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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言短长 ...

  •   这个午后,蝴蝶谷陷入忙碌。

      林桧走到膳食房外的时候,正听见一个尖细的女声说话:“……还不是蝴蝶谷真正的女主人呢,已是这般跋扈,稍有不顺,就敢向公子的身上泼粥!那可是熬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滚粥啊,出锅便进暖盒焐着,直到被她泼在公子身上之时,怕也不比在火上凉多少!可怜公子,一片真心被她如此践踏,转身还催我们为她再熬一份补身的药膳!我,我真恨这晴日不见雷公,没能劈死这黑心烂肠缺肺少肝的贱人……”
      不用进门,林桧已经感受到房里那义愤填膺的威压了,当真是……不出所料呢。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浣衣院走去。

      肩负着全蝴蝶谷所有衣物的清洁工作,浣衣院的丫头婆子们一向耳目灵便手脚麻利,林桧离院门口尚有数丈之远,院里的言语之声已是戛然而止。她的嘴角向上微弯,脚下不停,走过去轻轻扯动门铃,院门立刻便打开了。
      “果然是林桧姑娘到了。”开门的婆子一脸热络的笑,爽朗的大嗓门全院可闻,“不愧是公子身边最贴心的人,每次都是我们才刚将衣物叠好装袋,您的铃声就响了,真是叫人半分懒也偷不得呀!”
      林桧含着一丝微笑踏进了满院子随着打趣的欢声笑语中,接过装着林枫衣物的布袋,不带丝毫表情变化地说:“魏姑娘的衣物也一并给我吧。”
      满院的笑声滞了一滞。众人飞快的几个眼色交换之后,一个健美颀长的丫头排众而出,带着无可挑剔的礼貌笑容开口:“这可真难住我们了,魏姑娘的衣物还晾着没干呢。”
      林桧不动,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丫头。几秒过去,丫头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退后一步,声音又加重了一些:“我们可没偷懒。魏姑娘的衣物一直按照林桧姑娘您的交代,用的是公子专用的小池子洗。今日公子与魏姑娘的衣物同时送来,我们自然是先洗公子的,至于魏姑娘的衣物——”她微黑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容忽然就扎下了根,“既然有正主在,旁人便只能向后排了。”
      仿佛启动了某个机关,浣衣院忽然嘈杂起来。林桧被灌了满耳的“就是就是”、“当然先尽着公子”、“洗完公子立刻就洗她了”、“我们可不曾闲着干聊”……她耐心地等这阵声潮过去,在多数人说过了头一句暂停喘气的瞬间,定定地压下四个字:“我在此等。”
      一时鸦雀无声。
      林桧施施然坐在树荫下众人午休的木椅上,慢条斯理地打开布包,一件件查看叠成统一方块的林枫的衣物,竟是把整个院子的丫头婆子都视如不见。那领头的婆子和丫头对视一眼,几不可查地互相一点头,接着满院子的人一眨眼都进了后院,一通嘈杂过后,一个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布袋被捧到了林桧面前。
      林桧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扫视过面红气喘的众人,忽然一笑,接过布袋站起身,说:“为了我偷懒想少跑一次腿,辛苦大家了。”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纷纷道不辛苦该当的;而林桧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拎着两袋衣服款款离去。

      主院正房外,林桧伸手正要敲门,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的,她短暂发愣的时候,房门已经打开,林枫正对着一桌佳肴,边吃边说:“小桧,轻功退步了,连厨房的送餐员都比你快。”
      她面无表情地把布袋放在椅子上,平平地说:“属下惭愧。”
      林枫皱眉,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抬头看她:“你已经跟我怄了十三天的气,应该够了。”
      林桧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退后半步,低下头轻声说:“属下惶恐。”
      林枫放下筷子,伸手按揉着眉心,过了几秒,他舒展开了眉头,淡淡地说:“小桧,你先去吃饭;吃完饭去和她聊一聊。她现在的情绪太激动,不利于恢复。”
      话音未落,里屋忽然传来器皿破碎的声音,林桧的眼前虚影一闪,便听见林枫在里间说:“你——”随后再无动静。她心下微讶,悄步过去一看,只见魏欣欣抱着一个汤钵半躺在床上,钵里的汤水已经喝了干净,闻着气味,正是林枫交代的党参枸杞乌鸡汤。大约是察觉了林桧的视线,魏欣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林桧确定自己在她的眼中看见了嘲讽,然而对视之后魏欣欣只是低头用汤勺挖着汤底的鸡肉向口中送,完完全全是对她视而不见;而在这个短暂的“交锋”过程中,林枫一直站在半丈外注视着她,唇角含笑,目光温柔。
      林桧忽然有了一点扶额的冲动。只看林枫,定以为他注视的女子如何美好,然而事实……容颜尽毁也就罢了,但说这副靠在床上胡吃海塞的丑态,休说妇容,连基本的礼节仪态都荡然无存……即便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这不拘的,也太大了些。
      林桧再看了一眼里屋中央粉身碎骨的汤钵盖子,默默地扭过了头。

