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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染花身 ...


  •   京城的冬天更冷了,干冷,多了一份肃杀味道。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清和与韩进迎上来。凤延棠一面扶花千夜下马车,一面问清和:
      “皇上病情怎样?”
      “御医说是当年的旧伤复发。”清和回道,“皇上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先前,这一次,很
      是危险。”
      “我已经托唐从容请央落雪进宫替皇上诊治。差不多这两天就要到了。”凤延棠皱眉吐
      出一口长气,“但愿能来得及。”
      “这两天二王爷频繁进宫,动静不小。王爷,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凤延棠沉吟,眸子似乎暗了下来,他向花千夜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晚上去看你。”
      花千夜知道皇上一病,储君未立,大晏朝廷动荡不安,正是凤延棠忙碌的时候,轻轻一
      点头,扶着如环回房间了。
      到了晚间,凤延棠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匆匆过来,同她吃了早饭,即刻便
      又出门了。
      如环叹息:“唉,一到了京城,王爷就要忙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就留在唐门,你们俩多
      好啊!”
      花千夜没有说话,心底里却有一丝遗憾。是啊,如果他不是王爷,如果他们可以一直呆
      在唐门,每天早上赖赖床,聊聊天……那样的日子多好呵。
      可是,凤延棠就是九王爷,这是上天注定不可分隔的身份,也是不可抗拒的命运。纵然
      在唐门再幸福开心,他也仍旧要回到京城来的。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天真冷。檐下都积了许多冰棱子。如环把厚毡的帘子放下来,隔
      绝门外的寒气。
      帘子才放下,外面脚步声就响起了。花千夜以为是凤延棠去而复返,一看却是管家。花
      千夜请他进来坐下,命如环倒茶。管家托着茶杯,沉吟,再沉吟,再三沉吟。
      花千夜见他总是欲言又止,温言道:“管家有话请说。”
      管家皱着眉,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这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在上个月,家
      里出了件家。”
      “什么事?”
      “这……唉,该怎么说呢?心悦姑娘她疯了!”
      “心悦疯了?”花千夜吃了一惊,“怎么疯的?”
      “说疯也不像,我瞧她人是清醒的,只是满嘴胡话诋毁王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她,
      就想等王爷回来再说。可是王爷一回来便同清大人出门了,我只好来回王妃。看看把心悦姑
      娘怎么办才好。”
      “她好端端突然这样了吗?”
      “可不是!头一天她出一了趟门,回来晚上就跑到荷花池边上哭,然后又去原来秋月姑
      娘的屋子里哭,哭着哭着就说起疯话来!”
      荷花池?秋月?
      花千夜心头一惊,有什么东西阴阴冷冷地滑过。像一只冰冷的手,穿过凤延棠的柔情,
      穿过这些时候的甜美时光,轻轻地,在她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她的脸色白了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带我去看看。”
      “王妃要小心。她有时好好的,有时却会突然发狂,拼命让人放她出去。我怎么能把她
      放出去?万一那些胡话被人当成真话可不得了!”一面说,一面在前面领路,把花千夜带到
      后院偏僻的一所屋子里。
      屋子门窗紧闭,凄冷里透出一股子诡秘,如环跟在花千夜身后,忽然想起了那天去看秋
      月尸体的事,心里无端地发起寒来。
      管家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沉甸甸的牛头锁。
      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门一开,淡淡的天光照入,花千夜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床上坐着
      个人,还没来得及瞧清她的面目,那人忽然“啊”了一声,猛地扑上来!
      如环吓得连忙把花千夜拉到一边,那边厢管家飞快地拦住了她。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却深深地陷下去,身形极瘦,一双手伸出来鸟爪一般——
      花千夜和如环同时倒吸了一口气,这个三分像人七分更像鬼的女人,竟然是当初那个艳
      光四射的心悦吗?
