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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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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众女饱受摧残却依然顽强地活着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内心产生了一种以弱女之躯抵抗邪恶的悲状感,靠着这份难以言喻的悲状感这才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现在妖道死了,依附在他底下的贼众也都被抓捕了。贼众作恶多端,想必夔王亦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借着夔王他们的手,她们也得以报得大仇。但也因此,她们心中一直作为支点的悲状感也消失了。
活着,就要回到正常的人世中去。
正常的人世是什么?是礼仪规范,是道德约束。礼仪规范是三从四德,是女子要保持冰清玉洁、白璧无暇;道德约束是失了贞洁的女子没有资格活着。也许一开始,世人会同情她们的遭遇。但时日一长,那些人又会变个嘴脸,嫌弃她们脏了,心头琢磨着她们为什么还不去死?人言可畏,最后她们也会因为忍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而选择走上死路。
与其最后发展成那样,还不如自己识趣点,早早了断,还能搏个“烈女”的称谓。
一通解说,直说得章莹莹心底发寒。
话语虽然悲观,但她知道,七妹讲述的就是事实,是将来她们需要面对的事实。
一股巨大的悲伤将章莹莹彻底淹没,瞬间泪如雨下。明明在片刻前,她以为自己往后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了。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
并不是开始啊。
章莹莹自问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对抗整个人世的道德准则。如果不入人世,在这动乱的世间,一个弱女子又该以何为生呢?无论入不入世,都是死路一条。
这就是她的结局啊。
章莹莹只觉得自己好难过,难过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七妹穿鞋下了坑:“姐妹们,我现在要去找夔王,我要请求他将那些贼人就地处决了。我想在临死前,亲眼看到那些害我们的人得到他们该有的下场。”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依旧晕迷不醒的章大姐,“也许章大姐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她选择自己手刃贼人,倒也痛快!”
“七妹,我们也去。”众女跟着七妹,依次走出了后罩房,浩浩荡荡地往外走去。
沈寔看着跪求在自己面前的众女:“你们要我处决那些贼人?”
众女异口同声:“是!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既要处决那些贼人,又怎么少得了阿错这个帮凶呢。于是众女提出,阿错也要一同处决。
沈寔望向角落处瑟瑟发抖的阿错,不置可否:“你们要处决那群贼人,本王可以理解,但是为何连这个叫阿错的女子也不放过呢?”
七妹站了出来,她声音哽咽,表情极度悲愤,“阿错这贱妇和那伙贼人狼狈为奸,我们好几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就是被这贱妇骗过来的。要不是这贱妇,我们的家人怎么可能死于非命,我们又怎么会落入这魔窟?”
她见沈寔并不为所动,只觉得全天下再无人可帮自己。情绪一时激动,她冲过去握住阿措女儿弱小的双肩:“你娘就是个毒妇,贱人,死不足惜。等着吧,她一定会下地狱的,下面还有刀山火海油锅这些酷刑等着她呢。而你这个贱妇之女,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就等着,看你们母女的下场……”凄厉的声音说出一个又一个恶毒的诅咒。
阿错女儿不过是个不到两岁的娃,见此阵仗,吓得哇哇直哭。
“够了!”阿错推开那个女人,用柔弱的身躯紧紧地抱住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死于刀下的只有你的家人吗?我的亲人,我的丈夫也一样没有逃过那些屠刀。那些禽兽凌辱了我,有多少个日夜,我像只只懂得张开腿的可笑畜生,供他们淫乐。我爹是个秀才,我也曾跟他读过几年圣贤书,听过圣人的道理。我本该一头撞死,不负我爹的教诲。可是我思量了又思量,女儿小小一稚童,我若死了倒也容易,可她却也活不下去了啊。我只不过想活着,养大我女儿,有错吗?你告诉我,有错吗?”
一朝天地变,原本唾手可得的平稳生活竟成了奢望。她生而为人,想要的,不过是活着而已啊。
“我想要像人一样活着,就需要把自己变成恶鬼。你们以为我想要这样吗?在我女儿的眼皮底下,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像鬼一样活着?”这种日子简直就像世间最残忍的酷刑,外表完好无损,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生活无望,看不到尽头。
她其实也是当中的一个受害者,然而为了活命,受害者变成了帮凶。这个帮凶又切切实实对其他的受害者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是非对错,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可是七妹可管不得这些,她曾看着屠刀砍向自己的阿爹,血如泉水般从阿爹的脖颈处涌出;而她的阿娘身首异处,脑袋就滚落在她的脚边。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碎得就像辗作齑粉的瓷器一样。此痛此感,在这个世间难以寻到言辞来描绘形容。
死亡是什么,仅仅只是永远失去不会回来?不,不只是这样,死亡还会带来仇恨。她阿爹和阿娘的死亡,就是拜面前这位阿错和那群贼人所赐,这样的深仇大恨,如何能消弥?即使是穷尽天下之水,也难以释稀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你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你就是一个同谋的事实。”这样刻骨的仇恨,怎么会因为阿错几句话就消弥掉?
