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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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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谢君玉第一次见面是2001年的元旦。
虽然后来谢淑梅告诉我,在我外婆还没死的时候,谢淑兰和陈守明也带着我回过南石皮巷过节,所以在我5岁以前也许就和谢君玉见过。
但我对此毫无印象,坐在琢漪记的园子里想了半天也想不到那天以前的谢君玉是什么样子。
谢淑梅翻了个白眼,说我跟我妈一样记性差,然后扭着腰肢晃着步子继续哼唱她那出唱不腻的《牡丹亭》。
我看着她漂亮的脸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心里想着我当然不会跟谢淑梅计较,毕竟她是南石皮巷人口中的“漂亮疯子”又或者是蒋婉青口中的“花痴”。
不能嘲笑一个病人是我的处世准则。
在翻找回忆无果后,我固执地把那个桂子飘香的日子定为我们的初见纪念日,并在往后的日子里时常拿来同谢君玉讲起。
我同他说在那之前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
明明看上去文质彬彬却跟山石似的难以撬动,你跟着蒋阿姨走进琢漪记的时候我连招呼都不敢打一声。
光看都看呆了,手里好不容易堆的石子儿也散一池。
十六岁的谢君玉那时抱着一本杂书坐在黄花梨的长案前。
他难得露出笑意,纤长白皙的手指翻动着书页,身后的圆格窗透着被风吹歪的竹影。
我看得心神微动。
眼见他伸过刚捻了书页还沾染着油墨味的手指,在我颊上一捏,玩笑道,“谢江徵,不要污蔑我。”
是的,谢君玉姓谢,我也姓谢。
我们生来是兄弟。
区别在于他喊谢琅爷爷,我喊谢琅外公。
他爸谢劲松是深漂身价过千万的鞋厂老板,我妈谢淑兰是养在南石皮巷只会弹琴养花的娇气小姐。
我爸陈守明则是街坊邻里口中那个倒插门还做了负心汉的乌龟王八蛋。
直至十几岁的时候我勉强才捋清了这样一段关系,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
仍旧是谢淑梅那个疯子告诉我,陈守明去了中央当科员追前途,谢淑兰再婚跟着丈夫到国外又生了几个孩子。
至于我,我是那个没人要,不得已被丢到外祖家的小孩。
她靠在风雨连廊下,和街坊一起骂陈守明乌龟王八蛋,骂谢淑兰看人眼瞎自作自受。
她说陈守明不识好歹,在我五岁的时候升了职,转头就跟谢淑兰提出要改我的姓氏,让我叫陈江徵,因为他老陈家一脉单传不能绝后。
谢淑兰一个大家闺秀叉着腰骂他烂泥里爬不出好货,当了倒插门还做着还宗的美梦。
陈守明气得发了疯,没多久就出轨离婚一气呵成。
谢淑兰也不逞多让,拿了绿本子立马找了第二春,跟着她的外交官丈夫出了国。
我趴在园子里听着其实没多大感触,因为真的不记得。
不过我很感谢我妈撑住了没给我改姓陈,让我跟谢君玉除了血缘关系外还多一个小小的共同点。
我也很感谢淑梅这个疯子,不是她我不可能得知自己的身世。
毕竟在谢君玉出现以前,整个家里只有她愿意跟我说两句话。
后来谢君玉搬来了南石皮巷,搬进了谢琅建造的园子琢漪记。我再跑去听谢淑梅胡说八道的时候,他就会捂住我的耳朵告诉我别信疯子。
别信什么陈守明谢淑兰吵架不要我,那都是假的,唬小孩的。
他们很爱我。
只不过人人都追求幸福的权力,有时候自己的幸福和小孩的幸福难两全,所以他们才会离开。
如果要找他们爱我的证据,就是每年开学都会寄来的新衣新书和玩具。
每当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睛说我不信二姨,我只信你,谢淑梅就会在身后尖着嗓子哈哈大笑。
谢君玉会严肃地跟她交涉,让她不要和小孩子说这些有的没的。
谢淑梅不置可否,挑起秀气的眉毛,眼神戏谑。
我怀疑她早就知道我和谢君玉藏在人伦皮囊下的苟且,但她友善地没有说出来,只是踮着脚哼唱着曲子离开了我们居住的院子。
谢君玉揽着我进屋,他打开灯,让我乖乖坐在他身边写作业。
江苏的数学很难,但他总能考出一个很恐怖的分数。
这一点我跟他又不像兄弟,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任凭他怎么讲我都觉得那些数字交杂的答案像是暴雨天气的玻璃窗,雾蒙蒙地看不清。
谢君玉有时候讲累了,他就会说早点睡,明天再说。
我总是假装困眨巴着眼睛,趁机去亲他冰凉凉的唇,然后缩进房间里唯一一张雕着五蝠八仙的大床,用自己的体温把被子一点点捂暖。
因为我知道等着他练完一个小时的琴就会来和我一起进入梦乡,再重复第二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的生活。
