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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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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之间,仿佛听到了扑籁籁的落雪声。
仿佛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清晨醒得绝早,天色兀自朦胧,雪花却飘飘洒洒,地上、房上、
树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雪光皎洁,地上的颜色盖过了天上。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小心翼
翼地把窗口推开一线,凜冽的寒风吹到脸上,冰冷之中有奇异的沁凉,探出手去接那冰晶的
雪花,一朵一朵,都在指间融化……
而今又听到了雪声……是下雪了吗?
车声亃亃,身子轻轻晃动,车夫赶车的声音断续传来,身子底下叠着厚而柔软的褥子,
身上也盖得松软的被子,车内温暖如春,只是光线很暗,原来是晚上了。隐约见有人靠在车
壁上打盹,她轻轻唤:“如环。”
打盹的人立刻醒了,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惊喜:“你醒了?”
这声音居然是凤延棠的!
守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如环,而是九王爷?
黑暗的光线里,只见他满脸都是喜悦,眼眸似在发光,他问:“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喝
水?”
说着,已拔开水袋,倒在杯中,探身半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把被子拉上来,
替她盖好,才把杯子递到她唇边。
这样的细致温柔,花千夜有一刻不能相信,怔怔地喝了水,仿佛仍在梦中。她怔怔地问:
“仗打完了?”
“嗯。完了。”
“我们赢了?”
“赢了。”
“我们这是要回京城吗?”
“不,我们去蜀中。”
“蜀中?”她有些惊讶,“难道蜀中有战事?”
“谁说蜀中有战事?”他微笑着,“大晏可是大平天下。”
“那你带着五万大军去蜀中?”
“大军已经由清和带着回京复命了。这条路上只有我们。”
花千夜更奇怪了,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亲自回京复命,反而要去蜀中?”想了想,“你
跟我舅舅约好要会面,是吗?”
“你才醒来,别想这么多。”凤延棠笑了,笑着把她拥紧了一些,“我只不过是陪我的妻
子回门,需要那么多个为什么吗?”
“回门?”
“是啊,出嫁的女子,原本该在出嫁第三天的回门,只是你嫁得太远,我的事情又太多,
一时抽不出空来。现在,好容易空出些日子,自然要陪你回去一趟。”
花千夜仍旧怔怔地,她从未当自己“嫁”人了。在她的想法中,她只是找到一件可以帮
上舅舅的事情去做而已。而且,此生,她都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妻子”,什么回门、三朝
之类的习俗,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凤延棠却如此细心地提出来了,不仅提出来,声音还如此的温柔款款。她叹了口气:
“可是这样,会耽误你的正事。”
凤延棠再一次笑了,这个晚上的凤延棠竟是如此温柔,连笑容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他的
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轻声道:“千夜,这世上,再也没有和你在一起更重要的事了。”
黑暗中靠在他身上,空气是如此的静谧而温暖,他是如此的温柔和体贴,她的心轻轻一
荡,有什么东西涌出来,又轻又暖。可是隐隐又有一丝不安。这丝不安轻如云絮,飘忽一下
从心上滑过,还来不及抓住便飞远了。
凤延棠见她微微皱眉,便问:“怎么?不舒服?”
“不是。”说着,从他怀里坐起来,问,“我昏迷多久了?”
“二十三天。”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你不可再劳心劳力了,情绪更要控制,尤其不能大悲大痛。”
花千夜点点头,望向他在黑暗的轮廓,面目朦胧,唯有一对眸子莹亮,她问:“王爷,
你告诉我真话。大夫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凤延棠一怔:“还有什么?就这些。”
“大夫是不是说我的时候不长了?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问出这一句,花千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凄伤,凄伤之后,又淡淡地微笑了。
他是有点喜欢她的。作为一个女人,再迟钝也不会迟钝在这种事上。他教她骑马,他让
她破阵时流露的忧伤,他只身冲进修罗阵找她——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她甜蜜而辛酸地得出
这点结论。
但是,哪怕再喜欢,凤延棠也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或者说,他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
任何一个人。他喜欢起一个人来,也是淡淡的,即使心里再喜欢,也不会表露太多。这已经
是他的方式,融入血脉无法更改。便是他靠在她怀里悲伤的一刻,他也很快地收住了——他
已经习惯克制自己的感情。
然而她大病醒来,看到的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凤延棠,他如此体贴,如此温柔,好像要
把所有的柔情在这短暂的时日内挥霍干净。
如果不是这一病缩短了她的寿命,就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重大到,可以让他改变
自己一向的表达方式。
“我该怎样说你呢?”凤延棠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苦笑,“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重要的,是我喜欢你,愿意守着你。
千夜,我只问你,你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那么低,就在她的耳畔。我喜欢你。他这么说。简简单单五个字,把那些轻轻
暖暖的情绪唤出来了,脸上也暖暖的、热热的,知道自己脸红了,轻轻一身子一缩,把被子
一拉,盖住自己的脸。
她这个举动,宛若柔风,在凤延棠心上拂了一下,他索性也躺下,往被子里钻。花千夜
惊得连忙探出头:“不可以——”
“我知道。我并没有歪心思。”他笑着看她,“只要你好好答我一句话。说,喜不喜欢?”
