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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此夕何夕(六) ...

  •   玉露盲目地跟从着大叔,也不知在水底潜了多久,忽然手上被他一扯,便冲出水面被丢上了河岸。她顾不得多想,忙伸出手去将大叔也拉了上来。这时月亮破云而出,正映出他面上全无血色,她不由一颤,“大叔?”

      他方才太过紧张,根本没顾上左臂的伤口,此时松懈下来,才觉得伤处痛痒难忍,一股麻痹的感觉渐渐顺着经络游走上来,心知不妙,只用右手撑起身体,低声说了句“快走”,便向岸上走去,越走那麻木感传递得更快,膝盖忽然一软,跪倒在地。

      玉露紧紧跟在他身后偷眼盯着,见他跌倒,大惊失色,忙跑上去扶住他,“大叔!大叔你怎么了?”

      他还想推开她,却发现右手也已不听使唤,不禁暗自惊心,低声对她说,“扶我先躲起来。”

      玉露闻言立刻用力架起他,焦急地环顾四周,他们已经游到了城外树林边,遍地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四下看看,或许林中还有藏身之地,便使出全身力气拖了大叔往林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玉露被跌得七荤八素,爬起来见大叔被甩到了一旁,忙爬过去摇摇,看他还能瞪自己才松口气,仰起脸见头顶上露进来一线月光,借着光瞧瞧四面,却原来是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脚下正踩着大大的铁夹子,亏得陷阱早已废弃,夹子都生了锈,自己才侥幸没被夹住。这陷阱就挖在一棵大榕树树底,约有三四尺深,大概是用来逮野猪的,所以比一般陷阱都要宽阔些,可容两人勉强栖身,此时恰逢深秋,厚厚一层落叶将洞口挡了个严实,心急之下又怎能看清?她回头看看大叔,却见他脸色惨白闭目不语,心想眼下不能再寻别处,这里还算隐蔽,千万别再让女罗刹他们找到,否则别说自己跑不掉,连大叔也会被他们报复,眼珠转转,手脚并用顺着洞壁爬上去,拣了些树枝搭在洞口,抓了满满两把叶子,跳进来又胡弄了半天,觉得看不出了,这才放心拍了拍手,爬到大叔身边,轻轻推推他,“大叔?”

      其实此时蝠毒已游遍身体各处,全靠他拼尽内力抵挡才不致昏厥,然而也已全身麻木不受控制,被玉露微微一碰,就象个破布娃娃似地倒了下去,他听得玉露惊叫,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细弱,“扶......靠......”玉露忙依言而行,扶着他倚住洞壁,她见过打坐吐纳的姿势,便依样将他双膝盘起,双手交合,见他闭目静坐,胸膛微微起伏,知道他正在疗伤,不敢打扰,悄悄坐到一旁蜷缩起来,尽量给他让出更多的地方。

      青衫红袖两人追到河边,却只见河水滔滔,早已没了玉露他们的踪影,红袖是个急性子,恨不得立刻也跟着跳下河去,却被青衫拦住,“追不上了。”

      “我们先游出城去!”红袖摩拳擦掌,“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我的蝙蝠咬伤,支持不了多久的!”

      “游到哪儿?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上的岸?”青衫两句话便问倒了她,“你在这里等着,我先游过去看看,如果发现他们的踪迹,就给你发信号,你再来与我会合,如果我没回来,就证明我还在寻找,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管什么时候,明白吗?”见红袖还有些不甘心,又道,“再说你这些蝙蝠,也要有人料理一下。”

      红袖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点点头,便见他剥去外衫,露出一袭黑皮紧身衣来,正是苇荡那夜玉露所见的“鲶鱼皮”,又看了她一眼,便飞身跃入水中。