      心悦在管家手里拼命挣扎,疯了似的,用尽全力,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她尖声道: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奈何再挣扎,到底是个女人,管家将她两只手牢宾地束在背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
      “王妃,你看,就是这样了。”
      “王妃”两个字一入耳,心悦的眼睛猛然睁得极大,她双手被束,身子却拼命想向花千
      夜这边移,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流了满面:“王妃!王妃!原来是你来了!你快来救我,
      快来救我!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王妃,你神机妙算,你神仙下凡,你快快搭救我吧!”
      花千夜忍不住踏上一步,却被如环拉住,如环道:“你看她这付模样,说话又稀里糊涂,
      已经是个疯子了!小姐别靠她太近!”
      心悦哭道:“我没有疯!我没有疯!王妃,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疯!我再清楚不过
      了!王爷要杀我!王妃,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有血光之灾啊!王妃,你当初肯指点我,
      这回,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啊!”
      一面说,一面猛在地上磕头,磕得那样用力,额上破了一片,隐隐沁出鲜血。
      花千夜再不忍心看她磕下去,上去把她拉起来:“你慢慢说。”
      心悦像是得了救星,激动极了,脸上浮现奇异的红晕,眼中却涌现极大的恐惧,她尖着
      声音,直直地道:“王爷是受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的——”
      “大胆!”管家断喝一声,捂住心悦的嘴巴,阻止她再说下去,一面向花千夜道,“王妃,
      你看,这两句话要是传了出去,王爷的声誉可怎么是好?!”
      花千夜的心窒息似地跳一下,一下,仿佛跳完这一下,再也没有第二下,脸上渐渐苍白,
      指尖也慢慢冰凉。她闭了闭眼睛,轻轻道:“放开她。”
      如环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问:“小姐你怎么样?”
      花千夜微微摇摇头,脸色比心悦的还要惨白,她努力稳住心神,稳住呼吸,那窒息般的
      心跳,渐渐地好起来。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管家,如环,你们出去。”
      两人一愣。如环忍不住道:“你要一个人和这个疯子在一起吗?”
      花千夜点点头:“我有话要问她。你把回春丸留下,到门外等我。”
      管家和如环有些迟疑,但管家不敢不听王妃的话,如环知道小姐一旦决定的事没有人能
      改变,都无言地退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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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千夜倒出一粒回春丸,给自己服下,随后,解开心悦手上的束缚。
      心悦一得自由,急急地抓住了花千夜的衣摆,道:“我真的没疯!王妃,我说的每一个
      字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能救我!要是世上还有人能救我,那一定是你!”
      “我相信你没疯。你只是在害怕。”花千夜扶着她的手臂,眼底深处,有怜惜,也有悲
      凉,“你知道上次王爷想杀的是你,而不是秋月了吗?”
      “他要杀我!他会杀了我!”她紧紧地抓住花千夜的衣摆,柔软的衣料在她的手里变了
      形,“如果不是秋月无意中凑上来,胸口破个洞死在荷花池里的人就是我!王妃,王妃救我!”
      “那什么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你不知道吗?你当初就知道他要杀我,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我只知道那天他要杀的人是你,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说着,一股深深地哀伤
      就涌上了花千夜的心头,她问,“他为什么要杀你?那时你还是他最宠的女人,心悦,告诉
      我,这是为什么?”
      杀死自己的痛恨与厌恶的人,还可以解释,可是,为什么要杀自己喜爱的人?!
      “为什么?”心悦浑身颤抖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她哑着嗓子道,“就是因
      为我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他真的是受到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啊!”
      说着,眼睛再一次落了下来,“他要杀我啊!他对我那么好,宠我,疼我,竟然是为了杀我,
      用我的命来解除他身上的诅咒!”
      “诅咒?”花千夜喃喃地重复这两个遥远而神秘的字眼,“什么诅咒?”
      心悦眼里闪着恐惧的光,“我一直想讨好他,可他喜欢什么东西,到底有什么心思,从
      来不会说出口。我就想找当年服侍他的人问问……可惜我一直都找不到。王府里的下人每隔
      几年就要换一批,早先的人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那天,我托的人突然说找着了一个,就
      是当年侍候王爷母亲的宫女,我高兴得很,就去找她,哪里知道,她已经疯了。我一问到‘九
      王爷’三个字,她就猛然跳了起来,然后抱着头说‘妖孽’、‘妖孽’啊!”
