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天下》仁渊阁少阁主

14、第十四章 红颜

　　自冬元去了清风阁，留下凤连与白泽尴尬相视而立。
　　白泽心中七上八下，琢磨道：“哎，可惜了我满腹经纶，竟是猜不透人心。莫非见我与阿元亲近，心生妒忌？坐骑如何？羊又如何？我可是昆仑山神羊，跟我搭上话还得看我愿意。”
　　“白泽兄，”凤连见白泽一脸惊讶，补充道，“既然阿元如此称呼，我便随她……”
　　白泽激动道：“好姑爷，就凭你这句，你想知道阿元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撇嘴自语：“广灵老头不厚道，竟然连你也瞒着。”
　　“不知殿中情况，”凤连道，“既然是阿元府中之事，还是白泽兄去看看为宜。另外，那丞相情况如何？”
　　白泽心道，原来是担心阿元，便向凤连道：“唉，都不必担心，丞相我已安排送至宫外官舍，稍后便去。你想听阿元什么……”一看凤连眼神盯得紧，改口道：“好、好，我去！”又边走边嘟囔：“自己担心自己去，这么见外可如何是好？”走了几步忽地又转回来，向凤连道：“你真的没有想问的？”
　　凤连略有犹豫，道：“我先去丞相处，”转身便飞出清风阁宫外。
　　白泽撇嘴摇头，心道：“哼！憋不死你！”忽然见两个葫芦还在，喊到：“你的丹心不要了？”却见凤连已然不见，闷闷不乐收了两个葫芦，道：“怎么都有丢三落四的毛病。”

