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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十二月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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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门策处科科长室,甯安将昨天的发现汇报完毕后,说出了最重要的结论:“……经确认,当年被胡一轮推到墙上撞死的付康本身就不存在,因此付康的死,只是胡一轮的妄想。胡一轮并没有杀人。”
“我明白了。”焉然双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道,“既然胡一轮没有杀人,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幻想成杀人凶手?”
甯安沉吟片刻,“因为他喜欢阳光之家。”
“喜欢?”
“是的。因为喜欢,所以才必须离开。只有将自己变成杀人凶手,才能彻底断了对阳光之家的留恋。”
“原来如此。”焉然点点头,貌似接受了这个想法,“你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向我说这些吧?”
“是的。我希望胡一轮能得到他应得的监护和治疗。”
“换句话说,你认为胡一轮还有救的价值,对吧?”
甯安倏地一怔:“……诶?”
“关心组内成员是好事,”焉然冷不防一转话音,“但你所说的一切,仅仅只是你的推测吧?”
“这……”甯安无法否认。
“我原以为你已经充分了解了胡一轮的危险性,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焉然失望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放到桌上,“这是胡一轮进入部门后接手的所有案子,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焉然平日素来和善可亲,情绪不露于色,待部下也都是好言好语、百般照顾,据说是部门所有上层领导中,最受底下人敬爱的一位。而当这样一位科长变得咄咄逼人时,就算是一向不视领导神色为标杆的甯安,也不禁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上前拿起资料,礼貌性地一点头,转身出去了。在办公室外等候的薛琴任靠墙而立,双手插着兜,看出来的甯安垂头丧气、一脸吃了瘪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哈哈,被我说中了吧?没人会听信你的结论。”
甯安讪讪:“我还以为科长会认同我……”
“你之所以能为胡一轮辩护,是因为你没见识过真正的他。等你了解了他的真面目后,或许就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但是不论是多么十恶不赦的恶人,哪怕只做出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善行,也能说他心里仍然存有一丝善念,难道不是吗?”
“一时兴起的善行并不能抵消一个人所犯下的滔天罪恶。”薛琴任一本正经:“你想帮胡一轮没问题,可帮他的代价,你有考虑过吗?退一万步说,我们都想帮他,也有足够帮他的资源,但他本人的意见呢?他如果真想接受帮助,当年为何拒绝了白老师?”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甯安问得够呛,一时间无言以对。薛琴任无奈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挠了挠蓬乱的蘑菇头,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随后一拍甯安的肩,走远了。甯安看了看手中的文件,不禁陷入了沉思。
傍晚,准备了一桌大餐的史佩均满心欢喜地踱到门边,盯着手表,默默在心里数着倒计时。
近来,和玉笙下班都很准时。四点五十五分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花十分钟整理东西,五分钟去学校车库提车,十分钟的车程,三分钟的步行距离,然后在五点二十三分,钥匙准时插入门锁。以前每到时间,史佩均总站在门前正面迎接和玉笙,帮他拎包脱外套。可今儿,他突发奇想一个坏心眼,想从门后吓他一下。
一想到和玉笙被吓到的样子,史佩均就忍不住嘴角上扬,激动得搓手顿足、不能自已。听到隐隐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
五,四,三,二,一……
——来了!
在门打开的同一时间,伴随着一声响亮的“玉笙”,史佩均从门后欢天喜地蹦出来并张开双手,一个大大的拥抱迎了上去。他一边沉陶醉迷于自己的世界中,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蹭着对方的胸,摩挲起对方的背来,刚想问其有没有被吓到,却又发觉哪里不对劲——这身体的触感和味道,怎么和玉笙不太一样?
带着上述疑问,他睁开眼,抬头看向怀中的人,随即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你……你是……”
怀里的不是谁,正是表情略显微妙的甯安。而他心心念念的和玉笙则安静地站在一边,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闯!祸!了!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史佩均的脑门上。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三人都明显有些心照不宣,连忙开始正事以掩饰之前的尴尬。史佩均道:“卢……胡一轮的话,我和他不熟,你找我也没用。”
“可胡一轮讯问你的时候,你的确这么说了吧——‘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以解释一下吗?”