      她的声音尖细的,直平而短促,眼里闪着可怕的光芒,脸色却更加的惨白了,特别是尖
      声说到“妖孽”两个字,双手学着她老宫人的模样抱住头的时候,真的无比像一个疯子,,
      只听她接着道:“我当时吓了一跳。她告诉我世上真有妖孽投胎这回事,世上真有被上
      天诅咒的人!”
      “你只是从一个疯婆子处听来的话吗?”无端地,花千夜松了一口气,一直沉甸甸的胸
      口稍稍松懈,“她的话你也当真?”
      “怎么不当真?!”心悦睁圆了眼睛,瞪着花千夜,“你知道她后来跟我说什么吗?她说
      九王爷一下来,身上开满了桃花!”
      桃花!
      这两个字在花千夜脑门上哄然一响。
      那天,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喜欢桃花。”
      “你也是他的女人,应该知道吧?他跟女人亲热的时候,从来不会脱上身衣服,也从来
      不会点灯。洗澡的时候,从来不要别人在旁边伺候。有一次他生病,大夫要替他针灸,要他
      脱了单衣,他一下就把那大夫赶了出去!”
      心悦森森地说着,恐惧如水草一样,从她的眼里、她的话里生长出来,爬满了整个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回响,那声音来自传说,来自禁忌,来自人们不敢相信却总
      在害怕的神秘咒术。“这一桩桩,一件件,平时只觉得他跟旁人有些不同,现在想起来,原
      来,原来他都在遮掩那身桃花诅咒!”
      花千夜勉强道:“不,你想多了。每个人都会有些小小的习惯,人人都是不同的。”
      “那秋月的死怎么解释?!”如环尖声问。
      花千夜说不出话来。心一下一下地抽搐,冰冷且不能呼吸,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她捂着
      胸口,好久才能透出一口气,她喘息着,道:“我不信。我不信世上真有诅咒这回事。不错,
      他要杀你是真的。那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心悦一愣:“好,好,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既然已经知道他要杀我,就放我走吧,
      救我一命吧!”
      “对不起。”花千夜道,“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皇上病重,时局如此敏感,王爷一天没
      有成为太子,我就得留你在王府住一天。但是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仍
      旧会派下人服侍你。心悦姑娘,委屈你,在府里多住一阵子。”
      “等他当上太子?!”心悦尖叫了起来,“花千夜,你有没有脑子?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他
      身上的诅咒吗?这身诅咒不解,他到死也别想当什么太子!难道我要在这里担惊受怕过一辈
      子吗?!不,不,我死也不!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皇上对他奇异的冷淡……皇上那极惋惜的眼神……刹那之间涌现在眼前,花千夜的心说
      不出的纷乱,痛苦地皱起了眉。心悦已经激动得偏执起来,一把推开她,破门而出。
      花千夜飞快地扑到门口:“管家,拦住她!”
      心悦极力挣扎,到底没有逃脱,被管家再一次关进了屋子里。
      花千夜极力喘息着,好像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色却止不住地苍白,如环心疼
      死了:“怎么吃了回春丸还这样?”
      管家也一脸忧心:“王妃,你说这可怎么办?”
      “先、先关着她。”花千夜吃力地道,“就说她疯了,派个妥当点的人来照顾她,要照顾
      得好一些。”
      “那就这么一直关下去?”