      玉露蜷在洞底,脑袋里的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敌人追来,耳朵要竖起听着外面动静,又怕大叔挂掉,眼睛睁圆盯着他的脸庞,隔一会就爬过去悄悄探探他的鼻息,在水底潜了太久,又湿又冷,抱紧身体还是忍不住哆嗦,也许睡着了会暖和些吧,可要是醒来发现大叔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呸呸呸!还是不要了......就这样天人交战半梦半醒地挣扎良久,不知不觉中东方微白。

      他终于从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动动手指,已经没有了僵硬的感觉,只是还有些酥痒,他知道还有轻微蝙蝠毒没有除去,正想挪动一下,半边身子却麻麻的,难道还没恢复?不禁一怔,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玉露脑袋垂在他肩膀上,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一只手还伸在自己鼻子底下,好像担心这人随时就会没气儿。淡淡的笑意浮上他仍见苍白的脸庞,他伸出手,轻轻将那小手拉下来,想错开身让她靠着洞壁,见那娇弱半酣模样,竟然心有不忍,便盘坐不动,只将她的头向上扶了扶,让她盹得更舒服些。玉露浑然不觉,忽然手指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也许是逃来逃去太累了,竟然又睡着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心中一片澄明安和,忽地觉得颈上痒痒,却原来是她鬓角一缕青丝散落下来,在自己颌下无声地颤动,刹那间,一种奇妙的喜悦毫无理由地涌上心头,像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捧起了宝剑,可又比那更柔和,也更细腻。一直以来,他都不需要别人,也不要别人来需要他,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黎明,他会忽然舍不得这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难道,是因为这个女孩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坦诚和信任?难道是因为在她眼中,自己只是自己,而不是背负着许多荣耀,和更多无奈的“剑公子”莫无?

      身旁的她忽然动了动,嘤咛一记,睁开眼来,他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热,转开脸去,口不对心地哼了一声,“总算醒了。”

      “大叔!”她大喜,一把扳过他的肩,鼻子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睁大眼睛从上看到下,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太好了!你没死!”

      有人不希望自己死,这算做人很成功?或者是很多人希望自己死,才叫很成功?他自嘲地笑了,“我命大。”

      “那是,祸害活千年吗!”玉露终于露出了小虎牙,“大叔是祸害,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我是祸害?”他哭笑不得,“那你这个小妖是什么?”

      “我是祸水!红颜祸水!”她不知耻地顺杆爬,“你没听说吗,美女都是红颜祸水!”

      “要是我现在身上有钱,”久违多年的幽默感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忽然喜欢上和她斗嘴的感觉,“我会借给你买一面镜子。”

      “喂,大叔你很没良心哦!”她怒气冲冲地白他一眼,不满地嘟囔,“过河就拆桥,别忘了昨晚是我照顾的你!”

      “原来世道真的变了,”他试图站起来,不忘奚落她,“把头靠在人肩上,就可以叫照顾人了。”

      玉露脸上一红,见他清理洞口的树枝,转移开话题,“现在就出去?”

      莫无是要去找清水驱除余毒,猛一起身竟陡生脚底无根之感,这才发觉恢复得不像预想中那样快,把住洞口定一定神,“我出去找水,你在这等着,”提起一口气跃出陷阱,只觉肋下有如针刺一般,忙按住肋骨屏住呼吸,向河边走去。

      他来到河边,盘膝席地而坐,将双手伸入水中。深秋黎明的河水冰凉刺骨,然而比起适才那肋下的疼痛,却算不得什么。他强忍刺痛,闭目呼吸吐纳自运内息,让真气缓缓在体内游走,一面借助外界水流的压力,将余毒从指尖逼出,如此几个来回,方觉疼痛稍解。此时天气已见寒冷,他额上却渗出许多汗珠来,待得气息平和,这才缩回手睁开眼,无意中向水面上一望,却微微一怔,“你怎么跟来了?”

      “怕大叔被拐跑了啊,”玉露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或者丢下我自己跑了,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

      “你该回家了,”他站起身,在袖子上揩去水珠,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

      “......”玉露最不喜欢听到这个字眼,况且现在回去,若是被金风堵在老窝,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想想就头大,试图转移大叔的注意力,“大叔,他们会追来吗?”

