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9、燃灯

　　何清敛心里那股无名火又蹿升起来，一改前几日的言听计从，看他一眼，便独自往前走。厉舟未说什么，便跟着他走。

　　何清敛问道：“她是谁，家在何处，像她这般年纪，家人怎会允她外宿？我怕她的亲人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寻她。”

　　“我不知道。”厉舟对此毫不在意。

　　“你在哪儿遇见她的？”

　　“严格来说，这算召唤，而非遇见……”厉舟说，“魔域中，拒霜树旁的血池满得快要溢出。血池里的血，全部来自人间的恶欲，他们怀着不能对神明诉说的愿望，以血为誓，向魔族发出祈求。在我沉睡时，人间的恶欲也从未干涸。我将手伸入其中，随手挑出了一滴血，她说，她需要眼睛，她有想杀的人。”

　　何清敛摇头：“不能满足她这种愿望。”

　　“为何不能？”

　　“她想拥有眼睛的目的不纯。”

　　“能递送到我这里的愿望，哪有纯的？”厉舟说，“人族连对神仙许的愿望都私欲横流。而我，喜欢坦荡的坏人。”

　　何清敛突然抬起脸，与他的目光对撞：“那我是坦荡的坏人吗？”

　　“不是。”

　　“那你，只喜欢坦荡的坏人吗？”

　　厉舟觉得他这副带气的模样格外可爱，头偏下，手指搭在何清敛脸侧，想吻过去，还未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就被对方推开。

　　何清敛面色不显，但眼睫颤动，嘴也抿紧。

　　厉舟又走近，垂头、与对方额头相抵，于是眼也挨近，鼻也相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我不试，你直接告诉我。”

　　“你知道对魔族许愿会付出什么代价吗？没有人在愿望实现后还能活下来的，但你可以，因为让你活着是我的愿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获得永生。”

　　“我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永生？”

　　厉舟忍不住又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你是我的同类，我的族人，我永远与你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何清敛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我是魔族？”

　　“半个魔族，你身上也有人的味道。”

　　“不可能……”何清敛连连摇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他也不太想对厉舟说，天下魔族，仅余你一个。这个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魔族头领，已用寒冷向自己倾诉数回，他的孤独。

　　厉舟说：“我会找到更确切的证据。”

　　他欲转身离开，何清敛却抓住了他的衣袂，问：“我是你的同类，所以，和其他人相比，我更为重要，是吗？”

　　“当然。”

　　“那我说的话，你都会听吗？”

　　“我会……”厉舟想了想，“挑我想听的听。”

　　“我要这座宫殿里，只有我们两个。这句话，你想听吗？”

　　这明显违背厉舟妄图让这个宫殿重回热闹繁华的愿景，是过高的要求。厉舟说想，便是说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抽出衣袖，朝大殿走去。

　　整个宫殿，已复归只有两人时的清净与空荡。那名女子从何而来，便复归何处。

　　厉舟以手支颌，轻声说：“你明明是半人半魔，怎么就爱偏袒人类呢？你什么时候，也偏袒偏袒我。”

　　他在大殿中坐到暮色四合，像一抹轻盈的烛火。

　　何清敛许久之后才来到大殿，手执一盏灯台，将大殿中的油灯一一点燃。

　　厉舟抿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却并不抬眼看他。何清敛在他身前坐下，与他面对面，侧头，去寻他的目光。

　　厉舟问：“你一直不过来，在干什么？”

　　何清敛伸出手，将厉舟的右手握住，把他拉了起来。他带着厉舟往外走，直到走到整座宫殿之外，才停下来。

　　他止住脚步，带着厉舟一起转身。身后，整座宫殿的房间都燃起了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似每间房的主人都已归屋，似每间屋子的主人都从未离去。

　　夜色浓重，飞鸟归巢，何清敛为他点亮了家中所有的灯。

　　是啊，这里是他的家，让人类来填满算什么？他有且仅有一个的家人，正站在他的身侧，握紧了他的手。

　　厉舟将这幅画面尽收眼底，有些不舍，也有些释然。他轻轻地笑了出来，眨眼，整座宫殿的灯齐齐灭掉，霎时间一切都陷于黑暗。

　　何清敛有些不解，下意识地偏过头，想问为什么，一个吻便落了下来。手被握紧，唇被撞开，舌尖触到了同样的柔软后迅速后退，却也被追了上来，直至无路可退，紧紧相贴。何清敛嗅到了一股非常特殊的草木气息，好好闻。唇齿交锋，呼吸与心剧颤，不过一瞬，厉舟的脸上便挨了一拳。

　　何清敛说：“这灯，我点了一个时辰。”

　　厉舟抬抬手指，整座宫殿又亮了起来。他不出口责怪，亦不觉得气氛已被破坏，他着迷般地又偏头亲了上去，只是贴了一下，又被何清敛打断。

　　很明显，灯亮灯暗并不是他被拒绝的原因。何清敛极其认真地跟他表明态度，他们都是男子，不能做这种事情。

　　“人族的律法如此规定的？”

　　“没有……”何清敛说道，“但你不想诞下子嗣绵延生命吗？”

　　“我的生命本就绵延不绝。”

　　“但你也向往着繁荣与热闹。”

　　“你会陪我，不是吗？”

　　何清敛沉默下来，已无话可说。

　　厉舟说：“问题并不在我，你无需在我身上找任何原因。问题在你，在你给自己下了什么禁锢，恪守着什么样的规则。”

　　何清敛否认：“我没有。”

　　厉舟陈述道：“那就是你不喜欢我。”

　　何清敛确实有些看不明白自己的心。但他在此刻问过自己，反正此生都注定与其纠缠，为何不能试着去爱？他是这样回答自己的：如果他真的与厉舟在一起，便会失去自己的立场。

　　他是一把对着厉舟的刀，他克着厉舟的命，威胁着厉舟的存在，掩盖着厉舟全族覆灭的真正原因。

　　谁会愿意如此对待自己的爱人？

　　他好像确实更加偏袒众生。所以，他命令自己，不准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