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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小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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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小新娘
民国十九年深秋的江南。
涌州梅林镇孝贤村外的一隅处,丹枫翠柏,红叶满径。隐隐地树木深处,有一状似水滴,色如翡翠的水潭,名曰青龙潭。龙潭向东的半山坡上,有一所破败的寺庙,紧邻着寺庙的,是一座鹅卵石磊成,苔藓斑驳的坟墓。数间土墙泥瓦的寺庙前,有一块土夯的开阔地,靠近北面岩壁一侧,布置着一排高低大小不同的梅花桩。院落周遭是随其曲折的藤条篱笆,篱外夹杂着几十株几人合抱的银杏和红枫。深秋西风来临时,红叶黄叶捉双成对,缠绵翻飞,颇是壮观。
破庙内,因是昨夜大雨,尤显得阴冷潮湿,窗户和门缝皆是四处漏风。地上随处散放着许多竹片和成形的竹椅竹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翠竹的清香。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边整理着铺盖被席,一边对站在旁边的六、七岁左右的女孩子说道:“星星,爸爸要到另外的地方找活干,等爸爸找好了落脚点,就来接你。你先去这个奶奶家住几天,听奶奶的话,万事勤快点,不要惹奶奶他们生气。”
叫星星的孩子攥着父亲的衣角,仰着头,柔声细语道:“爸爸,我也要跟你去。”
“又不听话了,你要是再缠着爸爸,爸爸就再也不来接你了。”父亲硬着心肠说道。
“爸爸,我听话的。可是我不跟你去,谁给你做饭洗衣服呀。”星星忧心道。
父亲别过头,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是爸爸没这个福气。记住,要听奶奶的话。还有你养的两只鸡,小花和小白,也留给你带了去,给你做个伴儿。”
星星使劲点了点头,千叮咛万嘱咐道:“爸爸,那我等着,你可要早点来喔。”
父亲没答理女儿的话,背转身一把抓过桌上的十块大洋,细细的数了一遍,随即塞进裤袋。然后背起铺盖,大踏步地走出庙门。
女孩泪眼盈盈的送父亲到门口,清晨浅浅的阳光里,她呆呆地看着父亲踩着斑驳的树影,躬着身子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跳下去,然后转过山坳,直到完全没了身影。
女孩潜意识里,一直在期盼着父亲地回眸挥手,但是她父亲没有,奔命似的直往村外走了,走的干脆决绝。隐隐地,她心里有种没来由的恐慌,就像是此生再也不能见到他父亲似的。但她不能说,那是大人忌讳的。大伯母说,小孩子乱说话是要打嘴的。
一个短身驼背,银白头发的奶奶,悄无声息的走到宁齐身边,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说道:“宁齐,咱们也回家吧。”
“奶奶,我不叫宁齐,我叫齐星星。”宁齐轻声纠正道。
这时,一旁须发皆白,风骨清逸的老者接口说道:“齐丫头,宁齐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以后你在奶奶家里就叫宁齐吧。”
女孩心下自忖:“不就是借宿几天吗,为何连名字都要改?这可是奇怪。”
老人顿了顿,又朝宁齐和煦的笑道:“齐丫头,我和你说,奶奶家有二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中有个大哥哥叫宁方远的,是我的徒弟,他淘得很,以后要是敢欺负你,你来庙里告诉我,我揍死他。”
宁齐愣了愣,落后仰着头,问道:“应师父,我可以不去奶奶家吗?我想留在庙里等爸爸。”
应师父心里一阵酸楚,半晌才说道:“齐丫头呀,不是我不肯收留你。我一个男人家,每日归早归迟,没个定数,平时连自己三餐粥饭都顾不上来,哪有能力照顾你呢。再说,庙里冷清,又远着村里,你也缺个伴儿说说话,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思想着,不如你跟着奶奶回家,奶奶家里人多,好歹热闹些,你们一家子处久了,将来也融洽些。”
宁齐见应师父推托不肯收留,她虽年小,但因从小没娘,是瞧着别人眼色长大的,此时心中不免有几分羞讪。于是局促不安的低下头,双手反复的翻卷着衣角。
奶奶见宁齐尴尬,忙笑道:“齐丫头啊,应师父说的没错,奶奶家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大堆,可比这里热闹多了。你要是哪天想应师父了,村子离庙里也不十分远,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说话间,只见应师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深紫色的腕珠,他拉过宁齐的左手,放在她手心里,笑道:“齐丫头,这是给你的。”
奶奶慌的忙止道:“应师父,这万万不可以的。这是你们出家人做功课用的东西,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配戴这些。”
应师父笑道:“方远奶奶,你不用客气,这本就是给齐丫头准备的礼物。这是两个孩子的大事,我们也不好空了手的。”
奶奶见应师父如此说,以为佛法深奥,自己肉眼凡胎,不便乱客气什么。于是推宁齐道:“还不快谢过应师父。”
宁齐不明白应师父送这木珠子给她做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用的。可既然应师父和奶奶都说的如此郑重,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心意。宁齐谢过后,便伸手接过戴上。
应师父又吩咐:“齐丫头,到奶奶家后,找个柜子先藏着,等将来长大了再戴吧。”
宁齐点点头,心里也不以为意。
作辞了应师父下山,宁齐用根木棒单挑着鸡笼背在肩上,随了奶奶回家。下台阶的时候,宁齐见奶奶身子瘦弱,又裹过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便伸出另一只手搀住奶奶的胳膊,说道:“路滑,奶奶小心。”
奶奶用一只手握住宁齐的小手,笑道:“嗳!难得你有心。奶奶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脚快。齐丫头呀,应师父说你很能干,你跟奶奶说说,在家里时,是不是都是你做饭的呀?”
