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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落灵台(五) ...

  •   ——

      好像出血了。
      贺玠摸着脖子上细小的伤口,锥心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男人方才的某个瞬间,的确对自己起了杀心。贺玠从衣襟里掏出白天钱婆婆给他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脖颈上的血珠,在那青蓝的花卉刺绣上留下了一抹艳红。
      这次算是踢到硬石头了。贺玠叹了口气,但探查的任务可不能半途而废。稍作整理后,他重新攀上了寡妇家的墙壁,踩着突出的瓦片落在了房顶上。
      寡妇家的院子可就比那李家和钱家的小了不少,五步到顶的小院内长满了野草,落满了积尘。一眼看过去荒芜破败,要不是正中央那条人为踩出的小路,贺玠根本不会相信这里住得有人。
      “咕咕咕——”
      一只灰又丑的夜鹰落在了寡妇家窗户上,蜷缩着脑袋发出一阵阵难听的鸣叫。贺玠害怕它吵醒屋内的人,正想用石头将它砸开,谁知一直紧闭的窗户突然从里面被拍得哐哐作响,那夜鹰吓得慌不择路,匆忙拍着翅膀飞走了。
      醒了?贺玠立刻从屋顶跳到旁边枝繁叶茂的树上,隐蔽起自己的行踪,只留下一双眼睛盯着屋内的动静。
      “哇——哇——”
      一声声清脆的婴儿哭闹声骤然从屋内响起,藏在树上的贺玠霎时屏住了呼吸。
      有婴儿?不是说这寡妇家死得只剩她一个人了吗?
      “哦哦哦,娃娃乖哦,不哭不哭,娘给你喂奶喝哦……”沧桑嘶哑的女声紧接着婴儿的哭声传来,乍听之下确实是一位温和的母亲在哄着她夜半惊醒的孩子,而那孩子也的确止住了哭声,可贺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喂奶去里屋!”
      还没等贺玠想明白,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又接着那女人的哄娃声响起,而后便是三声急躁的捶床声和震天的打鼾声。
      这下贺玠是真的糊涂了。
      不是说这家寡妇的男人和孩子都去世了吗?莫非是自己走错了家门?
      贺玠动了动身子,打算先回李家歇下,等明日再好好打听。可他那双蠢蠢欲动的脚还没迈开步子,屋子的门就唰地一下打开了。
      贺玠僵在原地,呆愣地看向那突然敞开的房门。
      一位衣衫破烂发丝凌乱的女人正站在那摇晃的门前,她两颊凹陷,眼睛大得吓人。细瘦的手臂轻轻环着,一个鼓起的襁褓正静静躺在她的臂弯之中。
      “娘来喂你喝奶咯。”女人目光柔和地看向怀中的襁褓,说着就要解开自己的衣襟。
      从小自诩正人君子的贺玠下意识扭过头,却不曾想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引起了女人的注意。
      “有个大哥哥怎么在树上啊?”
      女人幽怨的声音宛如索命的鬼魂,但这附近除了那刚刚离开的猫妖,贺玠再没探查出一丝妖息——她的确是个人。
      “下来跟我们家金宝玩呀。”
      女人盯着树上蹲着的人影,一步一步朝贺玠走来,直到在树下站定,她才缓缓抬头。
      “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贺玠感到颈椎都被这冰冷的氛围冻住了,他咬着唇往下瞥去,只看见那干瘦的女人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上扬的嘴角近乎咧到了耳根。
      ——
      咚——
      木板床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贺玠冷汗涔涔地钻了进去,将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密闭的被褥之中。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一路狂奔回来的,只记得那女人惊悚的笑脸和诡异的三人声音。那一声声的呼唤成了萦绕在脑中的魇鬼,张牙舞爪地吞噬着贺玠残存的镇定。
      虽说斩妖之人不怕妖邪,但这几年贺玠的经验都来自于爷爷的试炼和纸上的理论,可真当他碰上如此至邪的画面,时那颗摇摇晃晃提在心口的胆子,还是破裂了。
      下来跟我们家金宝玩呀……
      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女人鬼魅的声音不断往复着,贺玠顾不上脱下外衣,整个人缩成一团祈祷着那女人没有跟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到你的,我只是想调查个案子,扰了你们一家的清梦真是该死。”鼓起的被子里传来一阵阵祈祷求饶的声音,旁边沉睡的小山雀都烦躁地醒过来,伸出爪子狠狠地踹了贺玠一脚。
      俗话说得好,不知才是一切恐慌的根源。如果那女人确定是个妖物,贺玠倒也能针对具体妖类对症下药,可难就难在她是个如假包换的人。
      似人非人,这才是让他惊慌的源头。
      后半夜贺玠眼睛睁得老大,一直观察着窗户的位置,想象着那女人化为一滩黑泥顺着缝隙溜进房间,拿着一把能劈开自己脑袋的斧头站在床头,邪笑地看着自己。
      “不行不行!你快起来!”
