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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二十五章 大宝堪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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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荀予佑和云宜便在宫中住下。
初起,云宜以为不过只是一两日光景,谁知一晃十几天,也未见荀予佑有离开的打算。虽然各色所需一应俱全,又有内侍宫娥伺候周详,但她依旧殊不习惯,只想尽早回返云庐。
问及缘由,荀予佑只道受命审办荀瞻濠谋反一案,因他在京中没有官衙府邸,又须时刻聆听圣谕,故而留住宫内。
云宜默然半晌,道:“他们会如何定罪?”
“谋逆者,按律族灭。”荀予佑说,良久忽道,“你想不想见他?”
云宜反应过来,怔怔摇头。
荀予佑望她一眼,说:“他却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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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深院,凄清幽僻,此处是京城关押宗室皇亲的所在。
深秋时节,北地愈显严寒。云宜虽穿着厚实,缓步其间,风入衣袍,仍禁不住冷得发颤。
她心头闷滞,脑中混乱,暗恨自己为何要来。分明了断,已然决绝,做了此生不复相见的打算,却控制不住地只身前往。
仿佛走了太过漫长的道路,她终于站在一处挂着铁锁的房门前。有人上前开锁,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着是皇亲,人犯单独关押,屋子虽简陋,床铺桌椅连着文房四宝则都安置齐全。
云宜逆光站在门口,微是凝眸,才看清阴暗屋中那一瘦削人影回转身来。
一里一外,一明一暗,四目相对,她立在那里,不知进退。
“宜儿,是你吗?”
那身影颤声低唤,云宜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咽喉,眼圈一红,半晌做不得声。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去,身后房门轻掩。
房门关上,屋子里更觉阴暗。祁珏燃了桌上灯烛,火舌摇曳,弥出些许暖意。
云宜定定看着光亮里清矍苍白、既熟悉又忽而陌生的面容,依是俊美生情的眉眼、好看的唇鼻、乌黑的发丝,身上的衣衫因消瘦更显飘然。
“你要见我?”她木然开口。
祁珏却不答话,撩衣径直跪于她面前。
云宜不觉退后半步,低头望着跪倒在地的人,不知所措。
“其实我已无颜相见,所求不过忏悔。”跪在面前的人说。
“忏悔了父亲便能活过来?忏悔了你便可心安?忏悔了你便能改变这行差步错的结果?”云宜凄声道。
“自然是不能,先生之死皆是因我,我不求宽恕。”祁珏低眉垂目,“我去见先生,原是为了了知身世,并不晓荀瞻濠会派人跟踪,也不晓先生落于他手中。那一日,我喝多了酒,伤情之下,无意说及你婚姻之事。我并非,并非……”他抬起头,眸里含了痛意。
“并非故意是吗?”云宜蹲下身子,迎上他哀痛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那你为何要离开云庐,为何要去做赣王府的郡马,为何要把自己陷在这样的境地,这难道都是你的并非故意吗?”
“我为何要……要如此?”祁珏喃喃自语,一瞬目光暗淡。
“有人强迫你吗?”
“没有。”
“有人蒙骗你吗?”
“没有。”
“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
“……是。”
“那么,你是贪慕这荣华富贵,还是真的……喜欢荀娉婷?”云宜终是语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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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珏闭起双目,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但似乎又没有选择。
那日,营救崔素莹失败,他被带回赣王府。荀瞻濠非但没有罪责他,反而礼遇有加。原以为是荀娉婷从中斡旋,不料却被告知身世之谜。他震惊之余完全不能相信,荀瞻濠便让他去寻云康问个仔细。若当真是徐门遗孤,只要他肯入赘赣王府,自己就替他父祖申诉,平反冤案,以证清名。
他失魂落魄回去云庐,见到云康,身世昭然,果如荀瞻濠所言。梦墨亭旁、梅花树下挖出玉匣,看见鸳鸯玉珏和父亲留书的那一刻,他的心碎裂成片。他知道自己再不是那个醉心丹青、神采飞扬的云庐子弟,他是躲躲藏藏、隐姓埋名的叛逆之后,是战战兢兢、苟且偷生的漏网之鱼。
如果不能肃清父祖家族的冤屈,他这一生将永远在椎心泣血和惶惶不安中度过,所以云康终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可先皇钦定之案,谋逆族诛的罪名,他这一介书生、平头百姓,要如何去拨乱反正,洗雪冤情?只有荀瞻濠愿意帮他,能够帮他。当他决意将那一夜的光风霁月深藏于心,离开云庐再次回到赣王府的时候,却不知已一步踏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做了赣王府的郡马,怎料荀瞻濠不日竖起反叛大旗,率师出征前要他协力镇守洪都。他大惊失色,不肯就范。他原是为洗刷徐氏叛逆的污名,怎能自己竟成叛逆?
