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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千万人与一人 ...

  •   旭凤昏了过去,他的手却还紧紧地扣着地面。鲜血顺着指尖一点点落到了地上,印出了深深的指痕。鎏英几次去掰他的指头却没掰开,又不敢太过用力伤了他,还是天帝使巧劲点了旭凤身上重穴才使他松了手。

      迎着鎏英愤怒的目光,润玉的神色依旧平静,他毫不闪避地直视着鎏英的双眼:“这珍珠本是我昔日情感所化,旭凤直面其中难免受其影响。为免误会,这些日子还是不要与我相见的好,还请公主多费心。”

      “虚伪!”鎏英气极,她牙关紧咬,拼命忍住了眼里泛起的泪意:“……’他’已经死了,凤兄也成了这样,你的目的都已达到了,可以了吧?你的丰功伟绩、你的万世功勋都已经拿到了,你还想要什么?”

      她说得伤人,天帝却并未生气,他白衣似雪,垂下的眼眸亦如冰霜,凝定至极。润玉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你们可以走了。”

      鎏英深吸了几口气,硬是咽下了胸中的哽咽之意。她搀扶着旭凤仍微微抽搐的身躯化作一道黑烟离开了,只丢下一句带着恨意的低语徘徊在原地。

      鎏英说:“润玉,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天帝无声笑了笑,并不搭话。他低头看了看衣角那个血手印,沉默了一会,还是伸手消去了它。只是鎏英走了,彦佑却没那么好打发。润玉站在原地,侧耳听着彦佑带着怨愤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睫。

      “邝露,你休要为虎作伥!”彦佑一路冲进璇玑宫,因着润玉义弟的身份无人敢阻,直到后院门口才被匆匆赶来的邝露挡住了。他不忿地大喊:“润玉,你怎地这样记仇!亏你长得像个白莲花似的,我看你的心比太湖底的污泥还要黑!”

      “不就是偷了你的人鱼泪吗?你怎能这样陷害我!借我之身去做欺凌弱小之事也就罢了,竟还让锦觅误会我,现在她都不理我了,你快跟我去解释!”彦佑急得眼睛都红了,他委屈得让润玉都有些惊讶。

      见润玉冲他缓步行来,彦佑往前挣了挣,挥出一道术法便要击破邝露的护盾,却被润玉随手一道冰凌消去了。润玉上前挡住邝露,冷声道:“莫要闹了。”可彦佑仍是不依不饶,甚至怨愤更甚地怒吼:“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当初本就是你先做了错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软禁锦觅?”彦佑气得浑身发颤,“你若是气我不告而取骂我就是,谁叫你是我义兄,我认了。可你怎么能这样做?”

      “你故意让我看你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故意让我去给‘他’下毒……你好狠的心!润玉,你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后悔,想让我觉着对不起你……可那都是你自己选的!我何尝对不起你过?你以为我妒忌你,以为自己看破了所有人,可你最看不清的是你自己!”

      “现在好了,天帝陛下,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可以了吧?够了吧?你去帮我解释清楚啊!你喜欢锦觅,就要让所有喜欢她的人都不得安宁吗?如今锦觅说我恩将仇报,说我没有原则,你高兴了?满意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我担着性命为干娘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我不求你感激我,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囚禁锦觅,痴迷权术,毫无亲情,你真不愧是太微的种!若是干娘泉下有知,你……”

      “够了。”润玉喝道。他的声音沉且冷,激得彦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些无可挽回的话便梗在喉中,到底没能说出口。彦佑有些惊惧地看着润玉,明明润玉只说了两个字,他却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润玉却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得一如之前,半点辩解之意都欠奉。

      天帝刀锋般雪亮的目光刮过彦佑全身,待彦佑汗毛倒竖时方才收了回来。随后便见他划破了左手指尖,用带着血迹的手指运起灵力向着彦佑眉心一点,暗沉的晦气便从指尖碰触处浮现炸开,却又被如水般的灵力化解消去了。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彦佑只觉寒凉之意直透骨髓,冰得他浑身一颤。待他缓过神来时,却见润玉已放下了手,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不生气亦无辩解,润玉的目光明澈却无半丝情绪,看的彦佑心里一颤。

