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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伊人故人(一) ...

  •   一股清馨香气悄然潜入梦境,向梦生长的地方无声地游去,心里最寂寞的角落,一扇无名的门磔磔开启,有种模糊而熟稔的感觉挣扎着要苏醒过来,却又有一股力量极力涌动,试图将它赶回门后去,她心中忽地一窒,长长睫毛眨了一眨,慢慢睁开眼来。

      头顶一条五彩大鱼缓缓游过,张嘴吐出一串气泡,摆摆尾巴又走了。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头顶大鱼小鱼络绎不绝地游过,摇头摆尾好不悠闲。她疑惑地张开嘴,学着鱼儿吐气,却发现并没气泡出来,伸出手去摸那鱼儿,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直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道透明屏障将鱼水与自己隔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自己就在这鱼缸的底层。难道自己在水底龙宫?难道抓自己的人是龙王?她张开的嘴一时合不上了,定定神,这才想起来环视四周。

      白,雪白。床榻桌椅,被褥幛幔,每一处都是,每一件东西都是,只有地面是化不开的浓墨,看上去坚硬冰凉,光可鉴人。“如你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奇怪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她转目一瞧,桌上雪白瓶中,竟然真的插着一枝硕大丰美的优昙花,不禁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花瓣,寒凉难当,却是白玉雕成的假花。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背后响起,“绮露露。”

      玉露一惊,手上一松,那花朵连着瓶子坠下去,一股微风从耳畔擦过,瓶子握到一只雪白的手里。她倏地转过身去――

      美,只是美,美得不像人,美得如同画,如同雕像。她十六年之中见识的男子不多,然而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人中龙凤的三位姐夫,便从离家始,清雅如父亲,冷峻如大叔,华贵如金风,韶秀如陶之曜,却都没有这人的美那般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的出世之态,一袭白衣如雪,他着了却是无比熨贴,似诗词押了韵脚,丝竹和了曲调,良辰美景入了惜缘人之眼。

      她不禁怔神,心底的不安感却也越来越浓重,退后几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问我?”他将瓶子放回原处,却反问她,“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绮露露。”

      “呸!”玉露才不会因他长得美就格外留情,狠狠啐一口,“你才是绮露露!”

      “我是巫相夜拂晓,”他负手而立,又重复一句,“绮露露。”

      “什么五香六香的,我不认识你!”他身上瘆人的寒气似乎很快地传递了过来,玉露壮起胆子,连珠炮似地说下去,“我告诉你,我叫萧玉露,我爹爹就是‘茗客’萧茗,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他就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他霍然冷笑,一掌拍在石桌上,“我与他正有旧帐未了!他敢踏上优昙崖一步,就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间桌面微微下陷,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痕来。

      玉露这次是真的被震到了,半张着嘴看着那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和爹爹好像结怨颇深,莫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吧......爹爹脾气一向很好的。他和爹爹有仇,抓自己来难道是想作诱饵?作人质?混蛋,我才不会被你吓倒!也学他的样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五香六香!你听好了!我才不怕你,我爹爹更不会怕你,就算你劫了我也没用,我爹会带着我三个师姐,踏平你这个优,优什么大头鬼的崖!”

      “放肆!”他听得她口出不逊,竟这样称呼优昙崖,不由怒气顿生,断喝,“竟敢对优昙如此无礼!跪下!”

      玉露不明白他说的优昙是什么意思,但跪是绝不肯跪的,只仰起脸站得笔直,忽然腿上一软,啪地跪倒在地,原来不知何时被他击中穴道,再也站不起来,恨恨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小人!”

      “呼我巫相,绮露露,”他站在那里,“你也听着,不是我劫了你,是萧茗他劫了你,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是他将你盗走十六年,这一笔帐,我该不该和他算!?”说话间眼中寒光大盛,只叫人心惊胆战。

      玉露跪在地上,脑中却是浑沌一片,爹爹盗了自己?自己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宝贝,谁会傻得来偷啊,还十六年前?这个五香花生米又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越想越气,调门提高八度,“五香!别以为胡编两句我就会信你!难不成你还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他走过来,雪白如昙的面孔俯下来,眼神中有一股深深寒冷,寒冷之中却又跳出火焰来,“我宁可你――不是!”那声音里说不清是恨,还是遗憾,残酷和美,美和残酷,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玉露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跪在这儿,好好思过,”夜拂晓直起身来,眼神空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说罢飘然而去。

      “死五香!”玉露醒过来,腿脚不能动弹,只得在他背后高声叫骂,“我不会放过你!”然而那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纱幕之后,只有她的娇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不绝――不会放过你......会放过你......放过你......