史佩均虽然不反感甯安,但对话题的中心人物极度厌恶,没好气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的。”
甯安知道他在说反话,便低下头,恳切道:“拜托了,胡一轮的事,对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史佩均略显动摇地顿了顿,二次拒绝:“我不想说。”
和玉笙斥责:“佩均,不能这么没礼貌。”
史佩均委屈地噘起嘴:“但是……”
甯安不好强人所难,主动圆场道:“没事,实在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站起身,“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史佩均忽然又开口道:“你为何要调查胡一轮?”
甯安顿了一下,“说是身为副组长对组员的关心,好像也不太恰当……我果然,是想弄清胡一轮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知道以后呢?”
“知道以后,才能确定我该做什么。”
“若想了解他,直接和他接触不就好了?何必向我打探?”
“因为很多事,当事人反而看不清。”
看着对方的纯正眼神,史佩均踟蹰了一会儿,转头对和玉笙说:“玉笙,晚饭用的米,我已经洗好了,水也加进去了,只用启动电饭煲就好。”
“嗯。”和玉笙自觉站起来,“甯安,晚饭留下来一起吃吧。”
受到邀请,甯安自是很高兴,但一想起方才的意外,又不好意思当他俩人的电灯泡:“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
“还是留下来吧。毕竟他的事,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史佩均不冷不热地道,“还是说,你要边看我吃饭边和我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甯安也不好再拒绝,便点头答应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你们慢慢聊,饭熟后我来叫你们。”
和玉笙走后,史佩均毫不拖泥带水,直接继续正题:“其实我对胡一轮的看法带着我个人的一些偏见。不过大体上不会错的。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你看过我的档案,应该知道我小时候的经历吧?”史佩均的眸子中悄然升起了一抹难以为时间消磨的怨愤,“我家的家教很严,我爸也对我充满了各种期待,只可惜我不仅一项都没达成,反而还亲手送他上了西天。那时候的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满足我爸的期待的工具活着。为他人期待而活的人拥有怎样的眼睛,我再熟悉不过。所以我在看到胡一轮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也只是个为了满足他人期待而存在的傀儡。”
——“他会根据环境或情景的需要和周围人的不同期待而扮演不同的角色,偶尔看上去像人格分裂,但其实并不是,他只是在按照他的想象饰演一名角色罢了。”
不由自主的,白老师的话在甯安耳畔响起。“你是因为和他有相同的经历,所以才讨厌他的?”
“作为同类的排斥,或多或少有一点吧。”史佩均实话实说,“不过我讨厌他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他活该。”
“活……该?”
“为他人的期待而活,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但他却将它当成一种乐趣来享受,而且已经完全陷进去了。”史佩均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冰冷起来,“他那种人,早晚自食其果。”
甯安沉默了少顷,将上午讲给焉然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史佩均。史佩均听了,轻蔑一笑:“也就是说,你认为胡一轮是为了保护阳光之家,才把自己变成杀人凶手,再默默离开的?”
“难道不是吗?”
“你对胡一轮的认识太不深刻了,难怪连这么幼稚的把戏都会上当。”史佩均一副耐心老师对上愚笨学生的口吻,“听好了,胡一轮是个只会回应期待的人。不论期待方是谁,所发出的期待是什么,他都会照单全收。为此,无辜可怜的受害者也好,冷酷无情的加害者也好,抑或是正义的执行者、恶魔的化身,全都无所谓。只要这件事能满足谁的欲望和期待,哪怕那个人彼时彼刻不在,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执行。那么问题来了,”他抬眼看向甯安,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挑逗与玩味,“若说胡一轮离开阳光之家是为了满足白老师渴望他离开的期待,那他离开的方式,即付康的死,到底满足了谁的期待?”