      “......”自己答应过救她,就必须让她安全地离开,“万不得已,我会送你回去。”

      “这个,这个就不用了,”玉露心虚地嘿嘿笑,“大叔我知道你很忙的,你放心,我会乖乖回家的,一定会,这样好吧,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分开好不好?”

      他并没有答言,眉头却微微拧起,这些年来的江湖生涯让他的耳朵加倍灵敏――有人来了,是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伙――他的脑中掠过青衫的影子,藏在袖里的手不由得慢慢握成了拳头。

      必须让她走――他的目光落到玉露身上――以眼下的情况,这一战他实在没有信心,决不能任她共进退,只是玉露的执拗自己早就有所领教,如何才能让她走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默然一瞬,已有了计较,便冷冷道,“何必下一个镇子,就此分道扬镳。我已遵守诺言,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干系。”说罢转过身去,只给她个背影。

      这言语如此绝情,玉露错愕之下,只觉心中一阵透凉,眼泪几要夺眶而出,然而终是忍了回去,“赫”地干笑一声拱拱手,“多谢大侠,后会无期!”说罢抽身便走,埋下头只顾向前,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觉得颊上冰凉,伸手一摸,原来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果你要救我,就不要这样无情,如果这样无情,就不必一次又一次地救我,站在深秋的寒风之中,泪盈于睫的女孩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日头缓缓升起来了,又是一个艳阳天,这样的天气,一切不开心都应该丢到背后的阴影里去。玉露抹干眼泪,举目四望,自己已在凤凰城外,要抓紧时间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谁也不怕了,就谁也――不需要了。

      因为时辰尚早,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她很快便上了甬道,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心念之间刚一抬头,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不由一惊,忙闪身一躲,却也还是跌倒了,她本就着实不爽,如何按得下怒火,当即跳起来,大声骂道,“你找死啊?!”

      那马儿被主人一勒,长鸣一声生生停住,马上之人回身望来,却咦了一声,皱起眉仔细打量,脸上现出惊喜之色,“你不是哑巴吗?”

      “你才是哑巴呢!”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一抬眼却愣住了,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不是陶之曜又是谁?心中暗叫不好,抽身便走。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哎,你会说话,怎么装哑巴?”

      “不关你的事!”玉露头也不回,只顾闷头快走。

      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十万火急不容耽误,只得匆匆辞别。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便连夜出城来,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自己留在驿馆稍事休息,家人一大早来迎,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是失踪,连班主也不见人影,房门大开,东西却没少一件,不知是否匪类作怪,府里正准备去报官。陶之曜听了又是纳罕又是不安,当即抛下随从,抢了最快的骏马一路飞奔回城,却未想正撞上了这哑巴舞娘。见她口齿清楚,又着了一身夜行衣,必是内有隐情,“是不是那班主拐了你?你别怕,只管对我说。”

      “说个鬼!”玉露回头瞪他,“不关你的事!”

      他一勒缰绳,横马在她面前,“当然关我事,你们从陶府不辞而别,就要给我个明白的交代。”

      “要交代你找他们去啊,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陶之曜无意中向远处一望,他眼力甚好,看清楚不由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舞娘来了。”

      女罗刹?玉露大惊,回头一望,远处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抹大红烟尘中上下翻飞,那红色头纱在空中飘扬如帜,当下叫苦不迭,急中生智,一个翻身跳上陶之曜的马,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快走!要没命了!”

      陶之曜一怔,下意识一甩马鞭,那骏马立刻撒蹄狂奔起来。陶之曜眼睛看着道路,嘴巴还不闲着,“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哑巴会说话,舞娘变罗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差不多!” 玉露被颠得头晕眼花,只得伸手环在他腰间,虽然青衫红袖眼下只是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连老天爷也不知道!

      那手儿绵软温暖,他不由心中一荡,“你要去哪儿?”