　　清风阁殿中已然面目全非。
　　蚍蜉魔怪在血泊中垂死挣扎，见来者是冬元，又拼尽全力，化成了此前红袍女子的皮相，道：“公子，小义要死了，不要恨小义……公子，小义只是想回到公子身边……”
　　冬元见蚍蜉精闻此啜泣，厉声道：“我宁愿从未救过你，为何要加害豫丘国国君？”
　　蚍蜉精言语凄苦：“小义没有……豫丘国国君十年前就死了，丞相早就病入膏肓……小义盼了公子三十年，也许对于公子只是转瞬，对于小义，却是一生孤凄……”
　　冬元仍是恼怒，一语不发。
　　蚍蜉精见状冷笑道：“我就想，既然，我创造的太平盛世公子你看不见，那我便效仿昏厉之君，你定不会坐视不管。”
　　冬元斥道：“祸国殃民，罪加一等！”
　　蚍蜉只是呜咽伏地不起。
　　白泽走近殿中，将丹亦放回乌阳上悬着，啧啧感叹道：“常言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都要死了，还不说些实话听听？”
　　蚍蜉精道：“小义所说句句属实……”
　　白泽道：“你为何会变成这般？为何又在豫丘国？为何公子法力全无？还不从实招来！”
　　蚍蜉精匍匐至冬元脚下，啜泣道：“公子，小义只是想回公子府上，栀子树下，小义从未想过要加害于公子……我、我已经无法控制身上的魔气，只能想、想到……请公子赐一死……”
　　原来，妖皇府内此前被冬元救起的那只蚍蜉，因惊慌失措咬了冬元，却在不经意之间得了妖皇之血，通了灵根，能闻事明理，因咬了冬元愧疚万分，却法力不及，既化不了人形，也无法穿过散碧栀子形成的结界，每日躲在栀子树下，盼冬元从此处经过，能见上一眼，希望能早日修炼成人形，向冬元致歉。冬元常在星香池旁的水榭中弹琴，与白泽论世间之道，那蚍蜉竟全然记在心上。
　　不想十余日前，蚍蜉正伏在落叶上小憩，被打理园子的小妖扫了去入药，一番水洗蒸晒，差点要去了蚍蜉半条性命，再醒来之时，已身陷一药袋中，有人正赶着车前行。不多时进了一处军中驻地，帐中皆是伤病士卒，蚍蜉正想爬出来，却被一医士连同药草倒入瓦罐之中煎煮。若是寻常蚍蜉，必死无疑，眼下这蚍蜉得了灵根，竟然挣扎爬到了汤液上层，正想着如何逃离此处，一只手将蚍蜉趴着的那片草药叶捡起，端详了一阵便将蚍蜉放在地上，道：“生灵不易，何时得天下太平！”便转身而去。
　　彼时，正逢豫丘国战乱，前朝国君昏庸无能，豫丘诸侯王率众揭竿而起。蚍蜉一路躲避行人、车轮、马蹄，闻得一处军帐之中正在议事，蚍蜉听出那是方才救她之人的声音，原来此人便是诸侯王！蚍蜉听得诸侯王与众将讨论军务，攻打前朝多年基业、固若金汤的城池谈何容易，遇到难处，众将皆焦头烂额。蚍蜉在妖皇府闻得白泽谈及不少治国理政之策，却无法开口言明，不禁感叹，回妖皇府修炼之事为大，转念一想，此去路途遥远，以蚍蜉之形，根本无法回府。当下之计，需尽快化成人形，况且这诸侯王也算是有恩，临走之时若是能帮助一二，回到妖皇府，兴许可得陛下另眼相看。
　　然而，修炼一事岂能急功近利，离开妖皇府越久，思念渐深，蚍蜉情急之下竟走火入魔，修成一似妖非妖，似怪非怪，似魔非魔的怪物，起初以小型爬虫为食，随着法力增强，竟嗜血成性，捕杀山中猛兽，却也功力大增，不出半月便化成了人形。一日，军帐之中来了一名红衣女子，自称能助诸侯王一臂之力。诸侯王自然是礼贤下士，众将虽有非议，听闻一番兵策，不禁钦佩万分，那红衣女子当即便被诸侯王封为大将军，统帅三军。半年，攻占十余座城池，亦有兵无血刃，举城投降之事，一年荡平中原，建豫丘国，定都邑亳。朝臣谏言，国君仁爱，将军神威，天造地设，虽国已有后，亦当选良辰吉日，封为贵妃。
　　谏言终未成形。自是那蚍蜉并未答应封贵妃，依旧以将军身份出入王宫。但她却发现，急于化成人形的代价便是嗜血，她极力控制自己，却常常力不从心，她想回到妖皇府，却自觉再无颜面。宫人时常发现，将军爱饮牲畜鲜血，国君亦是身体欠安，便有流言道，这女将军实为妖妃。更有不幸之事，豫丘国君征战多年，超劳过度，建国一年便暴毙，四海方定，如若再起战乱，便是生灵涂炭。蚍蜉自觉愧对妖皇陛下教诲，然已无法控制魔气，便将那国君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又披了国君皮相，对外言道，将军薨逝，举国哀悼，坊间亦有流言称快，“妖妃自戕，国之大幸”。此后十年，朝政清明，四方安定，豫丘之国，上有明君贤臣，下有百姓安乐，共襄太平盛世。
　　唯有国君忽然喜饮牲畜鲜血，此中隐情，旁人不知，皆以为思念大将军所致，概不敢言。不想此时，牲畜之血已经无法满足日益强盛的魔气，一日朝堂议事，蚍蜉一时愤怒，欲饮人血，虽尽力克制，怒骂了丞相关入天牢，想这丞相亦病体难愈，也未施重刑。近来，蚍蜉又察觉白泽在豫丘国中，或能引得冬元前来，一是寻个解脱，二是能临终兴许能见恩人一面。不想此番见着冬元，多年以来的思慕竟再也无法控制，魔气大盛，欲强占冬元，才有了今夜一番打斗。
　　白泽向冬元道：“阿元，你靠近这蚍蜉精就法力尽失，想是此前被她夹了手。”
　　原是冬元的法力本能地将蚍蜉精的法力默认成了自身的法力，因而只要靠近蚍蜉精便自我保护起来，而这蚍蜉却又能炼化魔气，全然不由得法力的限制。
　　冬元不禁心中感叹，既不可相救，又不忍戕罚，亦有两难之时。
　　蚍蜉精伏地啜泣道：“公子，小义罪该万死，咬了公子，苟且偷生，一时心急，将公子之血炼成内丹，方化成人形……”说罢，吐出一粒血红内丹，双手捧了向冬元道：“小义虽然污浊，但凡饮血却绝不敢用内丹修炼，还请公子收回……”内丹既已吐出，蚍蜉精法力全无，又心脉全断，说罢，便化成一只蚍蜉，渺小又毫无生气。内丹掉落在地，随之落地的还有国君的皮相。
　　白泽捡起那粒内丹，递与冬元道：“你以后可得注意，千万不能受伤了，妖皇之血果然厉害，这一不小心就出了个精怪。”
　　冬元皱眉道：“白泽兄，此事皆为意料之外。”
　　白泽道：“阿元，另有一事相求，这丞相确已病入膏肓，我且将其安置在宫外官舍，尚需你去救治。”
　　冬元道：“白泽兄，我亦有一事相求，可否将这国君尸骨带回，既为明君，不可死无全尸。”
　　白泽道：“那是自然，我正有此意。先送你去治丞相，我再去挖坟盗墓！完全不委屈，哈哈……”又见冬元取了一块绢帕，将蚍蜉收好，不解道：“这蚍蜉死不足惜，为何如此……”
　　冬元道：“带回妖皇府，葬于散碧栀子下，净涤魂灵。”
　　白泽道：“阿元，你还是心善。”
　　冬元道：“孰能无功，孰能无过。”
　　白泽道：“哎，拿你没办法……”又取出丹心递与冬元道，“这个葫芦，你也一并收好，自家姑爷嘱托之事，说丢也能丢？”瞬间化成一只雪白的狮面羊，驮了冬元出宫而去。
　　“白泽！什么时候来清风阁的！我被绑倒在地上，你竟然袖手旁观！看我不拔了你的羊角！”冬元怒道，伸手要去抓，奈何侧坐羊背，又两手不空。白泽一路在屋脊跳跃却十分平稳，两个葫芦乐得“叮咚哗啦”响成一片。