芬娘见七妹如此咄咄逼人,忍不住跳出来道:“若昔日换作你们任何一个人站在阿错的位置,你们敢拍着胸脯说你们不会做出惜娘一样的选择吗?你们比阿错幸运的地方是,你们不需要做那个选择,还可以将自己内心的恶意加诸在阿错身上,为你们内心的怨恨寻一个发泄口。”
不做选择,也就无需直面自己人性中的黑暗面。
说到底,都只不过是因为阿错运气太坏了而已。
芬娘目光在众女身上逡巡了一圈:“我知道,你们为何有此一举。但我还是要劝劝你们,贞洁算什么东西?我们凭什么要被它给束缚住?活下来,才能把路给走下去。”
七妹冷笑:“你说得倒容易。试问在这个世间,有哪个男子愿意娶我们这种不贞不洁的女人?到时候嫁不了人,还被说三道四,还不是死路一条?”
此时司月受吴翌所托,正在里屋劝慰崔宝珠,听了屋外众女的争执,不由得向崔宝珠提问:“你们中原人真的好生奇怪。男子制定出一套贞洁、贞操的规则,要女子去遵守——说什么好女子要保持白璧无暇,否则就是坏女子。他们既喜欢这样的女子,为何不将女子高高供到神台之上?反而到最后,破坏规则的恰就是男子,女子何其无辜,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骂?”
崔宝珠自然也听到了屋外的是是非非,不过于她而言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听到司月的问话,心头一震,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过问题。
司月不知她内心的震荡,继续说道:“这个世道也太不公平了,根本就没将女子当人看,可恶!只希望外头那些女子能转过弯来,莫要再钻进那套莫名其妙的规则圈套里了。再说了,女子除了嫁人一途,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吗?还不如学习学习我,我如今浪迹天涯,不也很好吗?今晚要不是多亏了我,大家伙都会丧命在此地。可见我们女子也是能担大任的,无需男子的庇护。”
“人生百年,匆匆而过,至于外人的说道,根本就不需要理会。他们说再多,难道还能因此让我掉一两肉?人总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嘴里吧。再说了,忘掉之前发生的事,从此改名换姓浪迹天涯,不也是一条出路?”
这便是各人生长环境的不同,从而导致的观念不同了。众女生活在中原,自小在男尊女卑的环境中成长,纵使家人嘴里不提什么重男轻女之言,但周围环境的潜移默化也会导致她们默认了女子需要依附男子才能生存。大环境如此,一人弱小之力怎么可以与千千万万人默认的观念对抗?
司月没有身处于其中,其实力又强悍于旁人,自然无法理解。
崔宝珠静静地看着她。
司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我说的可有不对?”
崔宝珠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实力,所以遇见王煊这妖道和那群匪贼时,只能束手就擒,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自己。实力不强,纵使浪迹天涯,也难保将来不会遇见赵煊、李煊……”
其实她讲这些,不过是希望司月提出传授她些玄术。话到此处,必死的观念也没有此前那么强烈了。可她这般婉转的话语,司月这个直脑子,哪里能体会得出来,还认真地想了想,说了句:“也对!”之后就无话了。
崔宝珠等了等,也不见司月再开口。她生于豪富之家,自小要什么有什么,活得肆意骄傲。后来在喜欢李慎这件事上遇到了挫折,那个时候,她那么喜欢李慎,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低三下四地求他喜欢她。再后来被王煊这个狗贼囚禁,纵使受尽凌辱折磨,她也没有开口讨过一句饶。如今要向司月求学玄术,实在难以启齿。
别说是可以降妖除魔的玄术了,就是稍微有点难度的技艺,世人都收着藏着不肯传授。她情知自己这一开口,便是强人所难了。然而若不开口求恳,就凭自己一人修习领悟,提升也有限。
就像司月所说的,她以后可以不做崔宝珠,更名改姓,四海为家,但那样的前题,是建立在她有能力孤身闯荡的基础上的。
思量再三,她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司月还当她有什么难处才会如此,原来是为了求学玄术。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司月打了个哈欠。她本就是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这会儿困了,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甜,忽然感觉周身冰冷,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飘飘忽忽的似乎不在吴府,而是去往了别处。
她猝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