      润玉其实并不如表现出的这般若无其事,他实是满身创伤。许是因为伤势过重的原因,仅仅这般微小的动作便让润玉眼前发黑,可他仍然稳稳地站住了,长睫轻扫间看不出半点虚弱之意。只是他到底倦得狠也撑不住了,便随手取出之前写好的赦令,灵力一推便送到了彦佑面前。

      “这是之前说好的报酬,你既愿意做个风流散仙便去吧,不必再做我的‘义弟’了。”润玉淡淡地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身上晦气甚重,等下去随邝露去老君处领些养灵液辅助修行。”说罢,润玉冲着远处天兵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上前护卫。

      彦佑张了张口,似是刚刚醒悟自己说出了怎样伤人的话语。眼看润玉便要转身离去,彦佑的脸涨得通红,他抿抿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之前偷你的人鱼泪是我不好……”顿了顿,彦佑又忍不住辩白:“……可若非你心门不敞,又何至于此?”

      窃取人鱼泪当日,彦佑心中满是兴奋义愤,可之后百年里,这件足以让他吹嘘的事却成了一块膈人的石子,梗在胸中、难以抒怀。许是当日润玉的目光太过冰冷、面色太过苍白、卧倒在簌离牌位前的模样太过凄凉,彦佑只是略一回想便于心不忍,总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彦佑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润玉身为天帝,手掌八方兵权,尊贵至极,他能缺什么?若非润玉暴戾凶狠、囚禁逼嫁,彦佑又怎会事急从权、不得不窃取人鱼泪以全朋友之义?相比起来,无依无靠的锦觅无疑是更需要帮助的那个。

      彦佑自问自己只是一心为了朋友着想而已,便是有错,也只是小节有失。……可话虽这么说,说不清缘由的愧疚还是炙烤着彦佑的心,让他生生躲了润玉百年。也正因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润玉找他帮忙时,哪怕是出借肉身为人所控这种事彦佑也二话不说的应了。

      可帮忙之后的结果呢?锦觅与他大吵一架,鲤儿对他也不冷不淡的。便是如今,明明是他来讨个说法,却又变成了他彦佑对不起润玉。

      彦佑越想越是委屈,他抿住唇,小声嘟囔:“我有什么错你只管罚我就是了,你只要你说,我都认。现在这般、现在这般……你也记仇了吧!”

      润玉静静听完了彦佑的抱怨,见彦佑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他便拍了拍彦佑的肩,如往常那样勉励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在意。以后凝神静气,好生修行,莫要在生事了。”说罢,润玉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了。

      天兵逐渐靠拢在邝露身后,邝露冷着脸摆手相请,彦佑却视如不见,仍呆呆站在原地。明明他的抱怨指责润玉全认了,彦佑却升不起一丝站在道德高地的喜悦。他看着润玉一点点远去的身影,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润玉真的走了。

      彦佑嘴唇开合数次,到底还是没有喊出润玉的名字叫住他。在邝露的指引下,彦佑僵硬地转过身去,一路离开了璇玑宫。淡金的赦令被他握在手里,踏出璇玑宫前,彦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到底还是背道而驰了。

      彦佑离开时的步伐踉跄颓废,但同样离开的润玉却走得很稳。润玉走得极慢,他本就身负重伤,为救旭凤又强行镇压时空之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可他却依旧脊背笔直,看不出一丝颓然之色。

      彦佑的话也确实没能伤到润玉。天界与鬼界时间流速不同,天界只过了两个多月,润玉却在鬼界待了足足七百年。七百年间,润玉经历的种种幻境足以让他经历过无数次亲友相斥、众叛亲离,与此相比,彦佑的话当真只算得上是不痛不痒的“埋怨”。

      更何况,自从彦佑窃走人鱼泪的那日起,润玉就再没期待过彦佑的回心转意。润玉自然清楚那些狠话并非彦佑本意,可百年过去,在场之人都清楚的很:晦气只会激化情绪,若心中本来无怨,晦气又怎能无中生有?