      地上又硬又冷,跪得久了,膝盖渐渐没了感觉,玉露从小到大,便就有些闪失,也不过都是自找的不能埋怨人,可这样被虐待却还是头一遭,不禁想起爹娘来,鼻子一酸,泪珠就要落下,猛然醒道,自己是爹的女儿,断不能让那五香花生米看笑话!想及此抽抽鼻子,硬生生把泪珠忍了回去。那花生米说得没头没尾,这一切究竟为何?他和爹是怎么回事?把自己扣留在此又为了什么?十六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却是千头万绪毫无头绪。膝上麻木冰冷的感觉隐隐传来,她只得恨恨地想着恶毒的话,在心底偷偷咒骂夜拂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有一只手轻轻拂过脸颊,如冰天雪地里吹来一抹春风,她只觉得温暖非常,就象娘柔软的手抚摸着自己,忍不住贪婪地握住贴在脸颊上,忽然醒觉这不是梦,慌忙睁开眼来。却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惊,忙松开手,向后一躲,气鼓鼓地瞪着她,“你是谁?你要干吗?”

      “......”她却微笑了,语气轻柔,“别怕,我只是忍不住来看看你,我叫夜阑珊,是这儿的巫医,你就唤我的名字吧,”看着她不由得又笑了,“真......”却把下面的话又吞了回去,伸出手摸摸玉露的腿,“冷吗?”

      玉露戒备心稍解,点点头,“嗯。”

      夜阑珊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玉露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真是的......拿孩子.....气呢......”还没太明白,就见她伸出双手来,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脚,知道她在活筋舒络,索性道,“别费劲了,直接解穴不就好了?”

      她手下一颤,抬起眼来,“你不明白,若被他......”忽然侧耳倾听,脸色微微一变,“我先走了,”急急起身,很快消失在了纱帐之后。

      玉露正摸不着头脑,眼前忽然盛开一抹雪白,一抬头,却正是夜拂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你知错么,绮露露?”

      “我是萧玉露!”玉露不服软地瞪着他,“知什么错?我才没错!”

      “今后你只是绮露露,这是优昙崖的规矩。”

      “规矩?”玉露挑起眉毛,“哦,我知道了,原来这里的规矩就是叫些又难听又滑稽的名字,怪不得你叫五香!”

      “你!”他眼角一挑,终却是压了下去,“绮露露,我念你初为巫女,暂容你不知礼数,以后断不会任你如此乖张放肆,再若有犯,绝不只跪着思过这么简单!”

      “巫女?”玉露一愣,立刻回嘴道,“谁是巫女?夜拂晓,别以为在这妖里妖气的地方,和你这妖里妖气的人在一起,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什么鬼巫女!你作梦!别说跪着,就是打折我的腿,你也休想如愿!”

      “称我巫相,我只说一次,”夜拂晓语气平静森严,“生为巫女,这就是你的命。撒泼装傻,都无济于事。”

      “命?”玉露放声大笑,“莫非你比老天爷更知道我的命?夜拂晓!告诉你,我死也不会作你优昙崖的巫女!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等我爹爹和师姐一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放过我?”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竟然笑了,低头抚摸那瓶中的优昙花,“我只道萧茗教出的丫头粗野无礼,却没想到竟也如此孤陋寡闻!只要我想――”瓶身一震,花朵已握在他手中,“――将‘醉茶缘’夷为平地,令他横尸当场,也并非什么难事!”他转过身去,雪白花朵握在更白的手中,在背后微微颤动,“绮露露――你不作巫女,我就会让萧茗全家――殉葬。”

      玉露正是怔仲,膝上一记蚊钉,一瓣白玉优昙铮然落地,见那花瓣色泽竟然殷殷如血,不禁暗自一惊,偷偷拾起来,手儿却是一哆嗦,原来那花瓣炙热如焰,白玉边缘已经卷曲焦黄,如同鲜花在烈火上烤过一般,只要稍加劲道,恐怕就会立刻熔化。她何曾见过这样霸道邪门的功夫,当下呆住,心里只有一句话,他会杀了爹和娘,会杀了爹和娘......

