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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 ...


  •   陈简策欢快地朝书房跑去,今日是他十四岁生辰。昨日武经纶说,今日要送他生辰礼物。
      “先生,我来看礼物啦。”他人还没进门,已迫不及待的喊出来。
      进了门,他看到武经纶站在书桌边,微笑看着他。
      四四方方的礼物,用草纸一层层包着。他一点点拆开,是一套书,封皮写着《圣哲芳规》。
      “《圣哲芳规》?”他抬头看武经纶。
      武经纶给他解释:“我把四书五经和一些远古神话中,有趣有益的内容集中写在这里。附上圣人的分析和我的一些见解。大多我做了配图,希望殿下看着多些趣味。”
      这一套书,共有六册。
      他打开第一册,一页页翻下去。目之所见,是他熟悉的字迹。
      他对这套书爱不释手,“你写了多久?”他问道。
      武经纶看着他的眼睛,却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武经纶不说话,他的眼前渐渐起了白雾,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了,“武经纶!”
      陈简策把自己喊醒了,他看着虚空的一点,缓了两口呼吸。
      他缓缓翻个身朝向床外侧,白色的床帐轻薄柔软,晨光熹微,天亮了。
      他想了想刚刚的梦境,自己回答自己,“《圣哲芳规》他写了一年。每个字,都是他写。每幅画,都是他画。”
      香炉里的香早已熄灭,房间里有淡淡的檀香的味道。
      朱潇让厨房准备了一桌子南京当地的特色饭食,但陈简策吃得不多。
      陆炳在一旁侍候,只见陈简策拿了一只鸭油酥饼,吃了一口,放下了。皮肚面,吃了一口,放下了。蒸儿糕,那一小块都吃了,看来,只有这个合胃口。其它的,就看看,一动未动。
      陆炳默默记下。
      陈简策踱到窗边的矮塌上,“叫朱潇吧。”
      “是。”陆炳应了声,到门外叫人。
      朱潇早到了,有事要报。看陈简策在吃早饭,大家默契的等着。
      门外,朱潇的身后站着一个儒生打扮的男人——是昨晚连廊上那个儒生,陆炳在心里想着。
      朱潇注意到陆炳的视线,他侧身让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对陆炳介绍道:“我徒弟,孟垚。”
      孟垚微抬头,看着陆炳,没带笑,很平静。
      孟垚是章台小官中的头牌,论在章台的热度,孟垚比头牌姑娘阮小小,更受欢迎一点。孟垚不仅长得雌雄难辨,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琴和画尤为出众。
      孟垚和阮小小,并不是客人花钱就能见到的。客人必须提前预约。
      约孟垚的客人,提前三天预约也是常有的。
      越是如此,孟垚和阮小小的名气越大。
      陈简策和陆炳这次上岸的路引,就是孟垚和王应堂要来的。王应堂爱美人,男女都爱。每次来南京,必来看孟垚。
      孟垚的身份很特殊,他是章台里的头牌小官,是朱潇的徒弟,多次执行任务,但他却不是锦衣卫。
      朱潇看看陆炳,“我咋介绍你?听说你又升职了?”
      来南京前,陆炳已升到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比朱潇的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低了一点点。
      陆炳看看朱潇,又看回孟垚,自我介绍道:“陆炳。”
      孟垚对陆炳微微欠身,“见过卫帅。”
      “这里没有卫帅,叫名字。”
      孟垚慢慢笑起来,“陆炳。”
      孟垚声音通透,有副好嗓子。
      “嗯。”陆炳转身,带着他们进屋。
      简单寒暄后,孟垚汇报了昨晚获得的消息。
      孟垚说道:“苗族宣慰使那罗来了南京,带了一个女人。礼部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会同馆,而是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宅子里。”
      陈简策看着孟垚,微微挑了挑眉,“宫外的宅子?”
      “是。具体的位置我不好追问,田侍郎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孟垚答道。
      昨晚连廊上那个官员,就是吴国礼部左侍郎田兴。
      陈简策的左手搭在矮塌上的小桌上,手指轻轻地扣着桌面,“李元风现在在哪儿?”