他靠得这么近,以手撑着脸,就在她的上方看着她,脸上带笑,面庞俊朗,是这样一个
俊美的人物。花千夜的心,一波波的荡漾。是的,无论什么样的原因,无论什么样的事情,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一起的。
她仰起头,唇在他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那么轻的一下,像是柳絮飘在脸上,刹那间又飞走了。凤延棠的眸子渐渐深了,脸慢慢
凑下来。
他的脸一点点靠近,她就一点点紧张,一颗心紧抽起来,快要不能呼吸。然而凤延棠的
唇并没有落下来,他飞快地偏过头,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喘息,嗓子有些低哑,道:“我差点
忘了你的病。”
洞房花烛夜,他吻她,然后她整张脸都变得苍白,连唇也变得青紫。
他深深呼吸,克制着自己,慢慢地从她身边坐了起来。
笨蛋。傻瓜。花千夜在心底里暗暗地骂。
那时她完全不认识他,不熟悉他,那样一个男人来吻她,她当然会惊吓得发病,可是现
在……可是现在……虽然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亲一亲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当然没法说出口。车内一时寂静,扑籁籁的落雪声再一次隐约传来,她问:“外面
是不是下雪了?”
“嗯。”凤延棠揭开厚毡车帘看了看,又飞快地掩上了——怕车外的寒气吹进来,道,“下
得还不小。这雪如果不妨事的话,再过三两天,就到唐门了。”
“不知道外婆和舅舅怎么样了。”花千夜有声音有一丝丝叹息。
“想他们了?”
“嗯。”说着,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悠远的笑意,“这个时候,外婆多半正呆在屋子里跟
老妯娌聊天,一边看院子里的小孩子嬉闹。舅舅最怕冷,此时的听水榭一定是门窗紧闭,屋
子里燃着旺旺的暖炉,舅舅身上一定裹着重裘……”
终究是久病初愈的人,花千夜的精神渐渐倦怠下去,凤延棠便不让她说话了,轻轻拥着
她,让她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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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照得地上耀眼生花。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如环在另一辆马车上,三人在路边一间茶亭简简单单吃过早饭,继续赶路。花千夜见雪
光如些美好,原本想下车走一段路的,却被凤延棠拦住了,只见他眉头微微拢起:“化雪的
时候最冷,你身子还没好,还不快上车?手都这样冷了!还惦记着玩。”
一句话,半含着埋怨,半含着宠溺,花千夜脸上透出绯红,心上甜蜜,忍不住一笑。雪
光与阳光一起映着这绝美的笑容,凤延棠看得呆了,怔怔地看着她,伸手抚住她的脸。
手底下的肌肤,白晰如雪,细腻如玉,柔嫩又如豆腐,仿佛手的力道稍重一点点,就要
弄碎了。
他的眼中透出痴迷,一把把她拉上车,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好像要把她揉碎了嵌进
自己的身体里。花千夜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听到他飞快的心跳,知道他的渴望。但他却极力
压抑着,只把下巴抵在她肩上,一下一下地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冲动。
花千夜抚着他的脸,心底有深深的怜惜,更有一股悲伤。从来没有哪一天,像此刻这样
怨恨自己的病。如果她是健康的,如果她的正常的,如果她可以甜甜美美地做他的女人,他
就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那一整天,她都没怎么说话。
凤延棠以为她累了,早早地找了间客栈落脚。吃过饭,如环先侍候花千夜梳洗,一面叹
道:“王爷对小姐真的很好啊!小姐病的时候,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姐,又丢下面圣领赏的
机会陪小姐回门,唉!咱们王爷,真是越看越好啊!原先觉得他冷冰冰又很凶,哪知道竟然
也这样深情,这样体贴!”如环捂着胸口,长长地感叹。看来这一路上没人聊天,真的把她
憋坏了。
花千夜带笑摇头,想起凤延棠对她的好,心中柔情涌动。恰凤延棠推门进来,吩咐道:
“如环,趁着天还没黑,去街上买两件颜色鲜艳的衣裳来。”
如环答应着去了。花千夜诧异问:“买衣裳做什么?”
