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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闲篇]不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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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池水多,一湖接着一湖。立在碧澄澄的河湾上的乌蓬船头,等船家长篙一点,破了水纹,就一路水一路水地荡出去了。水上看过去的景色极漂亮,远处飞檐屋角,房屋参差,若浮湖上,近处沿堤绿柳,河畔边常常几个穿粉着黄的少女洗衣而歌。只有这里,仿佛从未被外面的乱世所扰,来汉池的人往往就看住了眼。艄公便笑呵呵提醒到了地方,问一句公子是否还要继续游玩。连老人家都一口的咬文嚼字,声声清楚。
靠船的地方总是在石桥边。这里的石桥一律的白石头,讨人喜欢。尤其是春天的时候,桥上的粉衣姑娘撑伞过,桥下青衫公子慢下船头,这清风细雨湿桃花间,最是风景。
最热闹的那条河道中间横着的亦是最大的那座石桥。这桥有个名字,人人叫它五湖桥,并没有更多的来历。只是有一位公子要退出江湖,手抚这石桥,说了一句“江湖飘渺,不若五湖泛舟。”这位公子大隐隐于市,在这桥边起了高楼,开了一间酒馆,叫做不醉居。
大约这江湖的水是饮不得的,这公子心心念念要淡出,下了这样大的本钱也未能如愿,后半生仍厮杀碾转着。到得晚年,这才顿悟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于是也不再存心藏躲,要这样过下去。后来接手不醉居的人也练得武艺,再者是江湖中疲累的人,来这里歇歇脚,他们见汉池美好,就住下来,长久了,宁可只在这里做个跑堂的。若是有求助的江湖客,掌柜的明码时价地亮出来,久而久之,这成了明例,略是个江湖中闯荡过的人都知道有了麻烦大可拿着银子去不醉居问一问,若是对方肯和你喝一杯约定的酒,就算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这一年的秋天,不醉居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雕塑般的坐在店里请管事的出面。他这一坐就是大半天,竟无一人肯招呼,最后还是甘蓝叹了口气上前问了价钱,情知事儿尴尬,只得再去找掌柜的蓝北溟。
这时候的天已经是很冷的了,甘蓝虽不忍心,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手中的一碗清水就泼了上去,同时她身子微微一侧,一个算盘果然擦着她的脸飞到对面马棚去了。甘蓝无奈的说:“掌柜的……”
这当家的却只是一激灵间扔了枕下的算盘,气急败坏骂了一个“滚”字,施施然整整衣服又躺下去了也不嫌屋脊膈应。
“骆家那位公子要找几个帮手去救他心上人,出手不可谓不丰厚。答应是不答应,你给句准话。他急得很,别叫他空等下去。”甘蓝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屋脊上,“是两百两,现银。”
话音一落,蓝北溟迅速坐起来:“你不早说——”
她将口中的稻草尖儿一吐,人影一晃,已稳稳落在地上。明明是不动如山的功夫,眼皮一眨,却看见蓝衫子一摆,风一样的将人一起吹到前厅去了。
甘蓝这才微笑了起来,轻轻跃下,将蓝北溟的算盘从马房里拾起来,半是戏谑道:“韩沽你好本事,算盘掉头上也不吭一声。”
草堆里的年轻人嘿嘿两声:“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酿酒师谬赞谬赞了。”
韩沽脸皮厚,甘蓝一个女人家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由着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抬起头来看天高云淡,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
蓝北溟黑着一张脸背着手走进来:“甘蓝!”
甘蓝忙低下头学男人作个揖:“在。”
“你说他姓什么?”
“姓骆。”
“找人干嘛?”
“救心上人。”
“你让我去?”
“掌柜的菩萨心肠,素来成人之美。”
蓝北溟恶狠狠的围着她转了一个圈,眼里写着“鄙薄”两个大字,骂道:“老子不去!”