      “在湘城。”朱潇答道,“十天前从建康府出发的。”
      湘城也在南陵行省之内,距南京六百里路程。以李元风的体力和坐骑的速度,四天能到湘城。陈简策推算着这些细节。
      南桂行省由苗族和瑶族两个土著民族组成,除了三司衙门,特别设置两个宣慰司,实行以夷制夷。苗族宣慰使那罗,瑶族宣慰使刀木旦,日常叫他们土司。
      两个宣慰使,苗族的那罗野蛮粗暴,不讲规则,多次与瑶族发生争斗。
      瑶族的刀木旦在年少时,曾在宸京的国子监读过两年圣贤书。为人果敢,英勇善战。不仅仅在瑶族,在苗族内也很有声望。而这也导致,那罗更加仇视刀木旦,想侵吞更多的瑶族地盘。
      苏宫明带兵攻打南桂行省,先礼后兵。他选择和刀木旦联姻——娶刀木旦的妹妹,未来立为皇后。有刀木旦的支持,苏宫明可以兵不血刃得到整个南桂行省,还有刀木旦的那些英勇夷兵。
      不料,事情谈妥的当天夜里,李元风带了百人骑兵队,不仅杀了刀木旦的妹妹,还杀了百余瑶族百姓。见人就杀,无论老幼妇孺。
      刀木旦暴怒,带领两万夷兵,给了苏宫明疯狂报复。苏宫明不得不边打边退出南桂行省。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一路势如破竹,连下三个行省的苏宫明在南沽行省,遭遇了第一次失败。
      一路凯歌高唱的苏宫明,万万没想到在小小的南沽行省碰到了钉子。
      南沽行省巡抚海刚峦和总兵官,坚壁清野,誓死抵抗。带领一万守城卫军和一万临时组织起的民兵,镇守吉安府。吉安府地势北高南低,易守难攻。
      李元风带了三万人的队伍,围城一个月拿不下城池。被苏宫明召回,转去攻打南桂苗瑶。等李元风退兵后,海刚峦迅速夺回南沽范围内的城镇。
      南桂战败后,苏宫明转而攻打南柔行省。
      世代驻守南柔的西平侯沐盛,带领沐府军早已候在南柔与南兴的接壤处。
      那一战,苏宫明损失万余人,他甚至没见到西平侯,仓皇撤退,逃回南兴曲靖府。
      修整一个月后,苏宫明在曲靖府分兵五路,除南陵建康府外,其余四个行省的巡抚衙门守卫军补足到两万。剩余十二万人带回南陵建康府。
      现在宁海卫守军五千六百人,剩余十一万五千人守卫建康府。
      在看到朱潇传来的这些消息的时候,陈简策在书房墙上的那张大夏疆域图前看了很久。如果苏宫明与刀木旦联姻成功,拿下了南桂行省,获得了南桂夷兵的支持。那么,南柔沐府将面临来自西面南桂和东面南泉的两面夹击。
      沐府不一定能挺住了。一旦沐府失败,南柔失陷,那么整个南部仅剩一个小小的南沽,迟早被攻陷。
      大夏的整个南部如今还能保留一半,皆因李元风在瑶族大开杀戒。究其原因,不过“吃醋”二字。
      情之一字,百转千回,却也血雨腥风。
      陈简策这么想了一大圈,轻轻地笑了,“那罗也想用美人计?”
      “本来没往这个方向猜,但,苏宫明没让那罗一行人住会同馆。这个,很难让人不怀疑。”朱潇说道。
      陆炳接着说道:“就像是把这些苗族人藏起来了。”
      “对,这个‘藏’字用得好。”陈简策看着陆炳,“他都是吴王了,现在能有什么人什么事需要他藏呢?”
      “苏宫明的后宫是空的。”孟垚说道。
      “苏宫明是怕了。一旦李元风在南京城里大开杀戒,就难看了。”陈简策甚至有点可怜苏宫明。
      “试试嘛。”孟垚轻轻地说了这句话,引得屋里这几个人都向他看去。
      “孟垚有一颗玲珑心啊。”陈简策夸赞道,他抬头看看其他两位,“苏宫明不会为一个女人就惹毛李元风,那罗应该还有其它投名状,一起查吧。”
      朱潇要安排人去查那罗,陈简策随他一起来地下。
      陈简策绕了一圈,确认地下的通风口架构周全,他径直去了锦衣卫练功房。
      朱潇安排一个武术教头陪陈简策。
      十五岁以前,陈简策只是学了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骑马射箭这些,并不以此为主业。自从南方沦陷,武经纶失去了消息后,陈简策主业修习武艺。
      治世用文,乱世用武。
      陈简策握紧手里的剑,想到了当年武经纶给他讲的这段史义。那时候的他们都不曾料到,他们二人未来会亲上战场。
      世事难料。
      太阳西斜,橘色的余晖洒在人工湖面上,章台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丹楼里传来瑶琴的曲子,是孟垚在弹唱。整个章台,孟垚的瑶琴弹得最好。
      薛妈妈在主楼的一楼大厅,像蝴蝶一样满场飞。
      薛妈妈名叫薛涛,叫“妈妈”是因她的身份,她不过二十五岁,依然风华绝代。
      薛涛是六年前京城里有名的花魁。薛涛的诗词,不仅在当时的青楼楚馆,就是在京城的一众文人中,也不逞多让。
      当年薛涛的一句“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惹得众多秀才、举人,挤破头来约见薛涛。
      有个名叫元贞的世家子弟,收集整理了薛涛所有的诗词,整理成册。他亲自题了一个曼妙的名字《柳絮》。
      当时愿意为薛涛赎身的人很多,最后薛涛选了元贞。
      进了元府,元贞对薛涛百般宠爱。原以为从此安稳岁月的薛涛,却陷入了后宅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中。
      元贞幼年时父亲去世,寡母将他养大。元家书香门第,元母对儿子的仕途极为重视。元贞还未中举,却把薛涛带回了家。
