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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服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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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儿似乎完全不在意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他微微侧身,对执泷笑了笑。
一笑之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和尖尖的虎牙,似乎在无声地唤执泷“哥哥”。
执泷语塞,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感觉。
他垂眸望着莫离的小脑袋,暗自揣测着这个破小孩儿究竟什么来头。
莫离的长发多而浓密,发色宛若晶莹的月下白雪,鬓角垂下的散发编成了两个小辫,被赤红的轻纱挽起束在脑后。
执泷不看还好,这下看得他十分难受,抿了抿嘴角,心底纠结地道:莫离的发带,绑歪了……
觉察到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想帮小孩理正发带,执泷赶紧握指成拳,把目光从莫离身上移开。
帝座之上,白衣赤冠的羽不涣歪了歪嘴角,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执泷的反应。
羽不涣问:“恒崖,你想做什么?”
走神间忽然被叫到,执泷有些微的尴尬,不过好在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漠然,看向赤纱之后,抿起嘴唇思考了片刻,道出了灵霜之前给他准备的说辞:“此来颂溟山,只为求一栖身之所,一切但凭君上吩咐。”
执泷很不想说这番话,这与他的性格不符。
但在外界眼里,他所伪装的恒崖是不为神族所喜的妖修出身,没有大的志向与追求,能待在神界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妖修所生的子嗣没有神籍,不能留在神界,要么入轮回重修证道,要么只能回到妖魔界,待在凡尘浊世里。
羽不涣嗤笑道:“你先前不是还拒绝了孤?”
执泷看了一眼俯首的众仙,不卑不亢地说:“我需要理由。”
他是无心无情的裁罪之剑,虽非嗜杀之器,但归根结底仍是凶器,杀戮是他的本能,只要有足够的动机与理由,他可以杀掉三界里的任何生灵,包括他自己。
“还在想。”羽不涣似乎觉得无趣,兀自沉吟了片刻,才道:“想出来了就跟你说。先这样吧。”
虔宸殿里捡回一条命的众仙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时,莫离又道:“小仙来迟,甘愿领罚。”
上方的羽不涣眸光沉沉地望着莫离与执泷,没有立刻找小孩儿的麻烦,话锋一转,问起持剑:“这是怎么回事?持剑,怎么落了个小不点在后头?”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持剑身子骨一哆嗦,差点摔个跟头。
“涣”即为“离散”之意。
不涣,莫离……
君上疯归疯,玩是真的会玩,老仙官只能叹服。
持剑哆哆嗦嗦地说:“是属下失职,没有看顾好……莫离陛……殿、殿下。”
听持剑唤小孩儿莫离殿下,其余仙众心思各异。
天界里能在一域称王的神脉也就那么些,只有其族中最尊贵的嫡系血脉才有资格被敬称一声殿下。
就拿这批小仙里地位最高的鸿希来说,他出自朱天的赤羽凰族,是族长最看重的嫡长子与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小儿子。
该族原是炎天凤凰帝族的一个分支,血脉神力得天独厚,非常强大,出过不少猛将。
这一族的女仙容色殊丽,与许多顶级神脉缔结过姻亲。
当年九野之上还有过传言,白孔雀族的羽不涣将聘赤羽凰族的鸿婧殿下为后,共主朱天。
后来羽不涣疯了,杀得朱天人人自危,鸿婧殿下远避他域,这个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莫离来头多半不小,但朱天这伙小仙都没听说过,于是纷纷揣测他并非出自朱天,而是外域。
“哦~”羽不涣轻声笑到,好似在责备莫离,“你怎么也不跟紧一些?”