甘蓝叹了口气道:“两百两现银。”她顿了顿,“外加坛‘饮忧’。”
如今天下大乱,银票商号倒是不管用,反而是现银难得;而这不醉居的甘蓝不仅是深刻冷静,更兼酿的酒醇厚美味,凡饮过的没有一个不记挂。偏她又明知数量越少美誉越远,便是哪一年酿出个两坛来还要当众摔去一坛徒让人嘴馋,渐渐的愈发有价无市,这才得了个酿酒师的名号。这“饮忧”是她去年的珍品,藏着掖着到现在。蓝北溟向来豪饮贪杯,怎不动心?蓝北溟瞪着她那双大眼,是要看出点虚情假意来,然而对方沉静淡然,恭敬的架势做的再足也没有了。她终于一撇嘴,简直是要哭:“想我当初一个年纪轻轻,美貌如花,纯洁无暇的大小姐……”
甘蓝急忙接口道:“是。”
“就被你这样的老江湖算计了……管理什么劳什子不醉居……”
“我该死。”
“天天让我到这里,去那里……”
“辛苦当家的了。”
“到现在二十三岁半,连个婆家也没有……”
甘蓝干脆闭嘴。
蓝北溟反应过来没有推脱的余地,哭丧着一张脸:“就算为了两百两答应这破事,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甘蓝沉默地看着她,韩沽脸埋在草堆里窃笑。
“那我要带着韩沽一起去!”
韩沽焦躁啊,算盘打在头上都能咬紧牙关不做声,怎么到这头上就不懂克制了呢?他一脸悲愤,听甘蓝说道:“好主意。”
蓝北溟嘴碎,惯惹事,不醉居众人从来没几个愿意和蓝北溟同路。她一张脸生得又醒目,尤其是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星星也似,韩沽千声姑奶奶万声祖宗的求她收拾收拾,她才将头发束起来,脖子上围着条巾帕,穿着粗布蓝褂子。她自家身量并不低,骑在枣红马上一路飞奔,乍一看,倒像个男人,仔细一看……明明白白是个女人。
“我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糟蹋成这样也能看出这绰约风姿。”三人收拾东西一路向北,中途茶馆喝水吃着自家带的饼,几个带刀带剑的汉子盯着她看的时候她这样说。
韩沽很识趣的没有接话,那骆公子仿佛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吭过声。
蓝北溟又道:“骆公子,是平城?”
那骆公子一双眼深陷了进去,显见是忧愁得,眉头不展,嘴唇紧抿,只差没在脸上刻着“不要理我”几个字,因此仅简简单单的说了个“是”字。
蓝北溟不罢休,挪了挪椅子凑近了巴巴又问:“敢问尊名哪两个字啊?”她笑容只在皮肉上,有一股子讨好的意味,韩沽心里腹诽:“要不要问祖籍啊?要不要问生辰八字啊?要不要问公子婚配否啊?”
骆公子不动声色向旁边歪了歪身子:“骆阳。”
“是山羊的羊呢?是淮扬的扬呢?是隋炀帝的炀呢?还是洋洋得意的洋呢?”她问得自然而然,还带着点做学问的架势。
骆阳一脸嫌弃:“是阳关三叠的阳。”
蓝北溟蘸了点茶水一笔一画的桌子上写他的名字,字迹清秀,于是她自己甚为满意,点头暗暗赞叹了下才问:“是这两字?”骆阳点了点头,伸手抓了几个铜板往桌子上放,又将她写的那几个字抹了:“既然吃好了我们就走吧。”
先前盯着蓝北溟猛瞧的那四个带刀剑的站起身来,一人朗声道:“请留步。”
骆阳一怔,拱手道:“请问几位朋友有何指教?”
四人左右顾了,其中一个剑客模样的汉子咳了一声道:“我看这位姑娘明快爽利……”他瞟了蓝北溟一眼,见她一双眼睛似盼似惊,透出诡异的灵动,“小哥却不理不睬实在叫人寒心,不如介绍给兄弟,此生必定不负姑娘。”
蓝北溟大乐,心中自满之情溢于言表,向前一步正要搭言,韩沽只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急忙拖住,苦着一张脸:“姑奶奶唉……消停点吧。”
骆阳不耐:“强抢民女么?”