      故而,彦佑的不满是真的,怨愤也是真的,百余年来,彦佑对润玉的避之不及也是真的。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一个“团圆”结局?一别两宽,倒也不错。这些年来,润玉逐渐成长、不断学习,而他学到的最有用的一项便是“放下”。

      无关之人,何必伤情。不喜欢润玉的人多了,如今也不怕再多一些。

      在娘亲的灵位前,润玉曾发誓要善待两位义弟,从今以后,他与彦佑便也只剩这道誓言了。以后润玉仍会细致地为彦佑打算未来,正如这些年他一直做的那样,却也仅止于此了。

      此时此刻,润玉尚有暇整理衣冠,将焦黑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中。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彦佑的性子,担忧之情只是刚刚升起便又消隐无踪了:日后必会天下承平,旭凤、锦觅又都与彦佑交好,便是彦佑再不羁一些大概也不会惹出什么他担不起的大乱子。

      寝殿与后院距离并不远,润玉缓步踏上台阶,用左手推开了门。寝殿内仍是润玉当初匆匆离去的模样,便连润玉刚从人间回来时褪下的血衣都还在原位。润玉化去血衣血迹,又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待清雅的香气盘旋而上,他才站在床边一件件褪去了衣衫,并预先设立了提醒用的咒法。

      衣衫落地,露出了润玉覆着白霜的、千疮百孔的身躯。只见辨不清数量的伤口贯穿了润玉的后背,在他柔韧有力的躯体上留下一个个前后通透的孔洞。有几处伤口断层甚至可以依稀见到惨白断裂的骨骼与隐隐跳动的心脏,让人疑心他怎能若无其事地支撑到现在。

      更为惨烈的是焦黑扭曲的伤口边缘。浅绿的火星于血肉间时时跳动,不断灼烧着新生的血肉,为润玉带来冰冻也无法全然断绝的剧痛。若是旭凤在场,必然认得出这无物不烧、永不熄灭的鬼火,事实上,若非润玉极善恢复愈合,怕是回不到天界便被烧成一把枯骨了。

      纵是润玉自认善于忍耐,如今这一身创痕也超出了他能承受的阈值,幸好他精擅水系,能以冰霜封冻伤口、切断感应,不然润玉当真不知自己能否保持理智,更遑论安抚众臣、处理事务。

      可惜鬼火灼烧的不只是皮肉,即便压制住了部分,剩下的也足以烧得润玉精神涣散、头痛欲裂。若非润玉意志极坚,怕也维持不住如今这副镇定模样。如今大事未成,润玉绝不会允许自己倒下,他已筹谋百年,绝不能在此时放弃。

      无人的室内,润玉深呼吸几次,他揉揉自己胀痛的额角,暗暗唾弃自己的“讳病忌医”。可那实在痛极了,痛得润玉这样的人也会踌躇不安,每到上药时便犹豫不定,只想着晚一些、再晚一些。

      从柜子里摸出一块糖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又从怀中摸出小凤凰褪下的翎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润玉深吸了几口气,咬牙掐诀解除了封冻。灵力作用下,原本被冰霜覆住的伤口渐渐解冻,尖锐的痛感便随之一点点蔓延上来,润玉哆嗦着慢慢跪坐下去,窒息般小口小口吸着气。

      雪水混着血水打湿了衣襟,痛楚逐渐剧烈起来,直到超出了润玉的极限。他痛得脑中一片空白,生理性的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润玉几乎是无意识地抽泣着,身体微微发着颤。不知过了多久,事先设定的咒法起了作用,黄钟大吕之声直入神魂,将润玉从混沌中猛地震醒。

      润玉浑身一抖,他木然眨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记不清自己乃是何人、如今又是身处今夕何夕。痛楚像是一把尖刀捅进润玉脑中,将他赖以为生的理智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混沌与嗡鸣声中,只有眼前浅蓝的翎羽如此明显,润玉呆望着了一会才醒过神来,用微微抽搐的手轻轻摸了摸那羽毛,放到唇边亲了亲。

      神智渐渐回归,润玉眨去眼中的泪,勉强集中了灵力为自己上药。好在太上老君的药有着极强的安神镇痛功效,甫一敷上便立刻减轻了些痛楚。润玉便借此喘息之机迅速上完了药,又将伤口再度封冻,而后才脱力一般倚在了床边。

      汗水、泪水、血水混杂在一起,衬得润玉苍白瘦削的面容狼狈不堪。润玉低咳几声,咽下喉中腥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动作迟缓却有条不紊地更衣净面,努力还原成无事发生的模样。