执泷漫不经心地想:小孩儿腿短,走得太慢吧。
莫离仰头,望向赤纱后看不清面容的朱天帝君,小表情很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怕死吗?”羽不涣问莫离。
莫离思考了片刻,摇头。
众仙心想,他活得太短了,定是还不知死是什么,尤其是还不知被道神之火所杀、魂魄彻底湮灭意味着什么。
羽不涣笑得更开心了,道:“孤有言在先,最后的那个,只是小小的惩戒,你不会死。”
执泷心中顿时诧异、疑惑交织,他还以为羽不涣一定要见血才肯罢休呢。
莫离俯首叩拜:“谢君上开恩。”
只是下一刻,羽不涣的话立刻又让所有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帝君淡淡地道:“恒崖,把他带去颂溟池。”
此话一出,场下俯首的众仙身上又出了一轮冷汗。
颂溟池底下燃着道神之火,持剑强调过很多遍,绝对不允许靠近。
这个妖修后代和莫离殿下多半是一去不回了,下场估计比死还要悲惨。
所以说啊,最先与最后,风险都很大。众仙心有戚戚然。
……
老仙官领着众仙退了出去,执泷和莫离则被留在了虔宸殿中。
羽不涣仍在赤纱之后的帝座上,一手支颐,静静地望着他们,三者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静默。
执泷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上颂溟山就是为了弄清七千年前的真相、本体上无根杀气的来源。
现在,知晓一切的羽不涣就在他身前,他很想直接开口,求得那段因果孽缘的始末,不过顾忌到旁边还有个小孩儿,执泷将所有的疑问压回了肚子里。
羽不涣的声音很冷,像是从布满星光的穹顶上洒下来:“往后你二人便宿在溟宸殿中,照料孤的起居。”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好了,现在就去后殿洒扫吧。”
执泷默了默,没有立即动。
小孩儿一咕噜爬起来,怯怯地扯他衣角,示意他该离开了。
执泷皱眉,请求道:“君上,山巅雾霭为道神之火侵染,会消解灵力与神识,小仙斗胆求一护身之物。”
“你需要么?”羽不涣这话问得莫名。
执泷点点头:“小仙妖修出身,血脉低劣灵力幽微,若无护身之物,恐无法在山巅撑过一夕。”
执泷灵身与本体皆不惧道神之火,自是不需要的,他为莫离而求。
羽不涣想到了这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高兴地道:“此处的灯皆有奇效,你可以带上两盏。”
执泷行礼道谢,拆了一盏最方便拎在手上的琉璃灯,才领着小孩儿退出虔宸殿。
莫离仍旧怯怯地抓着执泷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后怕地道:“哥……咳咳,我们真的要去颂溟池吗?”
执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着,这小家伙当真不怕死?
他把灯扔进莫离怀里,冷冷地说:“赶紧逃命去吧。”
说完,也不管小孩儿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走了。
莫离噔噔小跑跟在他的后头,好不容易赶上他的步子,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不解地望着他,“君上说了,让你带我去颂溟池。”
执泷没那心思跟他掰扯,沉默地望着他,这小破孩儿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颂溟山不是善地,持剑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们靠近颂溟池定然有他的理由,一旦去了搞不好真就送了命。
莫离被他盯得发毛,低下了小脑袋,抱起琉璃灯,委委屈屈地说:“总不能……让你独自去面对他……他那么凶……”
执泷心念一动,不过终究没有停下。
孩子腿短,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执泷的步伐。
莫离跟了长长一段路,都快要走到溟宸殿前的丹墀下了,执泷才忽然停下。
莫离赶紧抱着灯冲过来,见执泷冷冷盯着自己,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好鼓着腮帮子,丧气地垂下小脑袋。
他一低头,执泷的视线立即又放到了那条赤纱发带上。
执泷顿了片刻,不自觉地探出手,将赤纱扶正,又将钻进衣襟里的那棵银色宫铃揪出来,半蹲下来,双手将莫离鬓角的碎发理顺。
莫离呆呆地,大气不敢喘,任他动作。
做完了这些,执泷怔怔地望着小孩儿银色的瞳孔。
莫离的眼睛极美,瞳孔大而明亮澈净,像是天心的华月,不沾染任何尘埃,应是孤高而皎洁的,此刻里面却映着执泷的身影,就像明月之上覆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掩藏了许多秘密。
执泷皱眉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吐出来二字:“随你。”
莫离当即开心地蹦蹦跳跳,顿时忘了执泷的警告,笑道:“哥哥、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小孩儿稚气未脱的声音配上“哥哥”这称呼,实在让执泷发自灵魂的难受,识海都像要烧起来了一般。
执泷将这归结为小孩儿太吵了,于是他瞪了孩子一眼,再度威胁地道:“闭嘴,以后我不问,你不许说话。还有,再叫我哥哥,就挖了你的眼睛。”
莫离当即不跳了,规规矩矩地站好,“那我叫你什么嘛?”