“回门的新嫁娘,当然要穿得漂亮一点。”凤延棠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把一缕秀发理到
耳后,“你的精神看来不太好,要不要早些睡?”
花千夜点点头。凤延棠便起来铺床,花千夜连忙拦住他:“怎么反让王爷伺候我?我来。”
“别叫王爷。”凤延棠径直铺开被褥,轻轻将她按在床上,“要叫我的名字。”
他的脸就在她面前放大,离得如此之近,息息相闻,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来了,花
千夜不敢再看他,轻轻别过脸。
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你不要每次都怕成这样。我说了不会动歪念头的。”说着,他自
己宽了外衣,也躺上床,两人同床不同被,花千夜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若有所失,微微叹
息。
“叹什么气?”
“没什么……”她幽幽地说,“只是,我这病……不能做一个好妻子,让你受委屈了。”
凤延棠侧过身来,看着她:“原来你一整天闷闷不乐,就是为这个?”他轻轻握住她的
手,放在自己的颊边,“我没事。从今以后,不许再为这个伤心了。”
花千夜没有说话,眼中却有眼泪滑落,把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一点点湿透他的单衣,
印在胸膛上,他轻轻低下头来,脸贴着她的脸,贴着她的泪,道:“别哭。我不值得你哭。
从今以后,你只要想着自己的快乐。怎样过得开心,就怎样过。无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我都会依着你。别哭……”
他的声音低下来的时候,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涩意,仿佛里面含了太重的情感。他外面表
现出来的,永远不到内心的十分之一。他习惯隐藏,习惯压抑,习惯克制,每当放低声音,
便是情绪澎湃的时候。这声音里的涩,声音里的痛,到底传达了他内心几许深情?
酸楚,混着感动,在花千夜心底涌动。她看着他,泪花在眼睛里打闪,他的脸在她眼里
也跟着模糊不清,但是这样一个人啊,这样喜欢着她,这样疼着她,她含着泪,唇畔有了一
丝笑意:“好。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都快快乐乐过日子。我不会再伤心。因为我知道,如
果我伤心了,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比我还难过。”
“就算,就算要伤心,要难过,也不要为了我。”凤延棠的眼眸深处,竟然有一股说不
出来的哀愁,他道,“千夜,我要你好好享受每一天的时光,我要你过随心所欲的日子,不
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心痛,因为,我真的,不值得。”
延棠,你为什么要说这样卑微的话?你怎么会不值得?怎么会不值得?
这些话在胸膛里打转、翻滚,嘴里却吐不出来,她摇着头,努力忍住总想掉下来的泪水,
没有别的言语可以出口,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
她的吻多么生涩,只是唇碰上了他的唇。然而这轻轻一碰,却瓦解了他一直以来的克制,
他的嗓子里似乎发出一声闷哼,旋即吻住她一触即退的唇。
她从来不知道人的唇齿可以做这些,可以这样缠绵,可以这样激烈。他的吻几乎带着一
种暴怒似的激烈。他吻她,仿佛此生再也不能吻她似的,要在这一吻里倾尽他所有爱、所有
情……花千夜只觉得火焰慢慢地从他唇上渡了过来,把她点燃了、烧着了,她的心里欢悦地
承受着,身体却轻轻颤抖了起来,指尖开始冰冷,渐渐不能呼吸……
凤延棠蓦然感觉到了。几乎是刹那之间,他抬起了头。
她的面容雪白,唇雪白,凤延棠的身子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一面跳下床翻开包
袱:“回春丸呢?回春丸呢?回春丸呢?”