      元贞原有正妻一位,薛涛算是妾室。
      在薛涛进门前,元母对元贞的妻子管教十分严格,每日早晚给婆母请安的时候,必要在元母屋外站规矩。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
      自从薛涛进门,在廊下站规矩的就成了薛涛。
      元贞孝顺,对此他只是对薛涛说:“母亲人很好,就是规矩大。你忍忍就过去了。”
      薛涛知道从良不易,听元贞如此说,她就忍着。
      于是,薛涛从炎炎夏日,站到了雪花纷落。
      这一日,薛涛来了月事,她恳请婆母今日让她少站些时候。于是,元母让她跪在廊下。
      薛涛跪在廊下,廊子外面在飞雪,她看着那些雪花,好生羡慕。
      这一天,薛涛终究是没有跪够时辰,昏倒在廊下。
      夜里薛涛高热,大夫说寒气伤了身。
      元贞喂薛涛吃了药,“母亲刚才让丫头来叫我,我去看看。你先睡。”
      这一晚,元贞没有回房。
      薛涛三天才退热,第四天婆婆还是让她在廊下站够了一个时辰。
      第四天夜里,薛涛走出了元府的后门。
      哪怕像一朵雪花一样化在淤泥里,她也想走出那个宅子,那个廊子。
      街道上还有积雪,薛涛只拿了一个小包袱,靠着街边慢慢走。她想去城门附近守着,开了城门她就走。
      寒风呼啸,薛涛觉得自己可能又高热了。她扶住墙壁想靠一会儿,然后顺着墙倒了下去。
      薛涛醒来的时候,听到两个人在说话。
      “我开两副药。一直高热的话,吃这一副药。如果高热退了,就吃这个。先吃三天。”
      “好。”
      薛涛睁开眼睛,看到了朱潇。
      朱潇到楼里点过薛涛,只有一次。
      朱潇无家室,父母都在外地。他经常出公差,一年在宸京待不了几天。宅子里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人。从此,薛涛留在了朱潇这里。
      四年前,朱潇说他要来建□□死难料。
      薛涛说,死我也跟着你。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章台。
      楼里的达官贵人、姑娘小子们,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薛涛都看得明明白白。章台的红火,薛涛是首功。
      薛涛慢慢上了二楼,倚在栏杆处看大厅。自从那贵人来了章台,薛涛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楼里的客人。
      薛涛的目光突然盯住了刚进来的两位客人,这是带着血腥气的两个男人。
      来人是不是来过章台,哪怕只是曾在大厅里坐一坐,薛涛也会记得。
      说来南京城里无人不识这位爷,更何况是薛涛呢。
      薛涛第一次见武经纶是八年前了,那时候武经纶是新科状元郎,簪花骑马游街,是那一日整个京城里的风云人物。更是楼里姑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盼着能和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吟诗作对一番,留下一两首可供日后炫耀的诗作。
      可惜了,武经纶从未到过任何青楼楚馆。
      八年过去了,如今已是吴国武官的武经纶,来了南京的章台。
      还真就是人生如戏。
      虽然没带着刀剑,但他们二人身上的那股子杀过人的气势,薛涛是看不错的。毕竟,她伴在朱潇身边多年,这种杀气,她闻都能闻出来。
      薛涛先带上了三分笑意,一步一扭的下了楼梯,穿过厅堂,迎了上来,“这两位官人,眼生呐。”
      站在后面的男人,上前一步,低声说:“我们第一次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希望妈妈多照顾。”说着,就递上了一锭银子。
      薛涛笑着接过银子,另一只手里的小圆扇掩着唇,说道:“这不挺懂规矩吗。来吧,过来坐。”
      薛涛把他们二人领入一楼东侧带帘子的雅座里,武经纶和她对面而坐,那个递银子的男人站在帘子外面。
      薛涛给武经纶倒茶,手里的茶壶刚落下,就听到武经纶说:“我想见锦竹。”这人不说话则以,开口就能吓死人。
      薛涛继续带着她的三分笑意,掩饰着她的警惕,“锦竹是我这儿的新人,这位官人倒是消息灵通。”
      “我在宁海码头见到他了。”
      “官人有点为难奴家了,锦竹也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的。”薛涛轻摇着小圆扇。
      “劳驾你和他说,武经纶求见。”
      薛涛手里的小圆扇停了,她的笑容更深了,“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同知啊!奴家眼拙了。”
      “劳驾。”武经纶语气客气。
      “武同知折煞奴家了。不过锦竹的脾气大得很,我真说不准。”薛涛又摇着她的小圆扇,“我去帮您问问。”
      “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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