      “不……”她喘息着抬起头,望向书房方向,“不用关多久,不用关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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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凤延棠回来了。花千夜迎上去,还没有开口,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说话,就那
      么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她闻得到他身上气息,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那一刻,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在胸膛里轻轻颤抖,他指尖的温
      度,他的鼻息,他的肩……他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告诉她,他舍不得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密的疼痛与柔情,瞬间爬满了整个心扉。
      这样盛烈的情感,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良久,良久,他才放开了她,眼睛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问:“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随后有些疲惫地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正好我炖了汤,听说可以安眠的。你喝了,好好睡一觉。”说着微微一笑,“这是我第
      一次炖汤,你可要多喝一点。”
      凤延棠轻轻地笑了:“自然。”
      但是当汤端上来的时候,他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了。
      炖的是虫草猪心汤。颜色浑浊,味道也十分可疑,凤延棠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然而
      不忍让她失望,终于把心一横,端起汤大口喝完,末了,道:“味道还不错。”
      花千夜瞧着他,低低地道:“这汤我尝过,其实真的很难喝。”
      凤延棠半带恼怒地笑了:“好啊,明知难喝,还陷害我。”
      “虽然难喝,可是很管用啊。是厨房的张妈教我的。”
      安眠的效果果然不是一般的好,凤延棠几乎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呼吸如此均匀,熟睡中的他,像一个孩子。
      汤的味道会那样差,并不全因为她的手艺——而是里面加了点东西。
      一点,让他睡得不醒人事的东西。
      作为唐门的外孙女,耳薰目染,该会的不该会的,她多多少少都会了点。
      药粉混在汤里,味道的确不太对,如果是别人送来的,凤延棠也许会生出警惕,但是花
      千夜亲手做的,再难喝他也会喝下去。
      他是真的有些爱她的吧!
      她这样想,眼角忽然就有了泪意。
      她轻轻解开他的中衣,露出结实的胸膛、肩、腰腹。
      然后,她真的看见了——
      ——桃花……
      他的身上,开满嫣红的花朵。不是纹身,不是绘画,那些花宛如长在他的血脉里,新鲜
      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那么妖娆。
      花千夜轻轻发颤的手指,抚向那些花朵。
      指尖触到的,仍然是年轻紧致的肌肤,同平常没有半点异样。
      但任何一个年轻人,身上都不会有这样的桃花纹身。
      被上天诅咒的小皇子,出生便带着一身诡异的桃花纹身。
      唯有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才能洗去这身诅咒。
      至亲是父母。他的母亲和妃已经去世,至亲便只剩下皇上,因为害怕孩子伤害到自己,
      所以皇上对他格外的冷落。
      而他的至爱……他一直努力寻找他的“至爱”,渴望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完成对自己的
      救赎。
      秋月的死……皇上的态度……曾经困扰着她的迷雾终于在这身桃花面前散开、远去,事
      实终于露出的本来面目——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身不能见天日的纹身。
      她刚想起完婚后进宫的路上,他说,“王妃,你可知道,见到你的画像时,我对你抱了
      相当大的期望呢。”
      然后,她看到当初的自己问:“千夜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明示。”
      他摇头:“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
      她想起他空茫的眼神。空茫里透着一份悲怆,那样深远。
      穿过时光,穿过回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命运向自己走近的步伐。
      那“很大的期望”,就是期望能将她变成自己的“至爱”吧。也许刚开始他对女人的欣
      赏,仅止于男欢女爱,她不能跟他同房,他便以为自己不会爱上她,所以失望了。可是后来
      在阿洛国,他慢慢地对她动了心,然后,便致力于这场“动心”,致力于“爱她”。
      所以他温柔,所以他体贴,所以他说爱她。
      原来,如此。
      花千夜替他掩上衣襟,看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一滴泪,滴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半点知觉,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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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延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昨天睡得可真沉。”他坐在镜前,由花千夜替他梳头,“看来你那碗汤安神的确有效。”
      花千夜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他的卷发黑亮柔顺,握在手里如一束束上好的绸丝,总梳到顶心挽成髻,戴上琉金冠,
      绾上八宝如意簪,固定。
      镜中的男子,面如冠玉,眉似刀锋,双眸有若深潭,一晕一晕地,从里头透出丝丝柔情,
      柔情里,又夹着点点的辛酸。
      是他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她越来越了解他?莫名的,就可以直接窥视到他
      的内心,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
      镜中映出她的脸,仿佛一朵即将消融的冰花,眸光似喜似悲。
      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交,竟各自透出一股悲伤,两人都怔了怔。
      收回目光,花千夜道:“梳好了。清和正在书房等你,快去吧。”
      凤延棠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凝视她良久,目光是那样的深沉复杂,疼痛与
      悲哀同在,花千夜忽然不忍再看,咳嗽起来。
      “受寒了?”他伸手探她的额头,又探探自己的,最后把额头抵住她的,放了心,“还
      好不热。”
      花千夜几乎要流下泪来,低下头,道:“是暖炉的碳气重了些。你快去吧。清和还在等
      呢。”
      凤延棠方自去了。一身朱红暗锦长袍,衬着琉金冠,好一团尊荣气象,只看背影,也让
      人忍不住要仰视他。
      花千夜依在门口,眼泪终于滑下脸颊,被冷风一吹,几乎要冻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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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凤延棠,清和便迎了上来,问道:“怎样?”
