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执剑》一只猹猹

6、沐浴

　　执泷为莫离理好衣饰，又见溟宸殿的杂物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想越过后殿，往最深处的颂溟池去。

　　莫离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多言，沉默而拘谨跟在身后，忐忑不安地扫视沿途所经的风景。

　　道神之火的威力非凡，将溟宸殿保护得很好，没让此处被羽不涣的仇家拆掉。
　　一路往里面去，执泷没再见到争斗的痕迹，许多零星的上神血迹，因神力与灵性被道神之火消解，早就变成了暗褐的色块，风化成沙。
　　缥缈云雾聚集在山巅，遮去了通透明亮的日光，使得整个颂溟宫的氛围显得诡谲阴晦，若非随处可见的悬浮琉璃灯，这地儿看起来必定鬼气森森的。

　　执泷忘却了前尘一切，看到颂溟池的布置，完全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眼中全是好奇。

　　莫离怀抱琉璃灯，寸步不敢离开灯光的范围，不时仰头去看执泷的神情。
　　见到执泷一直很平静，小孩儿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望着掌中明亮的灯芯轻轻地叹息。
　　七千载岁月，抹去了太多。

　　穿过大殿，后面就是烟雾环绕的颂溟池，泉池占地极广，至少要比前方的溟宸殿宽。
　　池边还设了上百根高大的赤红色天柱，天柱之间以赤纱相接，挡住了外人看向池水的视线。
　　葵蔓长势甚好，环绕赤纱与天柱，葱郁如野，蓝白花朵点缀其下，为这诡谲之地带来了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赤柱巍巍，同无边葵蔓一起，将泉池包围。
　　凝结了颂溟山的万古岁月。
　　这七千年来，颂溟山主沉眠其间，静待九野弥漫的腥风血雨止息。
　　执泷带着莫离走近，仅是稍微踌躇片刻，没有过多的犹豫，便撩开赤纱进入最为核心的颂溟池边。

　　及至手指触上赤纱，执泷方才察觉其上有不易察觉的金色纹络，不时烁出刺眼的亮光。
　　执泷识得，这是某种封印阵法的一部分，能阻挡神识的窥探，最重要的是能够压制阵中的力量外泄，设在此处，必是为了压制道神之火的力量无限制地蔓延。

　　见到执泷迷惑不解的神色，莫离平静地解释道：“火焰灼烧万物，只会带来毁灭。何况是道神之火，君上也很清楚这点，因此设下阵法压制。”

　　执泷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不置可否。

　　随着赤纱上的阵法纹络闪烁，高耸入云霄的赤色天柱上不时浮现出密密麻麻文字，全是些不认识的仙神之名。
　　执泷轻抚柱上的名字，自语道：“他们是谁？”

　　莫离看也不看赤柱上的文字，淡淡地说：“羽不涣麾下属将，都战死在神魔大战中。”
　　神魔大战结束以后，羽不涣就疯了，从自己出身的白孔雀一族杀起，几乎灭了朱天一半以上的仙神。九野之上有许多揣测，有说羽不涣生性嗜杀的，也有说他因为手下死光受了刺激才发疯。

　　执泷沉默了片刻。
　　天柱记名是神界的一项传统。
　　中央钧天有一座祭祀创世太神的庙宇，里面立有十二根命柱，有神籍的、活着的仙神真名都会被镌刻到命柱之上，以告太神；而已死、或是有罪的仙神，真名则会被抹去。

　　羽不涣自立天柱，刻名其上，是不愿意承认他的属下都死了吗？
　　莫名地，执泷为他感到悲哀。

　　很快，执泷走到了水边。
　　池水非常清澈，倒映出执泷本来的面貌和身形，而非恒崖之姿。
　　他一见到水中形象便是一惊，赶紧离开，还好莫离远远避在赤柱之下，正在细细地打量上面的名字，没有注意到。
　　应当是道神之火消解了他的灵力，所以伪装之术在颂溟池水之前发挥不了作用。

　　莫离看了柱上名字一会儿，也来到水边。
　　执泷避在一旁，寻了个角度，打量莫离在水中的倒影。
　　小孩儿在颂溟池中映出的还是那副五六岁的模样，银瞳白发，好看得不像话。
　　执泷心下稍安，心道自己不该怀疑他的身份，莫离的确是个普通的小仙童。

　　片刻后，赤纱之外传来脚步声。

　　执泷对莫离招了下手，让小孩儿来到自己身边。莫离揽着琉璃灯往执泷身后躲，面上尽是不安和恐惧。
　　会出现在这里的，除了羽不涣，根本不用作他想。

　　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天柱下的赤纱之后，白衣赤冠，正是朱天帝君。
　　就在执泷以为他将会撩开赤纱走进来时，羽不涣停住了脚步，仍旧隔着赤纱与他们说话。
　　帝君道：“孤要沐浴。”

　　沐浴？
　　在这儿？
　　原来颂溟池是澡堂子啊！
　　执泷了然。

　　羽不涣似乎很高兴，带着笑意道：“恒崖，去取孤的玉冠。”
　　执泷行礼称是，带着莫离往外走。
　　他们才迈了两步，羽不涣道：“阿离留下。”