      邝露怕是快回来了,润玉不想再吓她一回。前几日邝露崩溃痛哭的场面润玉记忆犹新,他满怀歉意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尽己所能地补偿她、保护她。

      待邝露敲门进来时,寝殿内的一切已恢复了整洁,只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异香伴着血气挥之不去。邝露嗅着着满屋香气抿了抿唇,她在门口按了按酸涩的眼眶才走到润玉近前,却还是被神思昏沉的润玉看出了端倪。

      润玉伸手轻轻摸了摸邝露的头,暗自思考方才哪里露了破绽,许久才想起气味这一桩事。所谓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孤身血战得久了,他连这一身血味都未注意,徒惹得这心软的姑娘伤心。

      “无妨,过几日便好了。”润玉倚着床柱浅笑,“此番我已从鬼界取了疗伤圣物‘生灵玉’回来,你若不放心,待外敷的药性化一化我便服下。”定了定神,他又说:“这些日子还要多亏你陪着我。从鬼界出来后我便有些辨不清幻境与现实,若非你与我有君臣之誓触及神魂,我真不知如今会是何种情状。”

      “陛下言重了。能帮上陛下,邝露很高兴。”闻听此言,邝露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她捉了润玉藏在袖子里的那只灼伤的右手,从怀里取出药盒半跪着为他上药。

      “不用这样跪着。”邝露刚跪下润玉便叹了口气,他将邝露拉起,又现出一只矮凳放在了她身侧,加重了语气重复:“我说过,你不需要跪我,任何时候都不需要。”

      邝露被他温柔的目光看得几乎要落泪,忙埋下头连“嗯”了两声,挨着润玉坐了。与身躯上的伤口不同,润玉右手上的伤是被旭凤情急爆发的本命火所伤,所用之药自然有所不同。若非要取这药,邝露也不会正巧遇上堵门的彦佑。

      刚刚那一场痛消耗了润玉太多精力,润玉依靠着床柱有些神思困顿,他看着邝露乌黑的发顶,半晌低低问出了声:“他可伤到你了?”

      “并无。”邝露抬起头,抿着唇轻声说,“陛下放心,我已将玄元水灵诀修到小成了,足可自保无虞。”歉意从润玉眼中一闪而过,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却被邝露率先转移了话题,她柔声询问:“陛下可要安歇一会?小殿下等会怕是要来找陛下玩,陛下不妨先养一养精神。”

      安歇对润玉来说是件太奢侈的事,此前的七百年间,每一次睡眠都像是赌命,回到天界了,又因光阴短暂舍不得休憩,只恨不能多看几眼囡囡、将事务处理得再妥当些。只是这一次消耗实在太大,润玉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缓缓趴伏在床上,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邝露不敢为他盖被,便取来灵火珠安置在了寝殿中央,而后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出门后,邝露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方才转身,她一脸镇定地冲匆匆赶来、忧心不已的太巳真人点了点头,轻声交代了几句前因后果,又殷殷嘱咐破军星君,令他带人在璇玑宫周遭布防,万不可靠的太近。

      待一切处置妥当,邝露缓步走到了刚刚彦佑大吵大闹、旭凤挣扎相求的地方。赦令已被彦佑取走,旭凤留下的血迹亦被清理干净。彦佑尚且不说,邝露回想着魔尊青筋毕露的模样,恨恨地咬住了唇。

      鬼界幻境逼真可怕,而君臣之誓、至亲血脉是润玉确定‘真实’的唯二方法。故而润玉刚从鬼界回归时,邝露甚至是期盼着旭凤到来的。在荼姚复活的百年间,她亲眼见证了旭凤同润玉渐渐和解的过程,也听到了润玉对旭凤的评价——“天性淳善、赤子之心”。

      邝露信了,在旭凤到来时,她雀跃地为他打开了门,满心希望他为润玉带来些许慰藉。可实际呢?异香与血味仍在鼻尖缠绕,邝露垂下了眸,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又一次憎恨起自己的软弱无能。