      凤延棠在书案后坐下,神情有说不出的萧索,道:“等两天再说吧。”
      清和忍不住心急,道:“昨夜皇上差些儿晕死过去。王爷,我们没有时间了。”
      凤延棠脸色一变:“央落雪不是说会没事吗?”
      “他是说皇上熬得到开春便没事,可眼下还是腊月,生死各半,谁也说不清楚。”
      凤延棠胸口烦躁,端起茶杯,一口喝干。
      “皇上频繁召见二王爷,我们再不下决断,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凤延棠道,可是胸腔却堵得快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中掠过
      一丝坚忍,咬了咬牙,“明天巳时,你在逐鹿林等我。”
      清和追随凤延棠这些年,第一次见他做决定时这样痛苦。他原是纵然心底波澜万丈表面
      也水波不惊的人呵,竟然也会如此挣扎。一股悲怆从清和心底升起,清和低声道:“王爷,
      世间万事,难以两全。要得江山,总要有牺牲。”
      凤延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雪花飞扬,冰雪乾坤掩住一切污垢。可谁来清除心底的杂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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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和告退出去,宽阔空旷的书房里,只剩凤延棠一个人独自默坐。
      韩进一直守在门口,只见王爷在里头坐了一上午还没出门,推门进去,恭声道:“王爷
      该用午饭了。是让厨房的人送到书房还是回去跟王妃一起吃?”
      这句话把凤延棠自沉默中唤醒,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眸,居然满
      是空茫。韩进大吃一惊:“王爷,您没事吧?”
      “没事。”凤延棠轻轻地开口了,目中的空茫冉冉褪去,走路的时候却被身边的椅子绊
      了一下,几乎要跌倒,韩进连忙上前扶住他:“王爷,您是不是病了?”
      凤延棠摇摇头,站直了身子,脸色也极平静,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可是韩进却
      莫名地觉得王爷挺直的背脊有说不出的僵硬,仿佛双肩上压了什么极重的东西,迫得他不得
      不挺起背,才好继续面前的路。
      韩进跟着出了书房,穿过游廊,却见王爷并不往后院方向去,反而拐了个弯,去厨房。
      大冬天,锅上的蒸气热腾腾地冒上来,整个厨房似乎都笼在烟气里。厨房里的人见王爷
      进来,都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一齐请安。
      凤延棠问:“今天给王妃准备了什么菜式?”
      厨房管事的是张妈,听说便迎上来,揭开一桌菜,道:“是清蒸双菇、水溜蛋饼、小葱
      儿汤花、酒糟鱼、胭脂鸭、荷叶烩鸡,还有几样小菜。刚做好,正准备送去。”
      凤延棠看了看,道:“这鱼和鸭撤了。王妃喜欢清淡的东西,你再准备一个素三丝卷,
      炒两个简单的菜蔬。”
      底下人赶紧忙开了。韩进见王爷还站着,忍不住问:“王爷还要看着他们做吗?”