谢君玉总是防不住我的“偷袭”。
他会露出无奈却纵容的眼神,然后坐到那张梨木案前,就着窗外竹影为我弹一曲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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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玉给十中高一学生做演讲的时候,顾亚萍跟我说他像月城雪兔。
彼时我正在大礼堂端正地坐着,和身边每个情窦初开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都盯着演讲台上芝兰玉树的谢君玉。
我不懂谁是月城雪兔,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电视。
琢漪记堂屋里的电视一般被蒋婉青霸占着,总播着还珠格格或是一帘幽梦之类的爱情剧。
我不能和长辈抢遥控器,也不好意思去打扰蒋婉青。
闲暇时我只能翻翻杂志或者是谢琅留下的一些旧书,同龄人喜欢的动漫或是游戏对我来说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但顾亚萍是个善良的女孩,她没有嘲讽我的无知,反而跟我科普,“月城雪兔温柔爱笑,是完美的梦中情人。”
虽然不认识这位月城雪兔,但我在那一刻无比赞同顾亚萍的观点。
谢君玉的确是完美的。
连他用平静的嗓音说出“期望同学们能与十中一同开启新征程”这种冠冕堂皇的演讲词,都显得真诚可靠。
他鞠躬致谢时,礼堂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顾亚萍边拼命鼓掌边用胳膊肘捅我,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激动,“欸,谢君玉是你表哥吧?”
我拍着手掌,闻言突然有种莫名的骄傲感涌上心头。
这种骄傲感不仅来自我和他血脉里斩不断的连接,也来自谢君玉和我隐秘不可告人的关系。
顾亚萍期待地向我提出请求,“能把他□□给我吗?你放心,我们不打扰他,只是想加帅哥一个好友!”
在互联网逐渐普及并进入青少年生活的时代,我却没有□□。
原因很简单,谢琅身体不好,他听信江湖庸医说电脑有辐射,因此不许一台586或是笔记本电脑进入琢漪记。
至于手机那更是一个高中生不好好学习的罪恶源头。
他总是用自己的拐杖敲着青砖的地面,口齿不清道,“你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多学学表哥才有出息!”
事实上谢君玉与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拿出过类似的电子产品。
他和我一样日复一日无聊地翻着书籍,练着那把掉漆陈旧的古琴。
但是顾亚萍的恳求实在太强烈,她的手已经牢牢抓在了我的小臂上。
为了满足我是谢君玉表弟的这一点虚荣心,也是为了我难得的朋友,我决定勇敢一回,去问一问谢君玉有没有□□。
演讲结束后已经是五点半的下课时间,来不及再插进一堂英语课或是数学,这是高中生涯难得放松的一个下午。
我找到他时,谢君玉正站在大礼堂右侧走廊里,低头和一个女孩子说着些什么。
他的身高在那一年突破了一米八大关,在一群还未发育完全的学生里鹤立鸡群。
他没穿麻袋一样的校服,而是穿着定制的西装和棕色皮鞋。
像是青春电影里温文尔雅的男主,低头时穿过玻璃的日光点点落在眼睫上,美得像梦里的场景。
我走过去时依稀听见“竞赛”,“考题”一类的字眼。
女孩好像在问他物理竞赛的事,而谢君玉也很认真地在回答。
她的问题很正经,但脸上的红晕和忍不住加快的语速还是不幸暴露了一点少女心事。
也许她不是想问谢君玉有关物理的东西,也许她和我一样想问谢君玉有没有□□,或者是有没有女友。
我默默地猜着。
然而在她鼓足勇气问出口之前,谢君玉已经看到了我。
他的眼神透过稀薄的光影飘过来,陌生且平静。
像网师园里的一潭深水,看向我的时候和看其他路过的学生并没什么分别。
在外面的谢君玉和琢漪记的谢君玉总是不同的。
他深知我们这种关系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不仅仅是因为同性,更是因为我们悖乱的血缘关系。
因此他总是告诉我在外面不可以胡闹,看见他应该叫一声哥哥或是直呼大名谢君玉。
所以我开始微笑,并用很轻的声音喊他“哥”。
正在叽叽喳喳的女孩转过身,看见我的时候很讶异,同时因为被打断有一丝不满。
谢君玉则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笑弯了眼睛,喊了一句“小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