执泷想了想,说:“除了哥哥,什么都好……”
莫离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摇摇头,苦恼地道:“我想不到别的称呼啦。”
“那你就别说话。”执泷的语气异常地冷漠。
小孩儿被这话刺激得一哆嗦,瘪起嘴,无声地抗议道:你欺负我!
执泷看也不看他一眼,拾阶而上,缓缓走进古老静默的溟宸殿中。
……
溟宸殿也跟虔宸殿一样,被灯火照得通明,里面燃着混合的水沉香,熏得执泷头晕。
因与颂溟池相连,此处的水汽更重一些,道神之火的力量愈加浓厚,执泷对此非常敏感,识海的本体神剑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地面上有不少碎裂的瓷器,还有外头吹进来的落叶,梁上的彩绘和壁画被烧得乌漆嘛黑,桌椅以及各种陈设乱七八糟地横在一旁,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溟宸殿被贼抢光后放了火。
莫离后面进来,对着满地狼藉,沉默许久才小声道:“比狗窝好不了多少。”
他把琉璃灯找个地方放下,撸起袖子去扶倒下的桌椅,嘀咕道:“往后就要住在这里啦,一定要收拾干净。”
执泷本来不想动手,但是看他一小孩儿干得热火朝天,实在不好杵在一旁发呆,于是也跟着打扫。
差不多把大殿里的杂物处理完的时候,执泷听到老仙官持剑在外头喊他们。
执泷放下手边的事走出去,发现莫离也拎起小桶和脏抹布走到殿门前。
他们垂眸看着广场上的老仙官,一言不发。
饶是持剑也不敢涉足溟宸殿,只敢在台阶之下传话。
他佯装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对执泷道:“恒崖,君上让你与莫离殿下就在溟宸殿中伺候,老朽这边就不给你另外安排住处了,你们也不用做别的任务,只听君上的。”
执泷点点头,说:“知道了。”
持剑从储物法器里拿出两套蓝白配色的服饰,用道术递过来,老古板的语气道:“咱颂溟山也有规矩法度,穿上这身衣服,往后你们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着颂溟山,是君上的颜面,切记,谨言慎行,万不可失了分寸。”
“小仙谨记。”莫离道,露出小虎牙朝持剑一笑。
持剑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又胡乱叮嘱了两句,拔腿就跑。
回了大殿,执泷使用道术,收好身上这套衣服,瞬间便换上了持剑送来的衣饰。
莫离把门一关,揪着量身而化的衣服看了半晌,然后才慢吞吞地解自己的衣带,手动换装。执泷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没想太多,推测兴许是小孩儿的修为太浅,被道神之火限制得很厉害,因此完全使不出道术。
执泷的注意力本来不在莫离身上,他正在打量殿里被毁去的壁画和彩绘,但是听到小孩“哎呀”一声时,还是没忍住,转了身。
莫离似乎不太会系衣带,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外袍还穿反了,将印着颂溟山徽记的那面穿到了里头。
他折腾衣服的这会儿,本就绑得宽松的发带又歪了,宫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絮絮低语,像是有头不安的小兽蹲在他肩上。
执泷心想:这破小孩儿委实没什么自理能力。
而他最不耐烦的就是不规整的东西,莫离绑歪一个发带就能让他难受上好半天。
执泷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在莫离身前半蹲下来,去褪下小孩儿的外袍。
莫离吓了一跳,连忙后撤。
执泷拍拍莫离的肩,只是语气冷漠地说:“过来,我帮你。”
莫离将信将疑地靠近了两步,见执泷没什么表情,立刻就很大爷地平展开双手,任执泷操作。
这熟练度!
执泷:“……”
这小东西养尊处优,显然是让人服侍惯了。
看来当真是某处神脉里贵不可言的小殿下。
执泷替小孩儿重新穿好外袍,打了个漂亮的衣结,又重新将他的发带绑了一遍,满意地打量起自己的杰作。
莫离冲他直乐,一张嘴,又想叫哥哥,不过肯定想起了他之前的警告,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小孩儿干脆弯起唇角,冲他眨眼。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让执泷想起了月光下泛着银浪的湖泊。
执泷被莫离这个抽象化的示好搞得有点莫名其妙,纠结地望着小孩儿的银瞳,心底忽然打了个突——服侍这小东西……我怎么这么熟练?
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