      贺玠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够呛,看着枕边呼呼大睡的山雀,抓着它的翅膀前后摇晃,将它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
      “叽!”山雀愤怒地啄着那只晃动自己的手,企图恢复身体的掌控权。
      “跟我说说话。”贺玠无法控制自己疯狂蔓延生长的幻想,只能通过交流来转移注意力,“哦,我忘了,你还没开灵识,不会说话。”
      “啾啾啾!”小山雀跳到床头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疑惑贺玠突如其来的失落。
      “没事,不会说话也没关系。”贺玠翻了个身,和小山雀眼对眼,碧穹色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得像夜明珠,“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山雀不知道这人大半夜发什么神经,叽了一声后就自顾自地跳在枕头上安然入眠了。
      “你这么白这么圆,我就叫你……明月吧?”
      山雀翻了个身,后背朝着贺玠。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贺玠戳了戳它的绒毛,收获了一声轻浅的呼噜。
      它倒是睡得安稳。
      “明月……”贺玠仰躺着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又满意地点点头,十分肯定自己灵光一闪取得名字。他从小就喜欢给东西取名,无论是爷爷养的老母鸡还是家里瘸了条腿的凳子,都被贺玠连名带姓取了个遍。
      有了名字就有了归属,有了牵绊。这是它们存在的证明,也是它们死后思念的皈依。
      “明月,你见过真正化形的大妖吗?”贺玠喋喋不休地想跟山雀继续闲聊,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一般来说每个妖类都有自己专长的妖法,你们禽类擅移动隐蔽,爷爷说他见过眨眼间行千里的禽类大妖,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小山雀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只剩下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诶你说,你要是以后开了灵识,会不会拥有什么强大逆天的妖法?”贺玠激动地一挺身,差点把小山雀震到了床底下。
      “叽叽叽!”刚被赐名的小山雀这下是真的怒了,当即飞到了贺玠头顶开始用嘴折磨他发旋中心的那几根长发。
      “好了好了,睡了睡了。”贺玠抱歉地将它从脑袋上摘下来,放进被子里,自己也重新躺下。
      多亏了小山雀的存在,那女人带来的邪气都被这折腾给弄得烟消云散。贺玠叹了口气,重新梳理了一遍脑内现有的线索后,才忐忑不安地闭上眼,任由疲乏与困倦带走他的意识。
      ——
      “抓住她!”
      “别让这毒妇跑了!”
      “快来个人把她按住,别让人跑了!”
      贺玠刚刚从朦胧的睡梦中恢复听觉,房子外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就嚷得他瞬间清醒,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急急忙忙就冲到窗户边向外瞧。
      此时天光大亮,李家大院的门大大敞开着,门外有几个手持木棍锄头的村民跑过,脸上无一不是带着怒气。
      “怎么了怎么了?”贺玠匆匆披上衣服,从窗户直接翻身出去拦下来那几位村民想要问个清楚。
      “哎哟小伙子,这些事情你们外人就别管了。”为首的中年男人用木棍把贺玠拨到一边,带着身后的村民气势汹汹地冲向村口。
      贺玠用五指理了理睡乱的头发,奇怪地看着村民们跑去的方向,那里已经挤了乌泱泱一堆人头,保不齐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了那里。
      “打死她!”
      “居然对小孩下这么毒的手!”
