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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贾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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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六年,大唐长安的街道上,有个人骑着头毛驴摇摇晃晃地逛着,驴自然是不识路的,而背上的人也不看路,于是,便一下往京兆尹的车队撞了过去。
被他撞到的大官,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被后世誉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文公韩愈。
至于坐在小毛驴上的人为什么不看路,是因为他在想,自己的那句诗“鸟宿池边树”,下联是“僧敲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推月下门”?
是“敲”,还是“推”?
被他撞到的韩愈,还要帮他思考这个问题。
而这个古往今来,为诗痴迷而导致“诗驾”的第一人,叫贾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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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看着眼前这位一袭僧袍立于闹市中的男子,却有股“心远地自偏”的气质,哪怕这朱雀大街再繁华,他也能在自己的“推敲”境界里沉静。
“还是‘敲’字好。”
韩愈说,“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这个动作,就仿佛是在更深露重的夜晚,多了几分声音,静中有动,反而更衬出这种安静来。”
年轻的贾岛眼睛一亮,闪出灵感的光芒。
虽然韩大人还是头一回被人“诗驾”碰瓷,但关于诗,两人可都是同道中人,于是,便一路走一路讨论诗词歌赋。
这时,韩愈忍不住问了贾岛一件事:“你这走路不看路的习惯,怕不是第一次撞到人了吧?”
贾岛点了点头,说:“上次也冲撞了一位京兆尹的车队。”
韩愈“噢”地一声,不出所料道:“谁?”
“刘栖楚。”
韩愈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上次又是为了哪一首诗?”
贾岛低头,“是那首《忆江上吴处士》。当时,我先想到了下联,‘落叶满长安’,但一直想不出上一句来,走着走着,我这头毛驴就撞到了刘大人。结果他把我骂了一顿,还拘到了牢里蹲了一整天。等我傍晚被放出来之时,看到牢外满眼的凄凉之景,才补好了上一句。”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韩愈念着这首诗,内心喟叹,满眼赏识,于是,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这是一次伟大的遇见,韩愈的胸怀与境界,让年轻的贾岛意识到,诗歌的宇宙,是除了诗人丰富的内心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们不能忽视这个世界,而只活在自己的中心里。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其实,“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贾岛在遇见韩愈之后,被他点拨影响,遂去浮屠,举进士。
也就是在第二年,贾岛投身韩门,还俗应考。
他脱下僧袍,走进了这个充满爱与恨的世界里,无所谓成功与否,但他的人生从此与微尘有了联系,他生命的宽度,也让他得以与更多的风景相遇。
*****
元和七年,贾岛已过了而立之年,三十三岁的他,才决心在仕途上开始一番作为。
不论是求举,还是立业,都不免地焦虑心急,一是因为年龄,二是因为以他的诗书功底,自认为能在这俗世里辟出锋芒。
这种强大的自信,使他的作品比之前更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文质,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写下了一首《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因为得遇明君,所以将这把剑拿了出来,但这并不是为了炫耀才华,而是为了削这天下的不平之事。
这个诗里的“谁”,正是把“小我”过渡到了“大家”。
鲁迅曾说过一句话:“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他们内心里盛着的,是这大好河山上的广阔风景,当一个人遇见更多的人和事之时,处世的态度便不再拘泥于小怨,而是将格局放得更加长远。
对于这首诗,吴敬夫有诗评说:“遍读《刺客列传》,不如此二十字惊心动魄之声,谁云寂寥短韵哉!”
于别人而言,科举入仕,是一个普世的价值观,但对贾岛来说,他从“僧”到“仕”,是用力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抉择,因此,笔下才能写出这样锋芒惊艳的诗文来。
而贾岛的文功和诗歌里所表达的情感,也随着他生命的走向,变得更加丰盛。
那些千古名句,只要他一直写,便一直都在。
*****
在唐代的科举市场里,流行着一个规则:
应试的考生要在考试前将自己的作品送给有文学声望的官员,希望能得到推荐给主考官的机会,而考官也会在阅卷的时候,把学生的名气作为评分的因素之一。
再看贾岛前半生的经历,多年的佛门生活养成了他清高孤冷的性情,而他笔下那些被人传诵的名篇又让他以才华自矜,这也就导致他不会与那些士子一样去求官赐名。
贾岛骄傲、孤高,甚至不合群,但他的内心又希冀能得到认可,功成名就。
这样矛盾的性情和人生理想,在他身上冲突,经久难安。
最后的结果,是科举不第,一纸考卷将他判为了“无才之人”。
世人说,悲愤出诗人。在俗世的碰壁,让贾岛很自然将不平的情绪都寄托在他的诗文里,想他孤身一人入长安,举目皆是陌路人,他要做的,不仅是克服困境,还要去直面困境。
否则,又如何能将这些万千痛楚凝聚,写成一首:“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话,那就是朋友,是知音。
在仕途的不顺之后,贾岛也没有再出世为僧,其实,所谓修行,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心。他之所以留在长安,一定是为了值得的人和事。
反观现代的人们,与他的遭遇又是何其一致:这偌大的城市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读贾岛的诗,后世的人们会为他的才情惊艳,也会为他的人生感慨,这样的命运仿佛是走在了夹缝里,难。
但是没有这样的阅历,他又写不出《剑客》此等遒劲的诗文,而贾岛这个名字,除了为诗推敲入迷之外,也再无旁的意思了。
但他偏偏来了长安,偏偏撞到了韩愈的轿子,从此成了一颗文坛彗星,被韩愈诗赞:“天恐文章终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他曾经是“只在此山中”,也去过“云深不知处”,后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所以,何谓成功呢?
苏轼一生被一贬再贬,但他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贾岛还俗入世,却在科考之路上最终意难平,但这是一出悲剧吗?
其实,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贾岛他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