      “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就行了!”玉露回头望去,红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也是全力追来,不肯放松。

      倒霉,这次要被追上,怕就跑不掉了,要是大叔在――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玉露用力甩甩头,把它抛到一边去――若是真的被追上......抬眼见前方路岔杂草茂密,心中一动,拍拍陶之曜的肩,“路口右拐,拐弯时一起跳下去!”

      陶之曜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只点了点头,一勒缰绳转弯,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起跳了下去,那马儿又被一惊,更是咯噔咯噔四足不停,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两人顺着草从一路翻滚下去,撞到树干上才停了下来,玉露终究有些功夫底子,比陶之曜清醒得快,忙按住他伏在草丛中,不一会就见那抹红色倏地闪过,直奔那马儿的方向追去,便稍稍松口气,陶之曜在草丛中抬起头来,“她走了?我们出去吧?”

      “不要!”玉露断然否决,“她又不傻,见马上没人,自然会原路折回。”

      “那就坐以待毙?”陶之曜满头草屑,不忘建议,“还是快跑吧!”

      “你以为自己两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就能跑过马的四条腿?”玉露白他一眼,这次只能听天命了,咬咬牙,“帮我个忙。”

      娇柔面容,决绝神色,这矛盾的美和坚定,无人可以拒绝,他一时失神,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她折回来,我会出去诱她说出来历去处,等我们走了,你就去――”她停顿一下,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的水荡,找一个黑衣服的大叔,或者――”心中一软,“去苍烟山西的‘醉茶缘’找我的家人,再不然――”狠下心,“去连府找姓金的!就说我被青衫红袖抓走了,自然有人救我。”

      “不行!”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不能眼看你被抓走!”

      “大少爷!”玉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抓走,总比两个都被抓走好!要是你也被抓了,我可真就没人救了!”见他焦急神色倒是十分真挚,便好言安慰道,“放心,他们费尽心思抓我,一时不会拿我如何的。”

      他无法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只得默默垂下了眼。萍水相逢,拨马相助,玉露对他也是心存感激,便整了脸色,拱一拱手,“陶公子,玉露在此谢过了。”

      陶之曜心中一热,还没想出回答,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看了看玉露,见她脸上现出肃然之气,微微一震。

      却说红袖追上奔马,见人已没了踪影,猜到臭丫头半路跳马逃跑,不由咬牙切齿,然而自己追得很快,她也只能藏在这一段草从小路,当即拨马而回,停在草从前,大声喝骂,“臭丫头,敢耍花样,快给我滚出来!”

      玉露知道立刻出去反令对方疑心,便悄悄蜷在草丛中默不作声,向陶之曜做个手势,示意他也不要动弹。

      红袖见草从中一片寂静,又怒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放火了!”说着鞭子一抽,空中爆出清脆的声响。

      玉露心知时机已到,向陶之曜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故意伪作惊慌模样,“别,别放火!”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红袖哪知她是装可怜,不禁得意地笑了,跳下马一把扯过她,“哼!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喂,”玉露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水龙火凤珠不在我身上,你抓我也没用!”

      “水龙火凤珠?”红袖一怔,以为她将自己视做寻常盗匪,如同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当我这般不开眼么?你也太小瞧优昙崖了!”一回手将她丢上马,自己也跳上来。

      “那为什么抓我?”玉露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叫喊让陶之曜听到。

      “......”红袖一顿,其实她也只是执行命令,并不清楚个中缘由,然而说不知道又太丢脸,便板起面孔喝道,“这么多废话!回崖你自然知道!”说罢一抽马臀,疾驰而去。

      陶之曜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凝视那烟尘翻滚中远去的背影,心下真正百味杂陈。他自幼体弱多病,深以为憾,故而愈发要做得强势,不许别人违背自己半点意愿,旁人只道他脾气古怪骄横,却不知他其实是为了掩藏心中的自卑自弃。如此久了,他渐也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时至今日,却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也许――不负所托,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他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回城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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