      “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杂乱无章的叫骂声之下,一阵阵□□被击打的闷响声从人群中央传来。高举的锄头棍棒抬起又落下,不用想也能猜到那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此刻是怎样一副惨状。
      贺玠看着那群人围聚的地方正好就是那寡妇的家门前,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立刻快速挤进人堆里,想看清那被包围在中的人,却在快要冲进去的刹那被一双手抓住了手臂。
      “小伙子,别去看了。”
      贺玠回头,发现抓住自己的,居然是那年迈的钱婆婆。
      钱婆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跟着她去。贺玠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身边又挤过来几个人,彻底把他推出了人群。
      “到底是怎么回事?”贺玠揉了揉手臂,刚刚钱婆婆那一手力道可不轻,干农活的老妇人也能轻易在人身上留下指印。
      “小伙子你是不知道,那个害死翎儿的凶手,找到咯!”钱婆婆有些激动,但眼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恐怕又是想起了那可爱的孩子。
      “谁?”贺玠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昨晚半夜什么有用线索没捞着,还被一养猫妖的神秘剑客所伤,怎么睡了一觉后反而凶手还被找到了?
      “是这样的。”钱婆婆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泪水,“我今天清晨醒得早,想去砍柴造饭。那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影在李家门前晃动,我眼睛不好看不清,以为又是那害死翎儿的东西回来害人,就大叫着往回跑。没想到这一喊把好多人都叫醒了,他们冲出来去追那人影,没想到那是……”
      钱婆婆叹了口气,抬起肿胀的眼皮看向那人群:“没想到是那寡妇。”
      贺玠呼吸一窒,不顾钱婆婆的劝阻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那躺在地上的人。
      凌乱的头发夹杂着碎石和泥土,卷在脚印泥泞的地上,全身上下的衣服已经被撕破,露出大片大片淤青血红的皮肤。昨晚还站在树下冲自己微笑的寡妇如今宛如胎中婴儿那般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难辨生死,不停的有新一轮敲打落在她羸弱的身体上,留下新鲜的伤口。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贺玠瞳孔微缩,心脏颤抖着敲击胸膛——就算今早在家里门前晃荡的人真的是她,为什么这些人笃定李翎就是她杀的?
      “看她手里还攥着什么?”
      “给她抢过来!”
      有人眼尖地发现寡妇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东西,立刻有几名精壮的男人走上前强行掰开了她的手指,而那一直躺在地上任打任骂的寡妇突然暴起,一口咬在了那男人的手上止他抢走自己的宝贝。
      “哎哟,那是我们翎儿最喜欢的娃娃呀!”人群中的李正突然大叫一声,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女人手中的东西吸引了。
      贺玠定睛一看,那紧攥的手掌中,明黄的颜色若隐若现,那男人忍着寡妇对他的撕咬,一把将那东西扯了出来。
      一个虎头娃娃被抛向了半空。贺玠跳起来一把抓住,而那手中触感柔软的布偶,的确就和他在李家房间内看到的娃娃长得一模一样。
      “就是他,一定是翎儿带着娃娃出去玩的时候被她杀了,她还把这娃娃抢了过来!”李正瞬间把眼前看到的一切联系了起来,带头说出了真相。围聚的村民这下被彻底点燃了愤怒,无数的拳头工具雨点般落在寡妇身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为着残忍的杀人犯求情。
      而抓着娃娃的贺玠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呆愣在原地,被暴怒的村民推去了一边。
      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寡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和人群旁的贺玠对上了视线。
      她突然笑了。不同于昨晚那诡异无比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金宝哟,我的儿哟……”
      她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句话,然后不顾村民对她施加在身上的击打,慢慢抬起手,拇指与食指相捏,小拇指翘起,像是一个含羞待嫁的闺秀。然后她又突然双手交握,猛地举过头顶,再重重砸在地面上。
      “这个疯子,还在挑衅我们!”
      愤怒的村民很快将她团团围住,直至贺玠再也看不见寡妇的身影。但他紧握着虎头娃娃,惊魂未定地站在一旁,疯狂思索着寡妇刚刚那一连串动作的含义。
      人们都说她疯得彻底。但刚刚那两个动作,并不像是疯子的胡乱作为。
      贺玠看着那逐渐绽开的血花,突然脑袋一热,奋力挤进人群挡在寡妇身前。
      “大家等一等!听我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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