      而在无人寂静的寝殿内,润玉羽睫微颤,竟真的睡着了。从鬼界回来后,润玉便一直难以入睡,他伤痛难耐、心里又存着事,自然难以安眠。这回若不是剧烈的痛楚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只怕润玉仍然难以休憩。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润玉竟梦到了许久以前的往事,梦到了刚刚发现小凤凰时的情状。润玉叹息着醒来,他闭了闭眼,披了件衣服便走出了璇玑宫。星辰之力遥遥指引,润玉循着星光,几个跨步间便跨越千里,直直走入了天河之内。

      天河中沉浮着万千星辰,寻常仙神走入其中便如踏入镜面之上,而润玉身负时空之力,竟真踏入了河流之中。星辉与时光在天河中荡漾,轻柔地淹没了润玉赤裸的脚背。悠长的岁月之风夹杂着亘古永存的黑暗与光明抚过润玉眉间唇际,细细吻过他眼角淡淡的红。

      长风吹动润玉散乱的发,亦将他松松披着的外袍吹得纷飞摇摆。润玉将自己沉入星河,下身化成了纤长银白的龙尾,在无形的波光中起伏。无数星辰碎散在他身侧,润玉用指尖轻轻拨动着它们,便见往事种种随着星辉聚现出来。

      天河亘古不变,经过多少岁月变迁。如今润玉心境不稳,竟带得时光长河映射其中,不得不重温一回曾经的狼狈不堪。那是润玉刚刚梦见的过往,是魔尊与魔后的大婚前夜,亦是锦觅丢弃逆鳞、将润玉一腔情爱贬得分文不值的那一夜。

      润玉几乎不愿再看下去,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逼着自己继续往下看,逼着自己重温那一份绝望痛苦,逼着自己绝不忘记当时立下的誓言。

      身后传来女子的步声,润玉并未回头,他苦笑着垂眸看着画面中的自己踉跄着奔入璇玑宫中,轻声问:“我不是个好父亲,是吗?事到如今,我竟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殿下……”邝露低声唤道,她踏着平镜般的水面走到润玉身边跪坐下来,让半身浸入河中的润玉可以靠在她身上歇一歇。邝露迟疑着开口:“这次鬼界的事基本解决了不是吗?忘川已洗去了大部分晦气与怨魂,剩下的也被您封印起来,只需水磨功夫便可逐渐消磨。”

      “鬼界已经开了,晦气从此流转无碍。”邝露劝道,“十三万年之后,被您封印起来的厉鬼也将彻底消失,天道从此重归完好,这不是很好吗?您不必再冒着生命危险亲涉险地,独自面对鬼界最后的凶猛反扑……”

      “十三万年啊……”润玉轻声重复着,他疲惫地笑了笑,低声反问,“可这十三万年间那些含冤死去、不得善报的人呢?他们就活该忍受这一切吗?无有权力尊位时,我常举头望天问公道何在,如今我已身居高位,却要像当年的父帝那样,对自己说一句‘他们只是蝼蚁’吗?”

      “陛下!”邝露低唤了一声,她有些激动地反驳,“在您治下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您怎能自轻若此!”

      “好啦。”润玉失笑,他拍了拍邝露的膝,轻声说,“这不是我‘自轻’不‘自轻’的问题。人力有限,仙神亦不例外,纵是我竭尽全力也难事事妥帖。只有补全天道,使天地之规重新运转,才能真正兼济天下。”

      顿了顿,润玉垂下眼眸看向画面中伏地哭泣的人影:“况且,你也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见邝露还要争辩,润玉转移了话题。他指了指画面中愣愣看着娘亲牌位的人轻声解释:“这是当年我刚刚发现囡囡时的场景。“

      见邝露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润玉笑了笑,补充了前因后果:“当年锦觅与我分道扬镳,我……伤心极了。许是情绪波动过大,竟触及了人鱼泪中封存的过往回忆。”他神情平静,唇边一抹淡笑像是全然释然了,眼尾一抹淡红却昭示了他起伏的心绪。

      “少年时,人鱼泪与我一同坠入忘川,大部分情爱化为珍珠被忘川夺走,却还有一丝半点被人鱼泪封存,虽不全面,却仍可窥见些许蛛丝马迹。只这一星半点的记忆便足以让我难堪至极,心神大恸。锦觅与旭凤两份感情同时存在,彼此争斗,我一时竟觉得生不如死,便起了些轻生心思。”

