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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盛世夜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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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公主与裴授仪对弈两日,相安无事。
皇帝夫妇心底大约很忧心女儿,特意差人给授仪大人送来上元节点,面茧和焦饼追。
金城公主身穿翻领窄袖男子常服,领、袖和下摆处有锦边装饰,头戴纱帽,她瞥了眼慰问品,背手围着裴衷礼转了两圈,像一个男性邀约者那样,暧昧的贴近裴衷礼说:
“授仪大人,别回去了,今晚陪我一夜如何?”
公主的眼挑衅而带着些微认真,她看向裴衷礼,裴衷礼看向女官。
女官垂首肃立。
裴衷礼未语。
“还真是兄弟,一样冷淡无趣。”
金城公主立直身子,又踱开步子,“一个‘倾城’的女子和你说这样的话,你都能安然泰若。”金城公主着重咬了下“城”字,她顿了一下,又打量了眼裴衷礼。
裴衷礼今日身着单衣,宽袖敞襟,竟多了份让人眼前一亮的飘逸闲雅。
金城公主想了想,朱唇轻翘带出一个别样意味的笑。
“不过形貌倒都不错。”
“昨个外面肯定闹翻了天,今个上元正夜,棋不下了,出宫。”金城公主说。
“宫中夜宴殿下不出席吗?”
“风寒。”
裴衷立沉吟片刻。
“殿下金枝玉叶,正夜市井混乱,恐有闪失……”
“你也去!”
公主的语气不容置啄。
裴衷礼沉默良久。
“我说了,今晚陪我一夜——出去转转,宫里闷死啦。”
金城公主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柔和了她瞪起来尖锐上挑的眼。
“公主殿下。”裴衷礼与金城公主看向殿门口的侍人。
“皇后娘娘吩咐,请殿下晚上一同赴宴。”
夜幕垂下,帝都撂去白日井然的面纱,像妖娆的胡姬,开始在回旋繁复的异域琵琶曲中,萦绕起舞,手腕银铃叮咚,脚踝缨络若翡,蓝目如丝间踩踏出最鼓动人心的节拍,扭转出最天然的魅惑。
裴衷礼饶有兴趣挤在人海中,愉快地享受百戏的欢乐与人贴人的热闹亲近。他刚观赏完一座金光璀璨、高及数丈的的灯楼,挤出人群,打算从人少的街边绕过时。
“啊——!”
突然一声尖叫刺破人们的耳膜,裴衷礼同时敏锐的听到一声细幼的呼叫,他直觉向灯楼角落坠落的黑影冲去,但是,未曾习武的裴衷礼在离坠落的孩子三、四尺的地方止不住势向前猛载去!
在人们惊吓得呼叫声中,裴衷礼狠重砸到地面,他顾不上自己就急迫的抬头——
只见一个白衣青年成功地接住了孩子,准确地说垫护住孩子。
这时众人方惊醒,忙上前帮忙。
幼童四、五岁的样子,正是好奇多动的年纪,母亲子女众多,稍没注意就险些出了大事。孩子的母亲受惊过度,抱住孩子就哭打,众人忙阻拦,一时乱成一团。裴衷礼顾不上自查,就与救人的青年,一名襕衫生员一道忙于阻止孩子母亲磕首谢恩,生员的声音温和清澈。母亲领着孩子们千恩万谢离去,人群散开,裴衷礼才有机会细看生员。
生员身材瘦挑,裴衷礼身量八尺,生员只矮他半头多点。生员虽面目俊秀,身着白细布襕衫,却有股英姿勃发的生气,予人印象深刻,特别是他的双目,奇异的将温和宁静与机敏灵动矛盾却和谐的结合在一起。
相术讲,一个人的眉毛清秀,并且长度超过了眼睛的长度,就是这个人有大智大勇的表征。而这样的表征和行止要是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那是多么的非凡奇妙啊。
“公子可否受伤?”生员作揖关心道。
“小姐真乃女杰!”裴衷礼郑重作揖。
二人同时开口,生员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下裴衷礼,京兆人士。”裴衷礼坦诚而言。
生员随即豁然一笑,回了男子礼:“公子好眼力!在下辛元,京兆人。”
辛元没有因为对方知道她是女子而拘谨,仍爽朗相谈。裴衷礼惊叹辛元的身手,辛元笑称幼年可爱,家中长辈以为她长大会变成祸水,特意让她与兄弟们一起学了点武艺防身,结果她越来越像男孩,最后竟成了帮兄弟们打架的“祸水”。裴衷礼听后郎然大笑的否认,兴起讲起了自己早以为忘记的与兄长的幼年趣事。二人相谈甚欢,遂爽以名姓相称。
“裴大哥也要去白马寺?”