      夜拂晓刚才用飞花解穴,见她还呆呆跪在原地,微一皱眉,冷冷道,“骨头软么?这不是萧家,别指望谁会扶你!”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猛然醒过来,两手撑地勉强站起,跪得太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得一拖一走,好不容易蹭到床边,重重坐下。她虽然被囚暗室,看不到夜幕降临,却感觉得到那夜晚的寒气越来越重,不由得抱肩蜷缩一团,渐渐躲向床角。天地之大,如今可视者,却唯有这一角,亲朋之众,此刻可抱紧的,却只有自己。一种从没经历过的孤独和恐惧,从那寒气深处如潮水般无声而来,终于将她的身形淹没。

      玉露从惊瑟中再度醒来,噩梦中爹娘染血的面孔如此清晰,背后那昔日苍郁安静的醉茶缘火光冲天,一切仿如身临其境,连疼痛也是撕心裂肺,她不由得紧紧按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蜷缩了一夜。天该亮了――她茫然地直起身子,空洞的眼神穿过那重重的雪白纱帐,然而,周遭只有自己和――寂静,寒彻心扉的寂,古井死水的静。

      爹娘要是知道自己在这儿,一定会来的......还有大叔......可――夜拂晓的幽影飘过眼前,她下意识打个冷战――这个神魔参半的巫相,又会怎样对付他们?焦灼了的白玉花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在说:没用的,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有的反抗都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还是――别来,都别来,她嘴唇蠕动,不自觉轻轻说出了声――就让我留在这儿,都不要来――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夜拂晓那咬牙切齿的表情骤然掠过脑海,她不由一颤,就算爹爹不来优昙崖,自己再这样僵持对抗,夜拂晓会不会找上门去?她实在不敢想象爹爹与他相遇的惨况,不,决不能让这发生,她纤长的双手慢慢握紧,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决心――爹、娘,这十六年里,我只会惹祸,只会让你们为我担心操劳,现在,该是我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放心,我会努力地习惯,习惯遗忘,也习惯被遗忘,我可以,一定可以,真的。

      一角雪白毫无预兆地飘过,蓦地静止在面前,象是突然被勒住了辔头的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落到床边,“你的。”夜拂晓本以为少不了再度舌战,却见她抬起眼来,“你真要我当巫女?”

      她眼里有一种豁亮的决然,又隐着一种极深的黯淡,他不由微微一悚,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我有个条件,”她并不畏惧与他对视,“不管你和我爹有过什么恩仇,从此一笔勾消,绝不许再寻萧家任何人的晦气,”她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屑,反倒洒然笑了,“我或者没甚么筹码让你答应,不过我爹至少教会我一样,就是言而有信,只要你守诺,我便会留在崖上,随你说做巫女也好,什么也好。倘若你不答应,你也知道,一个死人活过来很难,但是一个活人死掉,实在是太容易了,假如我闷到哪天想不开,哼也不哼就死掉了,你岂不是赔个底掉?”

      言而有信――那双幽深澄明秋水,似乎透澈得可以眺望到极远的过去,带着暖语笑音的影子从那深深潭底遥遥浮上来,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答应她,答应她,醒过神来背过身,“换衣服去。”

      “你答应了?”她追问,不满足于任何含糊的答案。

      “他萧茗的命,就那么宝贵么?抵得过我优昙崖的巫女?”他似不屑地嗤一声,“你最好用心,别让我反悔。”

      “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她抓起衣服,跳下床,“我也不会给你要挟我的机会,巫相。”

      她终于这样称呼自己,或者,这是一个值得承诺和接受的开始......希望是......

      “等等,还有,”心底的恐惧感并未随着这个盟约的结成而有所消减,那感觉不是来自夜拂晓,而是来自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个诱惑她去接近去触摸却又不断后退不断闪躲的谜,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刹那间她脱口而出,“除了巫女必须把握的,其它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想从你口中知道。”

      难道――我就会愿意讲述?就会愿意记得?如果可能,我宁可如你一样浑沌无所知,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在背后丢下一句话,“我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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