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旁人也许不很清楚,但秦玥是最明白的,秦琛既然提了要安置悦意,就不是随口说说,对不顺手的下属,他有无数种处理办法。
即便给了秦玥自行解决这件事的权限,但如果秦玥不能做到使他满意,他随时会出手干预。
这是秦玥不希望的。
悦意沉默。
两条路,二选一,跟着小姐自然是大好的前程,这么多年在秦玥跟前,没人比得上她的分量;留在陵城……说的好听是协助木晔做事,说得不好听,这就算是被流放了。
她也听得出秦玥的意思,她希望自己做出聪明的选择。
但悦意垂下眼,想了一会儿,她把额头轻轻抵在地上,轻声说:“悦意愿意留在陵城,替小姐照顾木公子。”
秦玥的眉拧起,又松开,掩下一丝道不明的不悦。
眼前这个温柔沉默的姑娘,用自毁前途的方式,来向旁人昭告:她心悦秦琛。
她希望悦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秦琛值得被任何人这样对待;但又不愿意悦意这样选择——秦琛当然是千好万好,但他于悦意无意,那就不值当悦意这样做。
“值得吗?”
“悦意是萤火,公子如月,请小姐成全。”光线略暗的阁楼里,悦意的眸光直视秦玥,素日温柔素净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奇异的神色,单薄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代为挺立,一时凛然如梅。
秦玥张了张嘴,终究哑声,拂袖而去。
流仙裙的艳色裙摆从眼前一闪,就掠过门槛出去了,没了胸中一口气撑着,悦意软着身子侧身靠在墙上,忍了几日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落下来。
值得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但她就这么选择了。
那时候爹娘为了给弟弟治病,跪着求她把自己卖进暗娼坊,蓬头垢面的母亲抱着弟弟哭,那个稚弱的孩子睁大眼睛望着她:“大姐,我不想死......”
当时的悦意不叫悦意,她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弟弟妹妹们管她叫“大姐”,爹娘喊她“大丫儿”。乡下人不识字,生了女孩儿就大丫儿二丫儿一溜儿排着叫,直到弟弟出生,爹才舍得从炕洞里挖出几枚铜钱,请村里唯一识字的先生给起了个响亮的大名儿。
她含着泪,望着地上挤挤挨挨跪成一团的二丫儿三丫儿们,妹妹们年纪小,但个个都乖,哪怕饿得面黄肌瘦,也能小心翼翼把唯一的鸡蛋全部喂给生病的弟弟,这会儿见家里混乱,都不敢哭出声,挂着泪珠子眼巴巴看着母亲和姐姐;再望望在门外拎着斧子砍柴火的爹爹,她的爹爹背对着房门,弯着腰,一下下抡起斧子,再狠狠挥下,尖锐的斧头撞断树枝的声响沉闷极了,偶尔夹杂着更沉闷的咳嗽声。
在他第三次发出咳嗽声时,母亲的枯瘦的手拉着她的手,仰脸流泪:“大丫儿,你一向最懂事,当娘的最疼你,也舍不得,可如今实在是逼不得已,我……算为娘的求你了,你就发发慈悲,救救你弟弟,救救咱们家吧……”
最疼我,舍不得我,但是逼不得已,所以要把我送进烟花之地去承欢卖笑。
悦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似乎有一瞬间,她想要一把火烧了整个房子,整个院子——既然都这么逼不得已了,那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去死吧,谁也不要为难谁了。
可是她很快就泄气了,因为母亲在哭,妹妹在哭,弟弟也在哭,因为恐惧,疾病,以及贫穷带来的饥饿。
她听见自己说:“别哭了,人伢子什么时候来,我跟着去就是了。”
别哭了,要是能用我换来你们的好日子,我换就是了。
如果这就是她的命,她认。
但终究是没换成,在被人伢子带回的途中,一行人遇到了微服的秦琛,少年的秦琛样貌比如今稚嫩柔和,他肃着脸,带着年长他许多的卫兵们捣毁了暗娼坊,又吩咐人将女子们遣散安置。
悦意无处可去,此时回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再被卖掉一回,于是一路跟着秦琛的卫队,跌跌撞撞跟到明国公府上,秦琛皱着眉望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实在可怜又坚决,就顺手把她塞给管家,让她在府里做了丫鬟。
府里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心,她被分到绣房,吃食用度一应俱全,每日只需要做足定量的针线就可以休息,月钱不宽裕,但一人使用已经绰绰有余,攒下的钱就用来买书,悦意抱着书去请教府里识字的人,就有闲暇的人愿意教她几句,零零碎碎的攒下来,她竟然也学了不少东西。
悦意曾无数次感激拼命读书的自己,因为会识字,懂烹饪,又织的一手好刺绣,才能被秦琛选中,跟着他,后来又被赠给他的妹妹,这几年里,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他。
她已经习惯常年在背后注视秦琛的背影,注视他的步履从少年轻快到青年的沉着,注视着他离开,再回来,目光永远落在他的妹妹身上。
偶尔看自已一眼,也是在和秦玥打趣:“到底是我给你安排的,才能用得这样省心!”