“是。”
“辛元也要去,一同前往如何?”
“荣幸之至。”
白马寺,帝都与帝国最著名的佛寺,它不是常见的由僧众或民众兴修的一般民寺,它是在皇室的敕令下,为一位穿越雪山高原、沙漠丛林,西行五千里求取真经的传奇高僧译经所建。因此,它规模宏大,云阁禅院,重楼复殿,殿宇比帝国任何一个名刹的殿堂都宏丽。它不仅凝聚了帝国多个州的赋税收入,更凝结着帝国最才华洋溢的将作大将与无数巧工能匠的心血。
对裴衷礼而言,最珍贵的是整个寺院只在上元节举办狮子会时全面开放,他可以仔细观摩存放舍利子的西院浮屠,那是与中土完全不同的奇特方构。
“那烂陀寺的浮屠也是这样?”
裴衷礼抚摸浮屠雕饰的手顿住。
一路聊来,裴衷礼早已惊讶于辛元的才情,但现在还是可笑的睁大眼看着辛元。辛元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我只听一位游历的天竺僧人提到过。”
“不知道那烂陀寺的浮屠比白马寺浮屠怎样。”
“更宏伟,最高的好几百丈。”
“真的?”
“真的。”
“听大胡子,这么大——的大胡子天竺僧人说的。”裴衷礼夸张的比了个手势。
“呵呵……”
“胡子、脸一样黑,只能看到眼白,都找不到嘴。”
“哈哈哈!”
“天竺的浮屠分两种……”
二人在灯火辉煌的禅院中悠然漫步,他们像多年好友般谈笑风生的背影渐行渐远,身后只留下拈花一笑的佛陀金塑。
白马寺的狮子会是帝都上元节一景,寺院通夜燃灯敬佛,僧俗云集,或盘或跪坐于蒲团上,在比丘坛下聆听高僧讲法。为了更好吸引信众,寺院在比丘坛架彩狮,高僧轮流坐于其上讲法,间有佛门梵乐助兴,甚至还施茶水。
彩狮上换上了一位年轻僧人,人群却很安静。度众大和尚是年轻一代僧人的佼佼者,他大约就是金城公主说的漂亮和尚之一。度众不仅法相颇佳,更能将深奥的经谛作出简单生动的解释,其禅宗经见也裴衷礼耳目一新。白马寺是佛门“祖庭”,佛学开放,除了主流唯识宗,不乏诸多研究其它门派经论的高僧。
度众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方丈想选继承人,就让两个弟子爬后山悬崖,一个锲而不舍直到摔晕;一个半途放弃,走了山路上到崖顶。结果出乎众僧预料是放弃的弟子继承了方丈的衣钵。众人听了议论纷纷。
度众问道:“大家知道为什么方丈没有选择坚毅的弟子,而选择了‘怯懦’的弟子呢?”
“因为怯懦的弟子登上了崖顶,他成功了。”一名中年男信众说道。
度众微笑着摇摇头。
“因为走山路的弟子太聪明,摔晕的弟子太笨了。”一个随母亲来的小女孩稚嫩的说,众人莞尔,然后带着点希翼望向度众,度众仍微笑着摇摇头。众人面面相觑。
裴衷礼也在思索,这时他身旁的辛元说:
“天不设牢,而人自在心中建牢。”
度众睁眼看向辛元,赞赏道:“这位施主解得正是。”
“坚持的弟子其实为名利所诱,心中只有面前的悬崖绝壁,这是入了名利之牢,着了心魔。而所谓怯懦的弟子参悟了‘明者因境而变,智者随情而行’。这正是佛法所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的真谛,佛性常清净,何处有悬崖呢?”
众信徒豁然受诲。
裴衷礼忽然觉得遇到辛元,他把几年份的惊讶都用完了。
暮鼓晨钟,秋鸿春燕,梵乐唱鸣,灯焰摇曳,似乎恒古神秘微笑的佛陀在上元夜里徒添一份人情味。没有金吾禁夜的节日,士女夜游,车马塞路,金鼓喧闹,百戏陈杂,不计其数的大小狮头在人海中得劲蹦跳翻挪,面具戏在绵延不绝的灯火下上演。
裴衷礼与辛元似乎扔继续着“心”的话题。
“古时有个国王啊,要选王后,不知道什么标准,就想找个美人吧……国王找了好多女子都不觉得美,不是嫌胖就是瘦,要么就是嫌笨……最后他问自己的大臣,‘美人何在?’你知道大臣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裴衷礼微笑着看着辛元。
“‘美人在心’啊!”
“……”
“你怎么不笑?不好笑?”