心一下一下地跳着,仿佛跳了这一下,就没有下一下了,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平息
自己的情绪,指尖终于慢慢地回暖了,她唤,“延棠……”
凤延棠飞快地扑到床前,脸上有一种她从见过的慌乱和失措,脸色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这还是那个面冷心深的九王爷吗?不,她把他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如此无助的孩子。
时间一点一滴让她的脸回了一些血色,她看起来好些了,他脸上的焦虑褪去,悔恨却涌
了上来,花千夜伸手抚住他的脸,柔声道:“别自责。如果你自责,我会更自责。都是我这
病……”
“不是。”他飞快地驳回她,想了想,苦笑了:“好吧。算我们俩都有不是。从今往后,
你不许再这么引诱我。”
她脸红了,抽回手,把脸缩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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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车夫估计,第二天就能到锦官城了。而唐门就在锦官城里。
因此这天一清早,如环便把那天买来的衣裳铺开来,左挑右挑,选了一件红色的给花千
夜穿上。
那红,真的是最纯正的大红,上面绣的桃花,也真的是最艳丽的桃花,刹那之间仿佛把
外面的严冬换成了桃花盛开的暖春。
如环自然是赞得不得了,一面雀跃着问:“王爷,好不好看?”
她这话是明显讨赏的,这一路来凤延棠的脾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好,如环也不像以前那
么怕他了。哪知凤延棠的眼睛触到这件衣服的一刹,脸色竟然一沉,眸子也变作浓碧色——
如环一见他的的神色,心里一寒,呆在当地。
花千夜背对着他,只看着如环的脸色猛然一白。心里打了个突,回过头去。
那碧色一闪而过,凤延棠的脸色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淡淡道:“换一件。”
纵然没有瞧见他的脸色,他声音里的淡漠却让花千夜微微一僵。
这一刻,他不再是路上温柔体贴的那个凤延棠了,他是九王爷。
淡淡的淡漠,淡淡的冷峻,面冷心深,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花千夜默默地换了件衣服,默默地上马车,默默地靠一隅,一个字也不说。
凤延棠也没有说话,似乎不准备打叠起百样温柔来哄哄她,他只是靠在窗边,怔怔地看
着车帘。目光迷蒙而苍茫,嘴角微有些僵硬——他看的不是车帘,而是过去。
令他伤心且痴忡的过去。
毫无来由地,花千夜知道了这一点。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僵硬的嘴角,
总之,不知何时起,她这样熟悉他,了解他,知道他脸上每一个线条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于
是她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我换衣服?告诉我原因,不要让我生气了,我不想生气。”
她先放软了语气示和,凤延棠慢慢回过头来,那眼神如此迷蒙,像是遮了一层薄雾,完
全遮住了里面的内容,刚刚她还以为自己了解他了,一看这眼神便知道自己错了,她看不懂
他。
只听他慢慢地道:“我不喜欢桃花。”
这就是理由吗?为什么不喜欢?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
疑问埋在心底,还没有问出口,凤延棠已经道:“不要问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要问我。
千夜,我不喜欢桃花,不想看到桃花。请你,以后不要再穿那些衣服。”
这声音平淡无波,看不出半点情绪。然而眼眸深处,却有一丝阴影。
她知道他那样的人,从小到大经历的远远超过常人,个中的复杂和坎坷也不是她能够想
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让他如此厌恶桃花,她也不想再提起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微
微一笑:“好的。”
他回握她的手,带着一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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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
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闻名,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也变得像这两样东西一样神秘可怖。
因此每一个来到唐门的人,都会有些意外。
无论怎么看,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宅院,只是更大一些,更精致一些,道路更多一些,
让人更容易眼晕和迷路一些而已。
进了大门,过了偏厅,就是堂前花厅,然后是正厅,次后是层叠不尽的屋宇在眼前展开,
一时之间竟看不到边际。
闻得九王爷驾到,再怕冷的家主也率众出来了。
人还没到跟前,花千夜便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穿的最多的,便是舅舅。”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的确穿得太多了,几乎要裹成一只皮熊。然而穿得这么多,竟
然丝毫没有臃肿的感觉。他的面容,有着女子似的温婉,拥在厚重的皮裘间,更显出一分柔
弱。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弱质少爷,哪里像声名赫赫百年唐门的主人?
凤延棠忍不住道:“他就是唐从容?”