每每这时候,秦玥会笑眯眯扑进他怀里,央着秦琛给她做什么事,而悦意并不多话,只是安静地当着背景板。
她决不会主动提起,他曾救过她的性命,她只是默默喜欢,默默报恩,就像当初跟着秦琛的卫队,一声不吭走了那么远的路。
她以为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月亮只管发着他的光,永远高高在上,不必俯身看微芒。
于是当月亮有一日竟然真的落入凡间时,比嫉妒来得更快的,是失去方向的茫然。
秦玥没有她这样的心事,她忙着把手下能用的资源收拢起来,看看能不能帮到裴昭,虽然裴昭没有主动提起,但自己若能帮上一二,总归是好的。
一来看裴老爷子的面儿,而来也是给自己结个善缘,倘如日后要在陵城做些什么,多少能多些助力,商人籍贱,但商人的能力不可忽视,他们的支脉上达贵族,下没黎民。
秦琛到书房时,就见秦玥趴在桌上,一脸怏怏不乐,多问两句就扭过脸去,不吭声了。
秦琛觉得好笑,顺势在她身侧坐下,伸出食指去戳她的后背:“喂,怎么了,被谁欺负啦?”
秦玥虫子一样拱了拱身子,不理会他。
这会儿跑来装好人,手还肿着呢!
“不理我那我走啦?”秦琛说,又等了几息,见她还不转身,便叹口气,起身离开了。
秦玥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鼻子一酸。
这混蛋!
他怎么这样!
以前哪次不是好声好气慢慢哄她,今天话没说两句,就这样甩脸子走人了!这还没成亲呢!就已经这样了,成了亲岂不是再不管她,要她自生自灭了?
火光电石间,秦玥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原来那天他说允许自己发展势力的潜台词就是——他厌烦自己了!他身边有了新人,他不愿意再花心思在自己身上了!
一念及此,秦玥呆住,简直连委屈和生气都顾不上了,眼尾发红,起身往出走。
她需要跟林韵瑶谈一谈,不管怎么样,林韵瑶必须离开。
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抢占秦琛的注意力。
秦玥知道,她做出了和当初薛漫云一样的选择。
没关系。
她想,我和薛漫云是有区别的,我会满足林韵瑶的一切要求,只要她肯离开,我会给她一切补偿,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她做出一点点退让,我很公平,只要她肯同意,我一定会倾尽所有来和她交换。
或许——或许她并不喜欢秦琛,那这个要求能成功的可行性就更大了,她或许会觉得我是个疯子,觉得我侮辱了她,她会生气,会不屑地瞧着我,驳斥我,然后冷笑着离开。
没有关系,都可以的,只要她肯答应,只要她肯从秦琛的视野中离开,怎么样都没关系。
可是如果她不答应……
她不答应的话,就很不好处理了。
秦琛眼聪目明,瞒着他做任何事都极端困难,那该怎么办?
那只好徐徐图之,
顷刻间秦玥脑子里就转出了七八百个念头,下一瞬又被一一否定,不行,秦琛会发现,会生气。
彼时她嘲笑薛漫云发疯的狼狈样子,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她要驱赶所有被秦琛纳入视野的活物。
秦琛是她一个人的,他必须永久地注视着她。
他只能永久地注视着她。
秦玥出门的时候被裙摆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进某个温暖的怀中,气味熟悉。
秦琛笑眯眯接住她:“慢点儿,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簌簌,你怎么了?”
秦琛变了脸色,怀中的妹妹眼睛通红,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你没走?”秦玥问。
“我在等你啊。”秦琛的眉心折出一道浅痕,“你不是心情不好么,我想着带你去玩。”
秦玥的眼泪哗地涌出来,手臂紧紧揽住秦琛的脖颈,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哭得直打嗝儿,一点形象都不顾。
秦琛看她这样子,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索性一手扶着她肩,一手揽住膝弯,将秦玥抱到屋内去,慢慢哄她:“别哭了,到底是什么难事,我都替你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