“不好笑。”裴衷礼憋笑着摇头。
……辛元脸有点瘪,女儿态与英秀自然的结合在她脸上。
“哈哈哈!”裴衷礼忍俊不禁。
上元的夜很神奇,它蒸腾着短暂的热闹,却能让人相信帝国绵源的力量与无尽的希望;上元的夜很美,它闪烁璀璨的灯火如划开天际的瀚海银河,却牵起一个个年轻男子与女子的心,在斑斓的灯火下,倾城士女踏歌而行,雀跃的寻觅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裴衷礼与辛元被群连袂踏歌的男女热情的拉入夷人不分男女手拉手的舞圈,承接少女们热情火辣的视线。裴衷礼合着节拍跳着,抬首间,一盏盏大的、小的灯火闪闪烁烁、彼落此长,一个畅怀开心的秀美女子暮然入目。
美人何在?
夜火阑珊中。
帝都的庆祝进入极兴,庞大的帝都像幅展开的黑色恢宏画卷,无数条炽热明亮的灯龙在其上蜿蜒游走,飞舞盘旋。
那一年上元的邂逅,是一个没有身份地位、没有杂念算计的梦的邂逅。它像一幅画一样完美,完美的只能存在于画师笔下,完美的当一切结束后回想起来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虚幻,只能惆怅叹息。
巍然的宫城,丝竹罗衣舞纷飞,美人胭脂扫颊肤赛雪,隆重盛大的宴会亦进入极致气氛,一殿君臣言欢,一堂杯盏交错。文武状元郎与同僚们推杯换盏,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饮空一杯还一杯。
水袖翻飞后,太子低头啄饮,看不清面容。
婉转吟唱中,金城公主面容冰冷,低垂的眼中涌动汹涌的怒火。
宴毕,状元郎酒醉宿于东宫。
“滚出去!”
玉脂般的瓷片溅飞。
金城公主狠狠的瞪向女官,女官顾不上额头淌下的血液,匆忙倒退出内殿。
内殿瓷碎帛裂,外殿宫女们紧紧瑟缩肩膀。
金城公主立在满室狼藉狼藉中,面目扭曲,恨恨道:“居然让那个男人坐我下首……!他算个什么东西!”
上元节一过,新朝便开。接引宫女说公主病了,裴衷礼便打道回府,出宫门时,兄长的郎官朋友关问才知道,兄长也因病没有上朝,裴衷礼出宫直奔老宅探望。
老宅屋顶的雪还没有化净。
“大哥病了怎么不好生休息?”裴衷礼担心道。
裴衷义在院中练武,他停下正打的一套拳,看向几日前匆匆一别的兄弟。
“无碍,酒醉夜起摔伤了脸,不便见人。”裴衷礼看到兄长的右脸颊上有一道短浅的划伤,用药估摸两天就能淡掉。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给我添了嫂嫂……”裴衷礼笑道,忽然想起金城公主的话,便收了口。
裴衷义未语。
“二郎,过来。”
裴衷礼闻言上前,裴衷义搭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在庭园里走动。
“在家里,你小,父母一直对你要求不苛,你才随性发展,这是二老对你的宠爱,没有错。但是裴家现在就你我了,大哥不是要你担责任,大哥一个人顶得起天,但是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兄弟齐力可以断金,我们都好总是好的……”
裴衷礼静静地听着,大哥练过拳的身子冒着热气,手心更热腾腾的。
“有亲不在理,所以对公主一定得多用些心,如果她有什么任性要求,你能迁就也就迁就下……”
有多久没有同兄长这般亲密了呢,兄长高中后?母亲含笑离世后?还是自己四处游荡起……?
裴衷礼忽然发现,一夜宿醉,大哥有些憔悴,眼角似乎竞隐隐有些细纹。年过了,虚岁大哥就算而立了。而立,成家立业,大哥担着裴家的担子,至今没有家室。这也是母亲去前唯一的遗憾。
“大哥放心,弟,知道轻重。”裴衷礼温声应到。
裴衷义讶然而欣喜的看着裴衷礼,随即拥紧弟弟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好!好!你能……”
“大少爷,二少爷。” 管家打断兄弟二人。
“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来访的名义是探病,这是帝国太子对好友的体贴。
裴家兄弟将太子迎进厅堂,仆人立刻奉上茶。
近看,太子的面容更让人心惊,或许因为上座这位青年的气势与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裴衷礼无法将他与陪京所见的最美花魁比较,似乎联系到一起都是一种不敬。
但是,太子的美貌有种让裴衷礼不敢正视的东西,或许因为他上挑的眼角和金城公主相像,但他的眼更狭长锐利。
不过,上元夜宴繁华也伤神,太子与裴衷义的神色不约而同的染上了丝微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