　　小孩儿委屈地望着执泷，定在原地。
　　执泷只好深呼一口气，独自往外走。

　　越靠近赤纱外的那道身影，执泷越发忐忑。
　　重铸以来，他从未真正地见过羽不涣，只是从各种传言里了解到自己与他的过去。
　　刚苏醒那会儿，执泷非常好奇羽不涣的模样，去九野之上的留影阁中寻过记载他形貌的片段。
　　执泷见到的那个片段很短，应当是当时颂溟山上伺候的小仙偷偷记录的。
　　画面中的羽不涣未着冕服，而是一袭红衣、佩银色发冠，上古羽神族独有的金瞳熠熠生辉，柔和地注视了画面之外的某个地方……
　　朱天帝君当真是个极美极美的神祇，明月繁星不及他千分之一，他的存在，仿佛能让整个苍穹明亮起来。

　　当时执泷只在留影阁封存中看过羽不涣的真容一眼，便不敢再接触。
　　他非常清楚，只那一眼，自己的心便乱了。
　　有些东西能够刻进灵魂里，哪怕是粉身碎骨，湮灭重铸，也无法彻底抹去。
　　执泷看过那一眼之后便明白，自己同羽不涣的羁绊过于深远，绝不止于镇主、佩剑这一层。

　　随着执泷往外走，他和羽不涣之间很快只剩下一层阻隔视线的赤纱。
　　就在执泷抬手拉开纱帷的那一瞬，外面的身影同时也动了，撩开赤纱走了进去。

　　执泷只来得及见到一只素净修长的手和冷峻孤傲的侧颜，颂溟山上这位帝君便像无形的风一般掠过去了。
　　惊鸿一瞥，已足以乱他心弦。

　　识海中的本体颤动，早就被修复好的碎裂痕迹突兀地浮现出来。
　　执泷胸腔生疼，原地一顿，茫然地转过身去，凝视着羽不涣的背影。
　　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一切裂痕便能弥合如初，所有痛苦便会烟消云散。

　　白衣赤冠的帝君似有所觉，也停下步子。
　　“恒崖。”帝君叹息，“怎么不走了？”

　　执泷看不清他的脸，觉得遗憾，他如实道：“我想见您一面。”

　　羽不涣低低笑了，“可惜我不能见你。”
　　他把那个“见”字说得咬牙切齿，饱含嘲弄。

　　执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羽不涣在嘲笑自己如今是个瞎子。

　　帝君复又叹息，轻声说：“早去早回。”

　　羽不涣不发疯的时候，看起来怪可怜的。
　　执泷沉默地望着他模糊的背影融在赤纱之后。

　　……

　　羽不涣的衣物佩饰整齐地放在专门的侧殿之中，这位帝君兴许是搞玉冠批发的，种种发冠足足堆满了上百个储物器，执泷看得眼花缭乱。
　　羽不涣没说具体要哪副，执泷犯难，拿不准该带谁过去。
　　他翻捡了许久，挑出几副品相最好的，分别赤、白、青、玄等色。
　　磨蹭间，执泷又从一个精致的储物器翻出一套红衣和银色发冠，他眯起眼打量了片刻，认出正是当初他在留影里看到的羽不涣所穿的那套。

　　执泷上手摸了摸红衣与发冠，惊觉其品相不算好，跟羽不涣高贵的身份一点都不搭，更像是凡间之物。
　　不过因为主人保护得很好，所以至今未腐坏。

　　九野之上的仙神们说，被白孔雀一族认回之前，羽不涣在凡间长大，有一段极其黑暗的过去。

　　执泷带着东西回到颂溟池时，发现羽不涣已经泡到水里去了。
　　担心颂溟池水映出自己本来的容貌，他不太敢靠近水面，捧着东西远远地立在一旁。

　　莫离拎着个桶，正蹲在池边青石上，满脸无奈地往桶里舀水。
　　执泷拿眼神询问。
　　莫离不敢说话，只能伸出小手指指池水，又指指赤柱下那些开蓝白色花朵的葵蔓，做了个浇花的动作。
　　执泷看小孩儿来来回回忙活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去看颂溟池中的那位帝君了。

　　羽不涣已将身上赘饰悉数褪去，赤.身.裸.体浸于水中。
　　颂溟池边上的水不深，他抱着膝盖蹲坐在里面，水面只刚刚没过下巴，眸子微阖着，仿佛太过疲惫不小心睡了过去。

　　执泷越看，越发觉得他这个模样可怜，就像被雨打湿了翅膀的小鸟，只能缩着羽翼躲在角落里。
　　池水中蕴生出丝丝红光，随着羽不涣的呼吸浮动，这多半就是道神之火的力量。

　　见到这个场景，执泷推测，羽不涣眼瞎是真的，但一身修为多半还在，不过肯定受到了某种限制，因此暂时无法离开颂溟山。

　　在赤柱下站了一段时间后，羽不涣让执泷过去。
　　执泷不大乐意，担心伪装之术被彻底消解掉，走到水边就不再动了。
　　他找准一个角度，避免自己的身影投到水面。
　　羽不涣倒是没说什么，转而道：“阿离也过来。”
　　莫离的小表情更别扭，不情不愿地挪到执泷身边。

　　执泷吃不准羽不涣要他们做什么，心道难道他搓澡够不着背所以叫我们过来？
　　这个想法一冒头，便在执泷脑中挥之不去。
　　于是他打量起羽不涣光洁的背。

　　白孔雀族的血脉，化出的人形皆是白发，羽不涣也不例外。
　　除去赤冠，他的满头白发披散下来，像藤蔓一样贴在肉.体上，如同已经干枯死去的珊瑚。
　　羽不涣的肤色似乎比发色还要苍白三分，隐伏在水下，散出玉石一样的冷光。

　　就在执泷以为他睡死过去时，他忽然开口：“七千年来，我一直泡在这池子里。你呢，恒崖，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