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竹之禾

1、妈妈和妹妹都像梦游似的，对他视而不见

　　没赶上四十五路公交车，柯海只好赶去地铁站，乘一号线转四号线回家。一号线到得很快，乘客稀少，这在平时是罕见的，一号线经常是人满为患，上次他乘车时，手上的护身符还被挤断线了。他扫了眼寥寥无几的乘客，就闭上眼休息。

　　换乘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四号线的入口被封了，他不知道具体原因。在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抱歉声明中，他跟随人群去了最近的出口，在角落里找了辆共享单车。导航显示离家还有8.5公里，这不算什么，虽然现在将近十一点，只要他骑快点，就能在十二点前赶回家。

　　柯海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楼道里黑洞洞的，柯海跺了两下脚，四周仍旧漆黑一片，声控灯坏了吗？他没有多想，用手机屏幕的微光照着脚下的台阶，慢慢往楼上走。他住的是个老小区，房龄足有五十年，狭窄的楼道，年久失修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大半，剩余一小半在风化脱落的边缘。

　　他侧着身子前行，避免蹭到那些摇摇欲坠的墙皮。这个姿势让坐了一天，本就腰酸背痛的柯海更加不舒服了。他试着伸长脖子，尽力仰头往楼上望，以缓解肩颈部肌肉的劳损。

　　长长的黑色台阶向上攀延而去，顶端隐约有光亮，仿佛蜗牛发光的触角。不，不像蜗牛，蜗牛不会发光。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并莫名为此感到羞惭。生活是实际的，生活不是幻想。他告诫自己。

　　楼梯一共有多少级台阶？这句话忽然闪现在他脑海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这是个实际的问题，关于数字，关于客观存在。他追随这个问题，开始数台阶：一、二、三……十一级，原来一层有十一级。他默默地计数，直到爬上六楼。

　　六楼是他的家，他和妹妹和妈妈住在一起。两室一厅的格局，妹妹和妈妈各占据一间卧室，而他睡在客厅里。

　　往常这个时间，妹妹和妈妈都睡着了，但她们会在客厅为他留一盏灯，不足五瓦的小灯，悬在客厅正中央。柯海看到了从门缝里溜出来的亮光，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轻松感，那就像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被狗熊追赶着跋涉了一千里，终于到达一个有温暖床榻和食物的驿站，他在里面可以吃些热热的食物，喝一杯温过的酒，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知道这里是安全舒适的，绝对的安全，绝对的舒适。就是这样，这就是家的意义。

　　这就是他像一头发狂的野猪一样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急不可待地破除万难地想要回来的地方。

　　钥匙插入锁孔里，轻轻地旋转半圈，小心不要吵醒妈妈和妹妹。柯海就这样打开了门。他习惯性地长出了口气，因为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本身就像做贼一样，需要凝神屏气才能完成。

　　进门之后，依然要轻手轻脚，换鞋，安置公文包，将外套脱下，钥匙挂好。做完这一切，柯海才彻底放松下来。他趿拉着拖鞋，打算去洗个澡。

　　洗浴间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没有开灯。

　　是妈妈或妹妹在里面吗？妹妹是个懂事的女孩，刚刚大专毕业，正在找工作，她懂得柯海养家的辛苦，因此吃穿用度都非常节省，在家里上厕所的时候，甚至连灯也不开。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里面一丝动静也没有。

　　妹妹是个大女孩了，自从大专毕业后，她就变得非常腼腆，即使面对他，也总像是怀着心事，脸上常挂着一副畏怯的表情。这种情况，柯海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明白自己多少该和妹妹保持些距离，不能再像以往那样，随意进出她的房间，揪她新扎好的头发，尤其是，不该在她上洗浴间的时候闯进去。

　　一阵冷风从不知什么方向吹过来，柯海微微打了个冷颤。九月末的天气，气温已经有些凉了，今天上班，身上倒没怎么出汗。或者干脆直接睡觉吧。这样想着，他转过身，往客厅走。

　　客厅里，一个黑色的人影子站在那里。柯海看到了先是惊讶，而后微微一笑，问：“怎么起来了?”

　　他认出那个影子是他的妹妹，穿着那件他十分熟悉的白色睡衣，睡衣很长，盖住了她的脚。

　　妹妹没有回话，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他。那不足五瓦的灯泡散射着黯淡的微光，将她笼罩在其中，为她的脸染上一层不详的灰白色。

　　柯海不明白她是怎么了，清了清嗓子，又问：“你要上厕所是不是？妈在里面呢。”

　　妹妹的眼珠动也不动，依然盯着他看。那模样就像是梦游症患者。梦游，这个词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确定妹妹从没梦游过，至少在今天之前没有。

　　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妹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想抬手在她面前用力晃一晃，以此来确认她状态正常，或是将她从梦游或某种异常病症中唤醒。

　　他没有这么做。妹妹站在距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是她的脸或是她的头发，柯海一时说不清，但就是这微小的异常使得他没有抬起手来。

　　“怎么了？失眠了啊？”他故作轻松地问，话一出口，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遥远，好像耳朵被棉花堵住了。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从他背后传来，从洗浴间的位置传来。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客厅的灯很暗，通向洗浴间的窄道无法被完全照亮。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那是妈妈，他确定这一点，这是毫无疑问的，不需思考的现实。这座房子里只有他和妈妈和妹妹三个人，不可能有陌生人深夜出现在这房子的洗浴间里。然而，他没法验证这个事实，那个人影很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像是一道阴影从他眼前掠过。

　　“妈。”他唤了一声，人影没有回头，她走进了其中一间卧室里，卧室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他没有听到门锁的咔哒声，然而门确实严丝合缝地闭合了。

　　柯海的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今天是怎么了？妈妈和妹妹都像梦游似的，对他视而不见，不理不睬？还有这扇门是出了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