唐从容也从未见过凤延棠,一切事宜都是与凤延棠的心腹清和交涉的。此时见花千夜身
边立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眉如刀锋,浑身上下,一股挡不住的恢宏气势漫延开来,仿佛在
将他的身量拔高许多,让人忍不住要仰望才能看得清楚。
如此人物,自是九王爷无疑。唐从容一俯首,就要率众行大礼,凤延棠连忙上前托住他:
“舅舅万勿多礼。”又道:“甥婿冒昧前来,叨扰舅舅了。”
“王爷客气了。”
两人如此客气一番,这才迎到厅上落座。花千夜思念外婆,看了凤延棠一眼,凤延棠知
道她的意思,微微一点头,花千夜便留他在厅上与舅舅喝茶,自己和如环先进内堂。
老太太在屋子里听到她回来,扶着个小丫头就出来了,拉着她的手,直道:“瘦了!瘦
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那个王爷欺负你?我的心肝,看镯子都松成这样!”
她的手那么温暖,花千夜心里也跟着热起来,眼眶止不住有些发涩,说不出话来。还是
如环笑道:“王爷对小姐好得不得了!虽然开始两个人不怎么爱说话,现在可好呢!王爷打
完了仗,连京城都没回,直接跟小姐来这里!”
老太太道:“不回门也不要紧。两边这样远,你身子又弱,哪里经得起来回折腾。”
花千夜俯在她怀里,低声道:“可是我想外婆啊。”
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人回道:“家主同九王爷来了。”果然是唐从容与凤延棠走进来,
唐从容先请了母亲安,接着道:“这位是九王爷凤延棠。”
凤延棠已跪了下去,道:“孙婿拜见外祖母。”
老太太连忙站起来,笑眯眯道:“当不起,当不起。王爷快快请起。”亲自扶起他,仔细
端详,道:“我一向说我们夜儿命苦,一出娘胎就是个药罐子,哪知老天爷给她安排了这么
个好夫婿!王爷,多亏你担待我们夜儿!”
凤延棠躬身含笑,道:“外祖母夸奖我了!我的脾气不好,从来只有千夜担待我的。”
他这般人才,这般风度,这般礼仪,唐门上下都被折服了。吃过晚饭,老太太心满意足
地命人送他们俩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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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仍旧是花千夜原先的屋子。
床上悬着云丝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一样样,都跟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动位
置,凤延棠点头叹息,道:“看得出,外祖母真是疼你。”
花千夜低声道:“真是多谢你。”
“谢我?”
“以你王爷之尊,完全不必给外婆下跪的。”花千夜轻轻靠进他怀里,“我知道你是为我
才委屈自己。”
“又说什么委屈?她是你的外祖母,就是我的外祖母,做外孙的给外祖母磕个头,又算
得了什么?”他拥着她,“这里很好。千夜,你小时候一定很幸福。”
“是啊,每个人都很疼我。”花千夜带着笑,脸上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辉。这光辉名叫
幸福吧?今天,所有疼她爱她的人都在一起,他们那么开心地喝酒,行酒令,吃饭,喝茶,
闲谈,烛光那么明亮,碳火那么温柔,映着这些她爱着也爱着她的人脸上,每个人看上去都
十分愉悦。
这种愉悦的心情到现在还在心头,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有甜甜的笑,道:“我很开
心,我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我生对了人家,也嫁对了人。延棠,哪怕老天爷让我现在就去
死,我也没有一丝怨言。”
“又胡说了!”他喝住她,将她抱得紧一些,眸子里却涌上一丝阴影,他道,“不要提死
字。不要提。”
“好,好。我不提。”幸福中的花千夜只觉得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只盼生命可以一直
这样,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能平安幸福,都能像今天这样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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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门度过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飞快。
早上起来,两人要懒一会儿床。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握着手聊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有时
会谈诗文,有时会谈棋艺,有时会谈上古神话,有时会谈各式小吃……总之上天入地的那些
话题,被他们的思维随意拦截,扯来就是絮絮一大段。
有时花千夜给他讲小时候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比如那个花架上,原本是一只青底乌