宁齐摇摇头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大伯母不让我一个人做饭。她说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要是不小心,弄着了火,会闯大祸的。”
奶奶问道:“大伯母对你很好吧?”
宁齐点头笑道:“嗯,和对哥哥、姐姐一样好。”
奶奶听了不再言语,心里倒着实叹息了一回。
从庙里的几十级台阶下来,底下是半亩左右的荷塘,荷花早已开谢,只一剩下一池的枯枝败叶。荷塘边有一垄地,种着些当季的蔬菜。这两处水池田地,是孝贤村早年立庙宇时,拨给龙王庙的庙产,历来归住庙的和尚耕种和收成。
往西有条蜿蜒的山路,待弯过一道山嘴,就是孝贤村了。
孝贤村原名叫龙腾背村,因此处群山像极一条刚要腾飞的龙,前后村庄便有取名叫老龙头村的,有叫龙须村的,有叫龙腾背村的,还有叫龙尾村的。直至明朝时,龙腾背村有个宁家子弟被城里一户人家领养,后来那孩子中了进士,入朝为官,但他不忘出身之地,赡养父母,照顾兄妹,周全村人。后来由皇帝下诏,地方出资为他树了座恩荣牌坊,才将村名改成孝贤村。
这孝贤村是涌州市梅林镇极僻远的一个小村庄,地处三个县市的交界处。因远离闹市,人口稀少,民风倒是淳朴和平。村里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大约只有三十来户,大都姓宁。后来国民党政府实行保甲制度,孝贤村和龙头颈村、龙尾村合在一起,叫飞龙村,保长是孝贤村的宁德康,因为宁德康的大哥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军官。
村里没有通公路,往返梅林镇走的仍然是一条北宋年间修砌的梅南古道。村口有座石砌的拱桥连接对岸的梅南古道,石拱桥边斜依着一株不知年代久远的空心古樟。古樟边的入村处,竖着一座高大巍峨的石牌坊,叫孝贤坊。过了石牌坊,右边是宁家祠堂,左边是保长宁德康家三间二层二进的石头房。
孝贤村这一带是个峡谷地形,村里土地稀少,故村子里的房屋都是沿山建筑。因是贫穷的缘故,村里人家的建房倒是非常的经济。溪边鹅卵石磊成的墙,中间搭个木架子,顶上铺了灰瓦或茅草。四面再围起半人高的竹木篱笆,中间夹杂着数株的果树花木,再应季种些瓜果疏菜。村民小舍,或在溪水桥边,或在山坡岩下。
奶奶带宁齐来至村东边一户河埠头旁人家,院子篱笆上还爬着些绿累累的瓜果,西边竹篱旁种着几窠高大的芭蕉。
院门半掩着,奶奶推门而入,迎面正房是三间两层石墙灰瓦房舍,一明两暗。东西各有三间矮屋,东边是厨房,西边是猪圈和鸡窝。院内木篱笆旁有尺许宽沟渠,由细小灰白的鹅卵石砌成,原是村民为防屋子潮湿排水用的,后来为图洗汰方便,干脆将与房屋旁的小溪挖通,那山岩壁处曲折泻下的瀑布,便经花木深处的清溪,绕阶缘屋至前院,又在院门篱下盘旋而出。
只见院内闹吵吵的有十几个孩子在厮玩,一个估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子看见宁齐走进来,带头起哄嚷道:“新娘子,入洞房,生个癞头儿子见爹娘!爹不喜,娘不爱,癞头儿子哭断肠。新娘子,入洞房,生个癞头儿子见爹娘!爹不喜,娘不爱,癞头儿子哭断肠。”彼时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有节奏地唱诵了起来。
奶奶假唬着脸:“是不是又皮痒了找打?方远快放学回来了,要是被他听见,你们个个少不得又是挨一顿臭揍,待会儿鼻青脸肿的可都别哭着讨饶。”
带头的那个男孩子吐了吐舌头,其余的孩子亦马上噤若寒蝉。眨眼功夫,十几个孩子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宁齐纳罕,如何他们会管自己叫新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