那剑客尴尬道:“哪里,哪里。”他似乎还要说两句话表白心迹,骆阳早就没心情听他这七七八八的了,皱眉说:“走吧。”
那剑客着急,脚下一晃抢到蓝北溟前面躬身道:“姑娘,在下革剑,使剑,善歌,江湖人称‘剑歌’,父母均不在世了,如今二十六岁,尚未婚配。敢问姑娘芳名?”他身量高,一张脸生得白净,长眉耳鬓亦用心修过,两只秋水般的目款款注视着蓝北溟。
蓝北溟纵横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形,当即心情大好,伸手就要去拍革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眼力好样的。韩沽心惊胆战,不晓得她要闹出哪样来,哪管顾忌,双臂一长,将蓝北溟扔到枣红马上,双手一拍,马顿时撒欢跑起来。革剑还想追,忽听见长剑呛然之音,急忙操剑拦住,剑鞘都不及拔出,碰的声响,罡风扑面,只是堪堪接住,脚下站立不住小退半步。他的同伴不禁大惊失色,拔出刀剑要来拼命。
骆阳只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出手极快;革剑是一把快剑闯江湖,手底下自然没话说,却比不上骆阳的稍纵即逝。革剑长剑一挫,叫了声好,电光火石之间就要递到骆阳颈边。骆阳不想缠斗,飞掠到马上,回身拨转马头,盯住革剑冷冷道:“看清楚,这是正宗的华山剑法,轻功是东海滨秋家的‘风入松’。我不是打不过你,但我没闲功夫。等我了了眼前的事,再来会你。”这是刚入江湖事事计较的年轻人口吻,不仅革剑收剑微微一笑就此收手,连远远跑出的蓝北溟与韩沽也忍俊不禁。
偏蓝北溟还要逗他:“骆公子好功夫啊!怎么不请你的华山师兄们来?高价跑来不醉居?其实就是骆公子一个人撂倒一群人也不在话下啊。”
看吧,蓝北溟这张嘴之臭,实在是无人敢领教。骆阳一张臭脸原本就半明媚半忧伤,这下子就被荼毒得整个忧伤了。
三人又连跑了五日才远远望见平城城门,巍耸壮观,压入天际,城门宽广,虽空无一人,却有大军压境之迫,赫然生威。三人吁了一声勒住马。骆阳心中感慨一声平城到底三朝都城,如今就是天下大乱,这城门,这宫墙却从来镇定,任云卷云舒,能容天下。
蓝北溟伏身,压低了嗓子凑到骆阳跟前道:“骆公子,要进城吗?”她一路上高嗓门惯了,偶尔还效前人长歌当哭,害的韩沽一直遮脸前行。此时低声道来,骆阳不由一缩肩,韩沽皱眉骂道:“妈的,掌柜的,你要做贼啊?”
蓝北溟摸摸鼻子恢复本来声音道:“不是救人吗?我认为要隐蔽点好。”她声音一低,谄媚道:“当然鄙人全凭骆公子安排。”
骆阳呆了半响才道:“不了。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
天色并不晚,但骆阳骆公子才是雇主,黄白之物在握,这个区区鄙人蓝北溟也只能望城兴叹,拽着马往回走找落脚的地方,一抬头看见挂着“悦来客栈”招牌先就生了气,那小二又对着她说“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心情更坏:“嘿,怎么哪的客栈都叫悦来客栈,怎么哪的小二第一句话都这么句!啧,我也按照江湖好汉的惯例说一句:来两斤熟牛肉!喂我的马!”她发完脾气,大摇大摆乱晃去了,留下小二和韩沽面面相觑。
亏得革剑有心,一路尾行至此。蓝北溟撞见了,竟微微点头示意,一张脸平静如常,滴水不漏,倒把个革剑迟疑住了,看着蓝北溟越晃越远,晃到树林,又晃到田野,晃到山岗又晃到另一个树林,直愣愣跟着,没敢上去打招呼。
并不怪蓝北溟无缘无故跟踩点似的看地形,而是她忘了她从来记不住路。
于是她只好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绕到夜幕低垂,任她身法优美武艺高超,就是分辨不出如何回去。明明革剑就在不远处,他也不上来表示表示公子风度的送一位大家小姐回家。至于大家小姐怎么会一个人在枯草地里乱晃,她倒不记得了。
后来革剑终于意识到这位看起来聪明俏丽的姑娘也许大概可能兴许或者是迷路了的时候,已然是日暮四合,枯草飒飒,鸟鸣风萧,这样一个蓝衣姑娘幽魂似的转悠端的孤独肃穆萧瑟沧桑啊。革剑怜意大起,飞奔而至,凑近耳语道:“姑娘可是头一次到平城郊外,这里小路错杂,想必姑娘记不明白,让在下送姑娘回客栈吧。”
话说蓝北溟平生第一件恨事就是别人说她记不清路——此事被甘蓝、宁致等人打趣的死去活来——加上那革剑嗓音特意压低,愈发跟有鬼似的,当下挽了挽青丝冷冷道:“不用!明日我与人在此决斗,特地记下地形。这等学问,汝等无知小儿焉能理会?”她生怕革剑看出破绽,脚下一点,凌空跃上树,接着树枝上脚步轻点,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啊,她到底是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