荀瞻濠哈哈一笑,不屑神情溢于言表,问他是假幼稚还是真懵懂。当年成帝钦定的罪名,其子孙如何能推翻?推翻了,便说明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只有改天换日,待自己做了皇帝,才能替徐氏一族昭雪冤案。而他,身为赣王府的郡马,不若一意同心。
说到底,都是个人的选择,要什么样的东西,付什么样的代价。如果他迈出的第一步已然是错,也只有一步错,步步错,只是想不到会累及云康殒身洪都城下。
*
“你说啊,究竟是为了什么?”望着眼前默然不语的人,云宜几成嘶喊。
“因为我是叛逆之后。”
“那又怎样?”
祁珏眸中弥出痛意:“我给不了你现世安稳,我爱不起你啊,宜儿!”
“没有人在乎你的身份,也无意证实你的身份,是你自己放不下。”
“是,是我自己放不下。”他点头,“我要替父祖雪冤,为徐门正名,这是我身为徐氏儿孙的职责和宿命。”
“死者已矣,你就不能忘了这些,好好活自己的人生吗?”
“可是我忘不了,我夜夜梦见他们血肉模糊、痛楚凄惨的模样。身为人子人孙,我不能替他们报仇雪恨,总要为他们以证清名,不能让他们身死人前,又世代背负逆名。否则,我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不得安宁……”他伏地痛哭,“不择手段也罢,一条道跑到黑也好,我都要去做啊!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要完成这个目标,除了当赣王府的郡马,你还能替我想一条别的路吗?”
云宜伸出手去,想抚一抚他有些凌乱的发丝,堪堪触及,终是缩回了道:“所以你何须忏悔?”
祁珏直起身来,泪眼相望。云宜别过头去拭了自己眼角的泪,因为蹲得久了,站起时眼前发了一阵黑。
她神伤气短,转身撑在桌边。桌上一张白笺撞入眼帘,笔墨淋漓,那字迹她最是熟悉。
她怔怔看去,乃是一首《金缕曲》的长调。词云:“一夕秋风卷。但沉吟、催添愁绪,最难消遣。信说而今都成昨,空惹长歌似泫。多少事、蚕丝成茧。一点灵犀双栖蝶,道情深、怎奈偏缘浅。空缱绻,翅难展。 平生快意功名显。却因何、抬头明月,少圆多扁。追往逐来求所愿,不过惶惶鹰犬。问世路、谁人得免。知是黄粱如一梦,总又期、功到成煌典。思想尽,恨难剪。”
云宜撑在桌边的手不觉微颤,连着身体都不能控制,良久,方哑声道:“知是黄粱一梦,还不醒么?”
祁珏望着她的背影,黯然道:“挚爱已失,余生唯留一愿,不妨就赴这一场豪赌,我愿赌服输,只是累及师尊,此罪难赎。”
眼泪滴落,洇开纸上几个墨字。
“挚爱已失……”云宜哽咽,“究竟是谁先弃了谁?”
*
云宜不知自己是怎样出了那屋子,连马车都没上,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熙攘喧闹的京师大街。
回到宫中,天色已经暗下。殿里掌了灯,巨烛高燃,涌出的暖意却终究消散于过分宽敞的空间。
晚膳端上,摆满了一桌子的玉盘珍馐。云宜独坐愣神,并无胃口。往日荀予佑总会和她一起吃饭,今日却不见踪影。
她端起热茶,焐一焐自己冰凉的手,问旁侧侍女荀予佑去了哪里。
侍女回:“陛下正召见太子殿下。”
茶有些烫,她喝了口,执杯木然,半晌抬眸,对着那侍女道:“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召见太子殿下,此刻怕是还没回来。”
“太子殿下?”杯里的茶晃出两滴,“哪个……太子殿下?”
“陛下午前刚颁的旨,昭告天下平江侯皇子的身份,并立为皇太子。”
手中玉杯滑落,茶水泼洒一身,云宜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