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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触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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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的帐门“唰”的一声被掀开,几人齐刷刷回头,看见蓝辙半披着裘衣站在门口,正阴着脸看向他们。
林斯言慌忙捂住嘴,跟着众人一起四散而跑。
叶筝转过身,看向在门口站着的蓝辙,“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蓝辙放下帐门,“他们很吵,你没听见?”
叶筝将药袋放在桌子上,开始分,“他们说的是你,与我何关?”
坐到她对面,蓝辙默默解下刚刚披上的裘衣,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刚刚自罚,汗如雨下,胸膛如水洗过一般,肌肉线条清晰在目,令人啧啧称奇。
叶筝仿佛眼瞎一般,视而不见。她打开一瓶舒筋膏,挖了一些在手指上,起身走到蓝辙身后,朝着他挺拔有力的背上那条横贯整个左肩的疤痕上抹去。
她力度不小,蓝辙感受得出来她的随意。
随意得,像是在往一块猪肉上抹油。
他微微活动筋骨,试探道:“我……其实没事。”
要不还是算了?
叶筝依旧听而不闻。
抹完后,叶筝便把正了他的肩,一边按他的筋骨一边说:“罗先生关心你。”
蓝辙默默叹气,“这话少说,明柯在意。”
按到他那块狰狞的疤,叶筝感受到指尖下斑驳不平的皮肤痕迹,她问:“你这伤是新伤,不过半年。”
她指尖的温热透过疤痕传到他冰凉的脊背上,使他不由自主轻颤一下。稳定心神,蓝辙点头,“是,六月份跟长冰军对战时,被敬岚卿扎了一枪。”
叶筝看着那枪伤,又问:“你们定远军的军医,这么菜吗?”
留下这么大的疤痕,这么难看。
“季大夫医术不错,七天我便无虞了。”
叶筝默然无语。行军之人多不能顾及所有,情有可原。
正完,叶筝走到一边去净手,漫不经心地问:“敬岚卿,长冰军那个女将军吗?”
蓝辙将脱下的单衣穿上,静静注视着她在水盆中搓洗的手,“是。你听说过?”
那手洗净了,甩甩水,“你和她名声在外,茶肆酒楼之中谈论从未少过。”
“领军者皆如此,人们口中的谈资罢了。”说罢,递给她一块手绢。
叶筝接过,擦擦手上的水,“她功夫不行,那枪来的致命,若她能多三分技巧五分力,她便能少一个敌人。”
蓝辙苦笑,“你在感慨她错失了杀掉我的良机?”
叶筝抬眸看他,“难道不是吗?”
蓝辙默默眨眼,是这样没错,但是,“叶筝,我们是大川人。”
“就事论事。”她把沾了水痕的手绢塞在他手里,“她武功低于你,但能与你相抗至今,说明她比你聪明。”
“她年前就在招兵,年后要发一场大战,与我们定好了在正月十五往后。”蓝辙低眸看了一眼那帕子,缓缓收起来:“你要一起看看吗?”
叶筝走到桌边收拾东西,“不用。”
话刚说出口,叶筝转身看向蓝辙,“你们今年这场打完,就该定了吧。”
蓝辙点头。
叶筝沉思片刻,“你能把阿厌带回去吗?”
蓝辙皱眉,“他是通敌遗孤,带他回京,你要他自寻死路?”
“你没有立刻处置阿厌,说明你其实并不觉得祁家通敌属实。”叶筝缓缓道,“况且,你与太子交,你们二人立场相同,日后会帮祁家沉冤昭雪。”
蓝辙蓦然记起那天她在自己书房乱翻书信。
“你为何不觉得,我凭此军功封王后,会将祁厌推出去,以博得更大的功劳?”
叶筝对上他的眼睛,“你不会。”
“这可不是小儿科的事。”
叶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眸子里那个小小的自己,“你不会。”
蓝辙突然一笑。
“你未免太看得起我,叶筝。”收回目光,蓝辙默默转身,“但愿如此吧。”
塞外荒野,境域辽阔无垠,风吹过来,无任何阻拦,倒显得轰轰烈烈。
叶筝吃完晚饭朝外走去,远远看见罗先生一个人静静坐在小河沿。
她默默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罗慕听见动静,侧身看,见是她,只微微一笑,便回过身继续朝着夕阳西下看去。
二人皆无言,直到太阳沉入那看不见的地方,只余下一片昏黄的半圆向远方四散。
罗慕缓缓开口,“叶筝,离开这里,你打算要去哪里呢?”
叶筝微微仰脖,“我有一个故人在京,今年夏天,我要去接她。”
“很重要的故人吗?”
“嗯。”
“为何是今年夏天?”
“她是宫女,满二十五岁才能出宫。”
“然后呢?”
“我带她走。”看向四合的暮色,她道:“天地很大,我带着她,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好好过日子。”
罗慕好奇,“她没有家人吗?”
叶筝沉默一瞬,“有,我是她的家人。”
罗慕侧转身子,“祁厌呢?”
叶筝警惕抬眸,“蓝辙跟你说的吗?”
微笑摇头,“我自己也能查到的。”顿了顿,她又补充,“蓝辙不是什么话都说给身边人听的人。”
也是。
但是叶筝不太放心,“罗先生可不可以……”
罗慕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这种事,说来也没什么意思。”说完,她话锋一转,“我只是好奇,你和他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我们没有纠缠在一起。”叶筝沉眸,“阿厌会回京办自己的事,我会离开。”
“他知道吗?”
“他会明白。”
“叶筝。”罗慕叫她,“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谁。”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天色已然不能视物。叶筝坐在沉沉的黑暗中,缓缓道:“我是叶筝。”
然而罗慕又问:“叶筝是谁?”