      凤延棠没有答话。
      片时,菜好了。因为天冷,每样菜都是放在椿箱里给各房的人送去。这边菜已经装好,
      一个小厮正要去送,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提起了椿箱。
      那双修长坚定,朱红暗花的袖子盖在腕上,竟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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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厚的毡帘一掀,屋子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如环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椿箱,笑道:“今
      天怎么劳驾王爷亲自送来?”
      “王妃呢?”
      如环一指里间:“喏,在抄经呢。”
      凤延棠便往里间来,只见书案上摆着长长的经卷,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漂亮。花千夜身穿
      墨绿衣裙,领口露出一抹雪白滚珠的狐皮围领,尖尖的下巴围在雍容的皮毛里,仿佛被暖化
      了。见他进来,抬起头,放下手上的笔,微笑道:“忙完了?”
      凤延棠点点头,打量她。她爱穿墨绿色的衣服,一头如水长发披在肩上,黑到深处,仿
      佛也透出一股浓绿碧色,眸子也是乌绿的,像是水草盛放的水底极深处,云开云合,全无映
      照。
      花千夜瞧见他眼中的点点痛楚,似乎要化成泪水流下,勉强笑道:“干什么这样看我?”
      凤延棠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
      她便像从前那样,将手交到他的手里。
      他牵着她出来,扶她坐下,饭菜已经摆好,香气扑鼻。他为她盛饭、夹菜、倒茶,动作
      细致缓慢,仿佛着意要把时光放慢,好细细品尝。
      如环也发现他的不同了,悄悄在花千夜耳旁打趣道:“小姐,你看王爷,恨不得把你放
      在手心里捧着,还怕不小心摔了!”
      花千夜嘴角地向上翘的,一丝笑意升腾上来,到了眼底,却如入深潭,不见踪影。她问:
      “皇上病怎样了?”
      “说不准。”
      “你说他会立谁为太子呢?”
      凤延棠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僵,随即淡然一笑:“也说不准。”
      “延棠。”花千夜望着他,目中有止不住的哀伤流泄,她不想表露出来,可是,可是居
      然控制不住,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控制自己的语调不至于哽咽,轻声问,“如果你当上了太
      子,当上了皇帝,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目中的悲伤感染了他,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在那里,每一下呼吸都隐隐作痛:
      “你说。”
      “我知道舅舅答应扶助你的时候,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在你登基之后,要帮他一个忙。”
      “不错。”
      “舅舅有个天大的难处,也许唯有你能帮他。延棠,到时候,如何怎样为难,你都一定
      要帮舅舅,好吗?”
      “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绝对不会食言。”
      花千夜点点头,放心地微笑了。
      她这样的笑容,把他的心都揪紧了,他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还有什么
      想要我帮你做的吗?”
      花千夜想了想:“还有如环和韩进的事。”
      如环正纳闷地看着两个人——明明是柔情四溢的举动,为什么却总透出一股不祥的味
      道?然而诧异还没有完,就听小姐提到自己,这一提,如环的脸猛然羞红了,躲了开去,可
      是又忍不住不听。
      只听凤延棠接口道:“我知道。等过了年,我就帮他们把事办了。”
      花千夜点点头,靠在他肩上,凤延棠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一时外面忽然
      有人来禀:“刑部陈大人和礼部张大人来拜。”
      花千夜自他怀中起来,凤延棠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她,眸子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全
      都无从出口,只是低声道:“明天我带你去逐鹿林散散心,今晚好好歇息。”
      说完,不再作片刻的停留,他转身便走。走到了门口,他的步子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头
      微微一动——那时花千夜以为他要回过头来,然而没有,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就在那微微
      一顿之后,掀帘出去了。
      毡帘重新放下来,他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泪,终于含不住了,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抹泪,唤:“如环。”
      一脸羞红的如环慢慢从里间出来了,乍见小姐满面泪痕,心里的娇羞喜悦登时抛到了天
      外,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花千夜说,脸上犹有泪痕,嘴角却已带上了笑意,“去给我挑衣服。要挑最
      漂亮的衣服,最漂亮的首饰。”
      如环连忙去找,一件件比出来,花千夜都不满意,最后翻出一件绣百鸟朝凤图的。真的
      绣了上百只鸟儿在上面,还夹着缤纷花朵,一抖开来,灿灿生光,叫人不敢直视。
      “就这件。”
      如环诧异:“小姐还记得吗?当初我让你穿这件去找王爷,你还说这件衣裳太花了呢!”