      一食,一看,一装作自己不存在,三人无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魏欣欣吃干抹净了钵子里所有的可食用物质。然后她看着林枫,伸出手,十指松开——“砰!”陶制的汤钵扎实地磕在了青砖地面上,在落点留下了一个钵耳之后,又遵循物理规律地向着该去的方向滚了两滚,好巧不巧,正停在了林枫的面前一步。
      林枫静静地看着魏欣欣,后者扬起下巴,回以挑衅的目光。林桧暗吸冷气,几乎要扭头不忍再看,却不料林枫笑容依旧,温声问:“饱了吗?味道还行吗?”
      回答他的是魏欣欣展开的一张纸条:
      ▏虛▕
      ▏僞▕
      林桧这次是真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公子的性格向来不好,即便是对魏欣欣的受伤濒死有几分怜惜,现在只怕也快到头了……她看着林枫那一脸捉摸不透的淡笑,又看着魏欣欣那一脸的愤怒与倔强,眼看着两人都绝无可能退步,没奈何,她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标准地行礼标准发声:“此处脏乱,请公子暂且移步。”
      林桧没有敢抬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直到头顶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移开、脚步声响起,她才缓缓地直起身,到角落取出了工具,开始清扫。
      现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换成了魏欣欣的,压力大减,她忍不住松了口气,却听见床上悉索有声,眼看过去,正瞧见魏欣欣把纸铺在墙上,用握毛笔的姿势捏着铅笔,腕肘悬空,费力地写着什么。
      这样子很快就会整条手臂都发抖……林桧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目光不由得柔和少许,快快收拾了地上的残渣,走到床边,平声道:“铅笔不是这样拿的。”
      魏欣欣猛地一颤,似乎被吓着了,只听得轻微的一声断裂,一截黑色的东西从纸上掉落,林桧的不喜又浮了上来,语带指责:“魏姑娘,如此用笔极易折断铅芯,请你照我的姿势拿笔。”她说着,从魏欣欣的手里抽过铅笔,三两下削好,然后示范地握住,又慢慢地照着纸上原先的字迹书写:多-言-身-十
      “多谢……”林桧轻声念了出来,看向魏欣欣,对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铅笔,林桧松手,看着魏欣欣握住笔,对着她的字迹凝视片刻,学了她的拿笔姿势,竟是从左向右地写:
      ▏多謝妳為我解圍▕
      林桧有些意外,不料魏欣欣如此聪慧,竟从她尚未写完的两个字里便看出了从左至右的书写顺序,可是她既然如此聪慧,为何……“你为何不对公子好些?他对你……他从未如此善待过一个女子。”
      终究是忍不住说出口来。林桧自嘲:连我也变得反常了吗?却也忍不住期待地看着魏欣欣。这个答案,她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想要知道。
      可是魏欣欣的反应……林桧敢发誓,魏欣欣听了她的话之后绝无一丝一毫的感动,反而是……像是她看着报了名号扔下金银就等着公子出迎的求医者之时,克制而无可控制的……鄙夷?不,不会错!那种对对方自以为得计的藐视,那种“又来了!你们连一点新鲜花样都不会想吗”的居高临下的无奈,她既然时常自有,怎么会看不出别人竟对她也有了这样的——侮辱!
      平生不助人,助人遭雷劈……公子之言,金玉良言!林桧咬着牙忍下了满心的愤怒与不值,平声道:“纵是公子的疏忽使奸人得隙伤你,看在他亲入火场救你,又数日不寐治疗你,十来日悉心照料的恩情上,天大怨恨也该平了,魏姑娘如此激烈,实在是有失·身份。”
      魏欣欣闻言,正眼看了林桧片刻,忽而双眉一挑,嘴角一勾,满脸疤痕随之扭曲,饶是林桧见惯伤病,也不禁浑身一颤,却见她伏壁疾书:
      ▏他對妳的恩▕
      ▏我不知 ▕
      ▏我對他的恨▕
      ▏妳不知 ▕
      ▏不知者不與言▕
      除了第一句后的片刻犹豫,这一段话竟是一气呵成!林桧暗惊:这“从左往右,自上而下”的书写顺序,魏欣欣竟能自行领悟;非但领悟,还流利顺畅得仿佛本应如此……本应如此……
      林桧的眼神骤然深邃。她静静地行了个礼,淡淡道:“既然如此,林桧告退。”
      出得内室,林桧便看见林枫向她走来。他面上尚有未消的忧急,这般在意,确然不该是初见……林桧自知异色难掩,只低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属下无能,公子还是自己劝吧。”
      林枫站住了。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林桧,许久,久到林桧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才移目,淡淡地说:“去工房把炕桌拿来。还有,她用的文具都从我的书房里拿,注意补充。”言毕,转身离去。
      林桧看着他出门彻底地消失,才靠在墙柱上喘了口气;汗出如浆,也直到此刻才敢抬手去擦。她不明白魏欣欣为何对公子毫无畏惧,公子的威压,分明从不曾弱了半分啊~