云的墨瓷瓶的,后来不小心摔破了,才换了现在的白底蓝花宽口瓶。原先那瓶子插梅花最好,
尤其是斜枝梅花……
再比如老太太曾经养过一只猫,很喜欢她,常常跑到她的床上睡。再比如很小的时候,
她为一些小事伤心难过,就一个人躲时被子里,谁也不理。那个时候,唯有舅舅可以把她哄
出来……
这样的事情,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多如恒星吧,随手拈来,那么微不足道,却带着儿时
的芳芬,让人不忍释手。
凤延棠这方面却聊得很少,被问起来,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唯有一次,他跟她讲:
“有一年冬天,父皇打猎受伤了。那次伤得很重,御医们都说熬不过去了。大家也都很伤心。
兄弟姐妹们由嬷嬷太监领着,站在幔外等父皇如见。父皇见把几个大臣叫了进去,再把太子
叫了进去,然后,把我叫了进去。”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亮光,那仿佛是他
童年中唯一的亮色,他微微地笑了,“太子之后,就是我。原来父皇心中是这样看我的。我
一直不知道。所以,那天明知道父皇病得很重,我还是忍不住高兴。父皇一直都不怎么亲近
我,我一直以为他很讨厌我,却原来,他心里还是看我很重的。”
想到婚后进宫的那天,皇上对他的冷漠态度,花千夜忍不住为他心疼起来。那个高高在
上的皇帝,知道有个儿子是这样卑微地渴望着父爱吗?只是叫他进去见一面,只是这样一点
点温暖,便可以让他一直感激到现在。
他懂得她的眼神,知道她的心疼,轻轻握她的手,道:“所以,从小我就拼命努力,别
人做不到的事,我都努力去做。剿匪、惩贪样样都棘手,别人都不愿碰,可是我愿意去做。
我在为父皇做。我在为父皇的百姓做。我知道他心底里是高兴的。只是他不表露出来。一个
人到了死亡边缘,心思才是最清晰的。不管他现在对我怎样冷淡,我都会记得,他在那样病
重的时候,在太子之后就叫我到床前。我永远都会记得。”
“为什么呢?为什么皇上对你这么冷淡?”花千夜深深地为他不平。他这样努力,这样
优秀,为什么,还是得不到他渴望的那一丝欢颜呢?
凤延棠唇畔的一丝笑意僵住了。她的这句话,仿佛是世上最冷的寒冰,直接他的眼、他
的鼻、他的唇,一起冻得僵硬,眼神之中,涌上异样的苍茫与悲伤。
他勾了勾嘴角,一笑:“龙威难测,他自有他的原因。”说着,他伸了个懒腰,脸上已经
恢复了常态,笑道,“快起来吧!再不起来,赶不上听水榭里的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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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早饭都在听水榭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听水榭的早饭特别好吃——呵,是因
为听水榭的厨师非常特别。正是唐门现今硕果仅存的“且”字辈老祖宗之一,唐且芳。
说起这“且”字辈,放到江湖上都要抖三抖。唐门家主要叫他叔爷,那就意味这世上绝
大部分要叫他叔爷。便是武当的掌门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至于这么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为什么乐意每天给唐从容煮粥,就不是凤延棠和花千夜能
够明白的问题了。花千夜的答案有些茫然,她说:“从小时候起,祖叔公就对舅舅特别好。”
这天,唐且芳端出来的是红枣粳米粥。一出来便浓香四溢,他先给唐从容盛了一碗,再
给自己盛了一碗,凤延棠和花千夜的嘛,当然是由他们自己盛。
唐从容一直裹着厚厚的皮裘坐在碳炉边,整个人都恨不得钻进碳炉里去。实在无法想象,
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手“花漫雨针”也是威镇江湖的。
四个人虽然辈份复杂到让人眼晕,年纪却差不了太多,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唐从容与
凤延棠也不用像初见时那样客气了,唐且芳更是天底下第一随和的人,才见面第一天便一口
一个“小棠”了。
每天喝完粥,花千夜与唐从容下棋,唐且芳与凤延棠要不旁观,要不就有一搭没一搭地
闲扯。唐从容棋力极佳,不比花千夜差。两人下到后来,每一步都要思量许久。屋外寒风凜
冽,室内却温暖如春。融融的碳火映着花千夜如玉的肌肤,竟似添上了一抹胭脂色。花千夜
轻轻地皱着眉,咬着唇,凤延棠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替她细看棋局。
他的棋力远不如两人,自然也没有什么高明的意见。但是这样靠着她,暖意融融,整个
人懒洋洋地,不愿再动一下。
可惜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一个风起的下午,京城快马送来一封信。
字迹清雅秀逸,花千夜认得,这是清和的手笔。
“清和说,父皇病重。”
凤延棠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沉重,“千夜,我们得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