玉继续乘胜追击,“沈公子,我爹说你们这种读书人,都喜欢文静贤惠的女子,最好还能略懂笔墨......”她叹气,“实在可惜,我自幼便不是个乖巧的性子,又出生在商户人家,笔墨是一点都不通晓的。”
话说到这,江楚玉身子前倾,楚楚可怜望着沈长生,“公子会嫌弃吗?”
沈长生身子一僵,挪开目光,只敢垂眸盯着桌上的茶杯,“江小姐说笑了,我也不过一介秀才,说不上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江楚玉闻言开心地笑了,故意捏起嗓子,“那太好啦,既然沈公子不嫌弃我,那我们......”
“等等!”沈长生及时出声打断她,他咬咬牙决定使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方才也同江小姐说了,我家中实在贫苦,最穷的时候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江小姐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未必能够忍受这其中艰辛。不若这样,江小姐哪天有空,来我家中坐坐,再做决定也不迟。”
沈长生不信他说出这样的话,江楚玉还能面不改色接受。邀请一个未婚女子来家中,这是何等逾矩。说出这般话的人,难免不会被人认为是孟浪之人,即使不孟浪也不会体贴,没有一个女孩会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是这样的人。
或者退一万步来说,江楚玉是个例外,她同意去家中做客,也会被亲眼所见劝退。
沈长生坚信,江楚玉现在不在乎自己的家境,只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见贫穷罢了。
事实如同沈长生预料的那样,江楚玉果然退却了。他在她脸上看到了犹疑不决、进退维谷。
女子名声是大事,今日出来相看,已经是江楚玉的底线,什么去家中做客的,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但她不能直接拒绝,只能撑着笑容先迂回一下,“那等我回去与父亲说一下,若父亲同意了,我会派家中小厮前来知会公子一声的。”
沈长生欣然点头,“好啊,那我就恭候江小姐的消息了。”他就不信这个邪了,哪户人家会同意黄花大姑娘去一个相看对象的家里。
回去的马车上,书月气得恨不得手撕了沈长生,“这个姓沈的!说的好听是个读书人,书却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哪有正经人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的!”
“小姐,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
书月还想继续慷慨激昂发表自己的愤怒与观点,但瞥到自家小姐疲惫的神色,选择了闭嘴。
江楚玉将头轻轻靠在马车上,心里一片黯然。
她有点淡淡的失落。
这份难过不是源于沈长生,而是爹爹竟然就为了攀上读书人,给她寻了这么一个穷书生。虽说江楚玉并不介意夫家穷与否,但爹爹真给她找了个穷的,她又不知从何而来感到难过。
就好像一个嘴上说着不吃糖的孩子,但父母若是真没给她买糖,又会哇哇大哭。
今日没有让沈长生看中自己,也没有让沈长生说出拒绝,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好在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或许父亲能看出沈长生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又或许父亲也觉得沈长生为人不正经,然后就不让她嫁他了呢。
她清楚,这种希望很渺茫,但她还是抱有希望。就像没有一个孩子会相信父母会不爱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