      休整过后,林桧赶到了工房。不出意外,工房里正有人慷慨激昂:
      “我就是恨那个女人不知好歹!公子从火中救出了她,又数日不眠不休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不但不感激,居然还砸了公子一身的粥!只不过是要当几日哑巴而已,简直连真正的后遗症也不能算!公子还煞有介事地为她做东西!要我说女人就是不能捧着!若是公子用以往对待求医者的态度对她,她定也是如旁人一般伏低做小,哪会像如今,拿着热脸去贴她的——”
      “王宋!”终于有人制止了他说出不该说的字眼,“有劲磨嘴皮,怎不见你把手上的活计做完!”
      显然发话的是个头子,王宋胆弱地缩了缩头,但他的愤慨显然更重,脖子一梗,大声道:“我就是忍不住气!她若真哑了反倒是好事,公子说过,最好的女人是不会说话的女人!”
      这一句引用当真是掷地有声,四周边都被镇得鸦雀无声。王宋得意洋洋地昂起头,立刻如泄气的皮球般矮了下去,他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叫:“桧……桧姐……”
      无声无息出现的林桧微微地笑了。室内更静了。她静静地环视全场,有间,悠悠地说:“王宋兄弟,你放心,公子一定会帮你娶到一个最好的女人。”
      “不!”王宋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可惜他终究没有勇气把心里话喊出声来。他面如死灰地看着林桧拿起了刚刚做好的矮腿小桌,审查,颔首,离开,后,瘫倒,欲哭无泪地环视全场。
      众人噤声,只有刚刚吼过他的林桐冷言冷语:“终于晓得‘言多必失’了吧。”脸色一变,蒲扇大的巴掌挟风声拍下,“明知公子正郁闷那人哑了!你还敢说风凉话!公子不削你削谁!公子不削你桧姐也要削你!桧姐不削你我也要削你!”五掌连拍,那王宋几乎被拍进地面,林桐这才收手,气犹未消地喝道,“滚去干活!”
      低进了尘埃的王宋灰溜溜地滚了。

      且不提王宋接下来会受到如何的炮制,只看林桧把炕桌在魏欣欣的床上安放妥当,又传达了林枫关于她使用文具的指示过后,径自坐下,把这一个午后她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一席话毕,魏欣欣低头沉思,须臾,在炕桌上铺纸写字:
      ▏爲何告訴我這些▕
      林桧淡言:“大概是因为你太清闲了。”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如今在蝴蝶谷里是‘蝴蝶也忙,蜜蜂也忙’,没道理你这个罪魁祸首反而不忙。”
      说话之时,林桧一直观察着魏欣欣的表情。果然,在她引用公子的“名曲”之时,魏欣欣的脸上出现了和公子初闻她引用之时毫无二致的怪异神色;而与公子不同的是,魏欣欣的眼里立刻就闪过了警惕的目光——看来这句话触及了她不欲人知的东西。林桧在心中暗暗点头:公子和这位神秘而简单的魏姑娘,果然不只是表面上的萍水相逢。
      看来,蝴蝶谷是真的要有一位女主人了。

      -------------------我是回到第一人称的分割线----------------------------

      在林桧从隐晦到含蓄再直白的暗示以后,我终于确定,这姑娘在向我投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言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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