      “花点好。花点好。”花千夜点着头,“给我穿上。”
      如环便给她穿上,退开一步,由衷道:“这样的衣服,也唯有小姐这样的人才能穿。别
      人穿了,只看得见衣服,看不见人了。”
      花千夜吩咐道:“帮我梳头。”
      如环心灵手巧,配这件衣服,挽了飞凤髺,戴着八宝累珠金凤滑额钗,一颗明珠垂在额
      前。珠光人色,镜中的花千夜,美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望着镜中的自己,花千夜脸上浮现笑容。那笑容,说不出到底是悲是喜。
      如环忽又想起:“可逐鹿林是王孙公子们会猎的地方,你穿得这样,行动不方便啊!”
      “不方便不要紧。”花千夜望着镜子痴痴地道,“只要漂亮就行。要,最漂亮,最漂亮,
      最漂亮……”
      如环抿嘴笑:“小姐,你永远都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永远?”花千夜笑了,“呵,呵,永远。”
      她笑得好奇怪,带有一丝偏狂,仿佛心里有什么事,不能自主地想发泄出来。如环从未
      见小姐这付模样,怔怔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没事啊!”花千夜依然笑着,明明笑得极灿烂,不知为何却让人无由地
      觉得悲哀,她笑了一阵,停下来,理了理鬓发,眸子却一点点地冷了下来,最后,连声音都
      倦了,她道,“如环,你是个有福的。遇上了韩进那样的人。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韩进老
      实,你不要欺负他。”
      如环仍旧怔怔地,点点头。
      “你从十来岁就跟着我,我身子一向不好,你也费了不少心。大柜子里最上面有个盒子,
      你去拿来。”
      如环依言搬来,盒子不大,却沉得很,打开来,宝光灿灿晃得人眼晕,一色色的珠翠都
      是极上等的成色。
      花千夜道:“你就要嫁人了,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盒子,给你陪嫁吧。”
      如环知道小姐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是带了花家一半家资的。花家富甲天下,一半家资就
      是搬也搬不完,因此陪嫁的东西,每一样都折成世上难求的珍宝。这盒子虽然不大,盒子里
      的东西却够人过三辈子都不用愁了,吓了一跳:“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拿来做什么?!”
      “小夫妻有韩进的俸禄应该也够了。将来王爷登上皇位,韩进自然也跟着高升,你们的
      日子自然是不用发愁的。可是人生在世,难保会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你拿去应急用。”
      “不行!小姐,太贵重了!”
      “如环。”花千夜定定地看着她,目中渐渐生出一股悲哀,“你拿去吧。就当是我的一点
      心意,先祝你们白头偕老。”
      如环怔怔地掉下泪来:“小姐,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今天老是说这样的
      话?这样不吉利啊!”
      花千夜伸手替她拭了泪,叹息道:“有韩进照顾你,我也不用操什么心了。”
      如环哭得更狠了,这么些年的相处,已经知道小姐心里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哭道:“小
      姐,到底有什么事?你到是说出来啊!我帮不了你,可是还有王爷啊!王爷那么疼你,他一
      定能帮你啊!”
      “呵,王爷。”花千夜再一次笑了,转身径自走向床榻,倦然道,“如环,如环,你多么
      幸福,遇上的是韩进。”
      而她遇上的是凤延棠。
      这世上,谁都会有爱情,爱情从来没有错,错只错在,是否爱错人。
      如果她爱上的是韩进那样的人呢?可以相夫教子粗茶淡饭过完剩下的日子。
      可是她已经遇上凤延棠了。世事从不理会任何的“如果”,发生的已经发生,爱的已经
      爱了,这就是命运,早已灭顶而来,有谁可以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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