叶筝不语。
“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夜色中,叶筝如一座冰冷的雕塑,她的眼睛如暗夜里的星光,使这毫无生气的雕塑有了几分活人味。这眼睛的主人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罗先生,叶筝是我。”
罗慕叹气,“天晚了,回去吧。”
叶筝忽然开口问她:“是蓝辙要你问我的吗?”
罗慕只笑,“难道不是我坐在这里看日落,你走过来同我讲话的吗?”
叶筝跟着她起身,拂去衣上沾的灰尘,“是,罗先生说的没错。”
转过身,叶筝看见不远处如守卫一般倚在栅栏上的明柯,她唇上含了笑意,“罗先生和明先生的往事,不知罗先生可有兴趣哪天同我细细讲道一二呢?”
罗慕瞥明柯一眼,“凡尘俗世一点水而已。”
“罗先生的一点水,肯定比话本子来得更有意思。”
罗慕失笑,“叶筝,我没想到,你居然也这般记仇。”
叶筝不置可否,“其实是不是蓝辙让你来试探我我心里明白,他如此,你如此,我也理解。只是罗先生,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罗慕侧头看向她,“那我是非得给你讲讲,你才消得了气了?”
“我也没气,只是好奇。”叶筝眨眨眼,扬起唇来。
缓缓走下土坡,罗慕刻意避开明柯,带着叶筝向相反的方向散起步去。叶筝回头,果然见明柯刚一动身,便胶在当地,再不动弹一二。
走出很远,罗慕长叹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积攒多年的浊气一吐为快。
“叶筝,假使你信任多年托付终身的伴侣与你反目,甚至要你性命。多年后再遇,你当如何。”
叶筝看她一眼,收回目光,看向远方悄悄升起的月亮,“躲他这许多年,罗先生,你未曾放下。”
这话很出乎罗慕意料:“何出此言?”
“当真放下,你便不会躲他。”
笑叹一声,“你说得没错。”
“我介意,不愿见他,故而躲他。避世多年,我不见故人,不留消息,不露踪迹。我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过往,至少能让我见到他时,不似从前撕心裂肺的痴狂。可是如今见了,心也不痛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对待他了。我当他是新认识的朋友,却总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失之公平。我将他当成旧人,可我知道我不愿将他当成旧人。因此,我只能当自己已经放下,凡事都不过多思虑,只一切随心,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罗先生。”叶筝叫她。
罗慕疑惑,“怎么?”
她停下脚步,“你不必非要放下。”
罗慕住脚,停在她身边,看向她的眼睛,“什么意思?”
“放下如何,不放下又如何?何必非要给自己添一道枷锁?”
不放下是枷锁,放下的执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枷锁?
“做错事的不是你。”叶筝看着她,“该痛苦纠结的也不是你。”
罗慕看着她,心下有什么东西慢慢溶解,仿佛一块薄如蝉翼的横亘在往事与今朝之间的冰,迅速消融。尘封的往事与新鲜的空气碰撞在一起,罗慕陡然遍体生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还木鸡一般站在原地的明柯,“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叶筝摇头,“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
她看见刚刚她的寒战了,深吸一口气,确实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凉意,叶筝舒展眉眼,“罗先生,我们回去吧。”
闭眼沉思片刻,罗慕点了点头。
月儿圆,风儿寒。
一直担心罗慕会不会着凉风寒的明柯见她们终于回身返程,暗暗出了口气。
一转身,看见阿厌静静立在自己身边,他吓得浑身一哆嗦,“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厌低声道:“我担心姑娘。”
明柯哑口,他也担心罗慕,可惜,他不敢像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蓝辙处理完了军务,吩咐了辉辉和斯言去安排好叶筝和阿厌这几日在军营之中所需的一切,便准备脱衣休息。
他刚解开衣带,就听见帐门被“唰”的一声掀开了。他以为是斯言或辉辉去而复返,便将解下的衣带取下拿在手里,转身问何事。
不料一转身,看见站在门口的,却是叶筝。
蓝辙怔然,顾不得惊讶,手上先默默将衣带迅速再束了起来。
叶筝视若无睹,她径直走向帐内的椅子坐了,才说:“你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不必让他们去旁敲侧击。”
蓝辙系衣带的手一顿,缓缓道:“我若说不是我,怕是你也不信。”
“自是不信。”
他微微笑,“我等某一天,你会自己告诉我。”
叶筝抬眼,“我今日心情不错,倘若错过今日,怕是不会再有某一日。”
蓝辙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即将离去,他低头看了看匆匆系好的衣带,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前事无可料,人间多未知。”
叶筝摆手,“随便你。”
她来,只这一件事,说完了,便要走。
然而蓝辙叫她,“叶筝。”
她回头。
“初十那天敬岚卿约我们一见,你要不要去?”
“约你们,我去做什么?”
“我觉得,或许你会愿意认识她。”
“到时候再说。”
她没有明确拒绝,但蓝辙听她口风,不像是愿意前去。
“还有事吗?”她问。
“没有。”
叶筝自己给自己点了点头,抽身准备离开。
蓝辙见她径直走了,复起身向内帐走去。
走到门口,叶筝一只手抓着那帐门,忽的折过来半边身子看向蓝辙:“你——”
蓝辙停下脚步,疑惑着看她。
“你肚子上那几条线——”她的目光落在他匆忙系成的潦草衣结上,“挺好看。”
肚子上?几条线?
蓝辙向下看自己的腹部,猛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脑中仿佛陡然炸满了烟花,整个人木在当地。
他费力地吞咽一下,才调出来自己的声音:“……嗯。”
叶筝再次点头,转身掀帐离去。
半晌,蓝辙才眨了一眨眼,他扭头看向那被风吹得摇曳不已似开非开的帐门,心想,日后,是不是要给这道门,上个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