      像是觉得可笑,润玉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因邝露早已见过他最狼狈不堪之景,润玉便也不惮在她面前显露自己的丑陋可鄙。他说:“你是知道我的,我这样贪生畏死之辈,怎会真的求死?可囡囡不知道,她与我神魂相连,悲喜与共。她原是沉睡在我神魂之中的,察觉我这想法竟拼着重伤苏醒过来,欲用自身本源愈我苦痛之心,我这才发现她的存在。”

      “可……可我……”润玉低笑了一声,他垂眸望着虚影中那个用手指死死掐住自己脖颈、屈辱愤恨到恨不得立时就死的人,几乎是从心口剜出那句血淋淋的罪行,“可我那时……是不想要她的。”

      何止是不想要?那时的润玉恨命运无情,恨上天无眼,认为此生此情不过是天下最大的笑话,把那无辜孩童当成人生最大的意外与污点。他恨不得这孩子从未存在。

      润玉轻吸了口气,他一句一句用灼烫的刀锋拨开心口皮肉,逼迫自己直视当初那个不堪扭曲的自己。“男子之身承孕本就荒唐,更何况是以有孕之身追求他人,若锦觅真应了我,那大婚之日,我又如何上告天地?”

      “且我腹中的孩子,他的另一个父亲偏偏是旭凤!父母之仇、夺妻之恨、兄弟之谊,甚至君臣之道,我对得起哪个?当真可笑。”

      仿如映衬着他的话一般,投影中的人似是承受不住巨大的屈辱与折磨,跪俯在牌位前惨笑起来。他慢慢弯下身子,像是脊背上背负着什么沉重至极的事物,直至额头碰触到冰冷的地面。泪水一颗颗砸落在地面,邝露只见那个清瘦狼狈的身影用力咬住了手臂,鲜血大股大股流下,止住了那人喉间野兽般的哀鸣。

      他颈间青紫的指痕犹自未退,身上便又添了新伤,可他却像觉不到痛楚似的,竟用头一下下又沉又重地撞击着地面,绝望得几近疯狂。邝露捂着嘴,几乎忍不住哽咽声,她下意识伸出手探向那个颤抖发狂的虚影,却只触到了一团空气。

      时光无法改变,那个冰冷孤寂的夜里,到底只有一个半疯的润玉。他的灵魂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苦恋锦觅,一半却哀痛着曾经的火神旭凤。两个润玉撕扯不休,无数记忆回转挣扎,间有那个孩子惊慌哀鸣之声响彻神魂,润玉终于受不了了。

      他握住赤霄剑冰冷的锋刃,剑锋直指咽喉,一寸一寸深入。

      邝露惊叫出声,她浑身发颤,恐惧不安得几乎站不住,画面外的润玉却低笑出声,冰冷残酷中带着深深的讥嘲。

      果然,剑锋不过深入半寸,画中人便松开了手,长剑“当啷”落地,邝露第一次正面对上画中人震惊流泪的双眼。

      “我怎么会死呢……我这样的人。”润玉垂下眼帘,他静静看着画中人崩溃痛哭的模样,脸上失却了所有表情,“囡囡觉得我要死了。她知道我以她为耻,她以为只要她不存在了我便能活下来,所以她……”

      润玉轻笑了一声,一颗泪重重砸下,他看着自己素白纤细的手指,半晌才轻轻续道:“她自散魂体。”

      自散魂体。

      邝露浑身一震,她咬住舌尖,用剧痛逼着自己清醒一些。“小殿下魂体溃散时……您发现她早已伤痕累累,魂体内满是天雷电火之伤……”邝露说不出话了,她发抖的手捂住了脸,几乎不敢去看画面中那个几乎疯狂的身影。

      “我由此猜到,当年是她帮我引去了部分莲台业火,也正因此,她出生时本命灵火生生湮灭,甚至……甚至不得不一直沉睡,直到此时方才惊醒。”润玉喃喃续道,他藏在袖袍里的手握紧了,从心口处蔓延开的痛传至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后怕与痛恨席卷全身,润玉静静看着画面中不顾一切地施用禁术逆转聚魂的人,有些讥嘲地勾起了唇,“你看,我已害死了母亲,后来又差点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儿,果是罪大恶极、不容于天地。”

      “她自出生起就藏身于我神魂之中,向来无人教导亦不知术法灵力为何物。知我受伤,她便只能凭本能用自身本源之火引走伤害,可她不过刚生灵智,又如何抵得过母神有意折磨?”