当即,甯安哑口无言,呆呆地盯着史佩均,大脑一片空白。听到和玉笙提醒开饭的声音后,史佩均回了句“知道了”,然后瞥了眼甯安,说:“吃完饭后再继续吧。”
晚餐的气氛并不太好:甯安心事重重、缄默不语,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史佩均尽管吃得很欢,但也只是在吃,从头至尾,筷子连一秒的停顿都不曾有。和玉笙担心这两人闹了不愉快,却又不便在这种氛围下询问,但见饭后他俩又融洽地坐在沙发上继续饭前的谈话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倒了两杯饮料送去。
茶几上摊着好几份资料,均是胡一轮接手过的案子。和玉笙无意间瞄到了一眼,即刻有所顾忌似的慌忙收回视线。甯安注意到了前者的小动作,轻轻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面上,你们也是我们组的一员,有对部门内部资料的阅览权。”
听此,和玉笙干脆拿起一份看了起来——平康公园连续意外死亡事件。史佩均探头看了看,失笑道:“……‘将冯弘趁其母不注意之时偷跑去湖边玩耍,不幸失足溺死于湖中的事实曲解成冯弘母亲为了摆脱冯弘而将他的溺亡伪造成意外的杀人案件,甚至为了验证冯弘是连续意外死亡事件的罪魁祸首,还上演了被冯弘附身的戏码’……啧啧啧,这家伙,怎么这么牛呢。”
初次翻阅资料时,甯安也被这案子震惊到了,但更厉害的还在后头,“他所负责的其他案子也是一样,总有股奇怪又微妙的违和感。比如在植物园人形树事件中,他把犯人锁定成爱语花店的店主花怜人,是因为他在她店里看到了形似的木偶;而在熊芳案中,他判断熊芳只是帮助实际不存在的共犯潜进被害者梦中的中间人,却忽视了最基本的逻辑推理……”
“要我说,这家伙根本就是脑子有病。”史佩均将手中的文件随手往茶几上一丢,不耐烦地讽刺:“这么多妄想,真亏他脑补得出来。”
话毕,空气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半晌后,甯安突然想起了什么:“沈连寂说过,胡一轮只会为了吃饭而吃饭。”
史佩均不解:“只会为了吃饭而吃饭?什么意思?”
“人吃饭,难道不是因为想要维持生命活动,就必须摄入能量吗?”和玉笙不自觉插入两人的对话,“为了吃饭而吃饭,换句话说,胡一轮吃饭的目的不在肚子饿,而在‘吃饭’这一行为本身上?”
“吃饭的目的……在于吃饭?”甯安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幼年胡一轮在阳光之家的教室里,一面看着邻座的孩子吃饭,一面将勺子往嘴里送的画面,“他难道是在学……模仿别人吃饭?”
“不,最后两个字可以去掉。”史佩均总结道:“他在模仿人,而且,只会模仿。”
此话一出,甯安与和玉笙的背后登时蹿上了一股凉意。即便是亲口说出这个结论的史佩均,也立刻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靠模仿他人行为而活的人。
一个为满足他人期待而活的人。
一个为了满足他人期待,而靠模仿他人以活下去的人。
多么可怕又可悲的人。
“已经可以了。谢谢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甯安正要将满茶几的资料整理起来,却见突如其来的一只爪子压住了他指边的一页资料。史佩均直勾勾地端详他,神情严肃:“胡一轮,你还会继续调查下去吧?”
“当然。”
“算我一个。”
和玉笙讶然:“佩均……”
“正常人根本不会这么变态,因此一定有什么导致他变成变态的原因。”史佩均正色庄容,“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会同情他。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环境,居然孕育出了那样的恶魔。”
甯安犹豫了一下,同意道:“嗯,我知道了。”
晚上十点,晚自修回来后,沈连寂收到了一通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来电——正是从申姜处夺来的手机。他一瞥走进浴室洗澡的秦莘野,走进卧室,关上门,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沈连寂沈同学吗?”
“你是谁?”
“鄙人姓怀,是名幼师,姑且可以说是塞勒涅的领导人吧。”
“有什么事吗?”
电话另一头忍不住头笑了几下:“亏你还好意思问呢。你知道我等你的联系等得有多辛苦吗?故意让我等这么多天,是想玩所谓的欲擒故纵?”
“没有要事的话,”沈连寂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我就挂了。”
“诶等等等等等!”声音的主人一紧张,就忘了维护端庄矜持的姿态,其中一个“等”还喊破了音,“特地打给你,自然是有要事了,不然还是为了和你闲聊吗?不过你若真想和我聊几句,我也非常乐意奉陪。”
沈连寂:“……”
来电人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悦,马不停蹄地奔入了主题:“我先前派去的使者似乎说动不了你……”
沈连寂依旧果断:“我说了,没有相应的条件,就别来烦我。”
“沈同学,你误会我了。我这次致电,并不是为了请你加入我们。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怀幼师轻声一笑,语气深沉而不可揣摩:“我想问,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