　　远远便望见凤连已在丞相居住的官舍门外等候。
　　白泽驮了冬元落至凤连面前，道：“不必等我，挖坟盗墓去，我心甚悦，不耽误你们小两口谈事，哈哈！”说罢，放下冬元扭头一跃而起，从屋脊上消失不见。
　　冬元切齿道：“没正经！”见凤连不解，又道：“蚍蜉精换了国君的皮相，白泽兄去寻骸骨……”
　　凤连并不追问，道：“嗯，应当如此。”
　　冬元道：“那我先去看丞相。”忽然想起手中的丹心，胡乱塞给凤连道：“你的葫芦，丹心是吧，我带过来了，可别再掉了，”便急忙向舍中走去。
　　凤连愣神，想说一句“丹心与你有缘”，却没说出口。丹心被凤连托着，扭动摇晃，似乎甚为焦急。
　　冬元一边疾走，一边心道：“这话说得良心有愧啊，好歹丹心救我一次……”
　　此去舍中，冬元看了病榻上的丞相，果然是心脉不足，加之为国事日夜操劳，才至如此，便在内关、神门二穴施针，补经脉之气，又以养血荣心丹服下，嘱左右仆从悉心照顾，静养几日，方能痊愈。
　　凤连在门外等候，见冬元从官舍出来，道：“阿元，可还顺利？”
　　冬元点头道：“嗯，丞相已无大碍。”
　　凤连道：“你此番劳累辛苦。”
　　冬元闻言，忙向凤连拱手谢道：“还未来得及感谢星君相救之恩，星君伤势如何？”
　　凤连还礼道：“只是皮毛之伤，阿元药到病除，亦对我有相救之恩，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冬元道：“府中尚有事需处理，星君就此别过。”
　　凤连道：“我送你回府。有一事不明，还请阿元路上指教。”
　　冬元闻言一惊，不知所问何事，刚想推脱，只听得凤连道：“我这玉葫芦沉寂许久，应是与你有缘，今日方苏醒……”
　　冬元笑道：“此事不难……”便将口诀相告凤连，见凤连一试果然灵验，十分高兴，心道，这丹心丹亦两葫芦竟然口诀相通，也是偶然中发现。
　　丹心此番醒来，大显身手，变化之中不亦乐乎。凤连却不由得心道，口诀自然知晓，只是这丹心如今因阿元苏醒，再言明恐扫了阿元指教的兴致。此前白泽说连师尊都瞒着的事，想必与阿元身份有关，兴许是师尊施了什么法术，不禁感叹络苍山下初见，自己竟也起了犹疑。
　　凤连与冬元腾云至祥云镇，行至有家医馆，归志已在医馆门口等候，一副果然猜到凤连在此处的模样，见冬元进了医馆，便向凤连复命，二人随即匆匆离去。

　　次日，豫丘国国君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亳都，后有万民送葬，十里哀泣。新王继位，虽然年幼，幸得丞相辅政相助，天下归心。据闻丞相得仙人授予一至宝，名《治国通鉴》。坊间传言，前国君本是仁德明君，被妖妃所制，惨死宫中，好在丞相携众臣拼死除了妖妃，真是红颜祸水，死有余辜。更有传言，是那已薨女将军痴迷前国君，战功赫赫，却终身未得所爱，含恨而亡，便化成厉鬼邀了国君而去，道是最悲天下痴女子，掩袖含恨逝红颜。
　　多年之后，亳都有道名菜，流传甚广，名十全胡辣煲，多放辣椒、花椒等辛辣之物调味，飘香十里，城中亦无蚁虫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