      “故而她本源耗尽,便是我竭尽全力也只能以冰凤之身现世,作为注定早夭的‘天地异种’诞生。”

      “可我不服。”画面中的身影大口大口吐着血,随后竟昏厥倒地;画面外的人却无一丝怜悯之意,唇边浅淡的笑容宛如出鞘的冷锋,直指苍天,“囡囡她一生清白纯善,她什么错都没有犯,凭什么要这样白白去死?”

      “若说有罪,有罪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若该死,该死的也是我才对。“润玉低声说,因伤势过重,他的声音轻微虚弱,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冷意,”她不该这样死了,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她,便是天也不能。“

      “若是过去的我与旭凤元神相合,囡囡的神魂便能从根本上壮大,也就有了在酷刑中保存本源之火的可能。”润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然,“当然,改变过去会引起当下的变化,若要解决,便之好用更大的影响覆盖它。”

      “所以我才要重开鬼界。只有这样,‘遗祸’才能变为功德,生灵涂炭才能变为万世升平。”润玉说,“所以你看,哪有什么大仁大义?无非是假仁假义罢了,我为的从始至终只有自己。”

      “邝露,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是陛下过谦了。”邝露含泪咬牙反驳,“直入鬼界采摘‘生灵玉’也是办法,一颗便可生效一万年,便是陛下舍不得天兵天将,我父与老君都是愿意的。若能使天下安定,我等又何惜此身?”

      “邝露!”润玉蹙眉低喝了一声,邝露却仍不罢休,她深吸一口气,又说道:“陛下,请恕邝露僭越。鬼界晦气重重,便是您难免也会受其影响。邝露不知您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可邝露有幸跟随您多年,从来不觉得您是个取天下而私一人的人。”

      “天上人间多的是冲冠一怒为一人的故事,可您却是为一人而救千万人,这也称的上自私吗?再退一步,若真有人连父母妻儿都无法护佑,却先去舍命为他人牺牲,这不也太过无情了吗?”

      “天道至公,邝露恳请您三思。若说取天下利己身,您当真认为您与先帝是一样的人吗?您伤得这样重,再去鬼界便是九死一生。小殿下日夜都盼着能与您多相处一些时日,邝露不敢左右您的想法,只求您再想一想、待晦气的影响消除了再做决定,好吗?”

      润玉闭了闭眼,他沉默了一会方才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画面中的故事仍在继续。

      画面中,待润玉昏迷之后,彦佑化作青蛇蜿蜒而入,取走了人鱼泪。苏醒了的润玉羞愧苦痛地看着娘亲的牌位,捂着胸口不住地发抖。他痛得极了便下意识去找锦觅,心底存了份说不出口的祈望,可客房中只有自以为即将摆脱他的彦佑与锦觅的嬉笑。

      站在客房外,润玉心灰若死,眼里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而邝露早已满脸是泪,她看着画面中的润玉掐诀刻印化出一枚无形锋刃对准自己,紧张得双手交握。

      画面外的润玉却不在意,他仍在思考邝露刚刚的话,见邝露如此不安便随口解释道:“不过是没什么用的术法罢了。仙有七魂八魄,此法可斩魂碎魄、弃情绝爱。虽无来生,却可得今世自由,倒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效力也并非真的那样强。”润玉笑了笑,“就我亲身感受而言,不过只能一时起效,算不得什么。情爱之道,只有自己放弃了才会彻底消弭,再是使什么手段也难真正断绝。便如陨丹,使用不当便会反噬己身。”

      挥袖将画面击碎,润玉搅动河水,将一切还原。心绪散乱至极,润玉缓缓吐出一口气,尝试平定心神。指尖撩拨着无形的星光,润玉双眸微阖,渐渐将喜怒哀乐一并抚平。便在此时,一只蓝羽青冠的凤凰从远处啾鸣着飞来,遥遥扑入了润玉怀中,一下子就将润玉渐如死水的心境打破了。

      当小润玉重归过去时,原先的过去便被改变了。隐藏在润玉神魂中的小凤凰的神魂更为壮大,因而也就撑过了那一场天雷电火之刑,虽仍是伤重,但本源之火仍存,不至于有早夭之危。但因天雷电火并散魂之伤,她仍是沉睡了百年,服下生灵玉后才完全好转,羽翼也更加华美光灿。

      刚刚的情绪一扫而空,怀里抱着活泼泼、热乎乎的小凤凰,润玉只觉着满足喜悦有如热流一般猛然注入了心田,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又来捣乱。”润玉抚着小凤凰灿烂的翎羽轻声问:“又去哪里玩了?”

      冰凤用浅白的喙不高兴地啄了啄润玉的手,而后才啾啾辩解出声。润玉细细听着,待小凤凰停下来便软声道歉:“好好好,我们家小凤凰厉害的很。爹爹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支开囡囡了好吗?”

      小凤凰严肃地点点头,还特地伸开翅膀展示了下长大不少的羽翼。待润玉轻抚着美丽的羽毛夸了又夸,她便又高兴起来,不记仇地挨蹭着润玉细白的脖颈啾啾地撒着娇,半晌从丰沛的羽毛中叼出一个锦面荷包,献宝似的放到了润玉手心里。

      “这是什么?”润玉好奇的问。

      小凤凰也不言语,只用小嘴叼着荷包不住往润玉手里塞。邝露也拭去了泪痕,她眼角尚有些晶莹,见此忍不住捂着嘴笑了。润玉扭头看看邝露,又看看小凤凰,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小凤凰的额:“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欺负我。”

      话虽如此说,润玉却还是十分期待地打开了荷包。只见荷包里摆了数枚带着糖渍的练实并一些亮晶晶的珠玉石块,叫人好奇这么小的肚囊里如何装的下这么些东西。

      “你呀……”润玉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头亲了亲小凤凰的额,又把脸埋在了小凤凰温暖的背上,含糊不清地说:“以后不许将吃的和玩的放在一起,知道了吗?”他明明是高兴的,泪水却无声浸湿了小凤凰丰满的羽绒。

      小凤凰若有所觉般轻轻叫了声,却又见润玉笑盈盈地抬起了头,不由有些迷惑地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小脑袋,像是想出了个好办法。润玉正有些茫然,就见小凤凰往后扭了扭,努力选出一根最光亮丰满的翎羽一口拔了下来,疼得前后蹦了两下。

      那根蓝盈盈的羽毛被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润玉掌心,润玉还没来得及说教就听小凤凰踱着步一脸骄傲地啾啾:囡囡最喜欢爹爹,囡囡最好看的羽毛都给爹爹!

      润玉一时哭笑不得。因小凤凰诞生自他神魂之中,父女两个天生神魂相通,能感应彼此的喜怒哀乐。自小凤凰诞生后,润玉怕影响她的成长便单方面屏蔽了这种感应,却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乌龙。

      “傻孩子。”润玉宠溺地捏了捏小凤凰嫩嫩的喙,柔声说,“爹爹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后不许随便拔自己羽毛,知道了吗?当心以后长不出来了。”

      见小凤凰震惊地睁大了豆豆眼,润玉忍不住又是一笑,身后的邝露也抖着肩别过了头。润玉拿出一枚练实切成两半,一半自己吃掉,一半喂给了小凤凰:“这个不是爹爹做给你吃的吗?可是不合口?”

      小凤凰忙啾啾解释:正是因为好吃才想让爹爹一起吃嘛!啾完了又贴着润玉撒娇,一定要润玉发誓哪怕秃了也一样喜欢她。

      “傻囡囡……爹爹最喜欢囡囡了,天下第一喜欢!”润玉忍着笑连连保证,邝露也加油鼓劲似的点头,好半晌才把小凤凰哄转回来。润玉一下下轻抚着小凤凰的背,见小凤凰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他便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昔年那个捧着糕点在栖梧宫外殷殷等待的少年终于有了能够分享食物的至亲,润玉紧紧搂着小凤凰,像是搂着他的命。

      “从明日起便去巡狩天下吧。”许久,润玉低低叹了口气,他收回龙尾,抱着熟睡的小凤凰站起了身,“就如你所说,我该好好思考一下。”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就当忙里偷闲了。”

      “是,陛下。”邝露弯着眼点了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千万人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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