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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逝去之物 ...

  •   旭凤是在人间找到天帝的。

      人间正是大雪时分,目之所及均是白茫茫一片。旭凤缓缓吐出一口气,静静停驻在了别苑不远处。他凝神向着别苑的方向看去,踌躇着没有挪动脚步。

      别苑青瓦白墙,屋檐矮矮,比起宫宇更像是农家小院。刻着梅花的窗格上糊着厚厚的窗纸,温暖的橘光便从中透出,映出了屋内一大一小两个亲密的身影。旭凤定睛瞧着那点点灯火,瞧着相依相扶的两个身影,半晌才移开了视线。

      暮色低垂,夜色渐升,旭凤仰头望天,任凭雪花飘落、化为水珠滴落在他面上。天地茫茫,他扯扯嘴角,近乎讥讽地勾起了嘴角。可笑旭凤来时心无旁骛,此时到了门口却又生出些后悔来。

      旭凤的四肢百骸都还在隐隐作痛,因之前精血寻人消耗太过的缘由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旭凤自己却感到了迟来的忐忑与不安。屋内平静宁和,他却满身血迹,仓皇狼狈得与此处格格不入。

      旭凤克制不住地觉着也许他本就不该来此,可他的身体却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依然牢牢站在雪地中,动也不动。屋内的光映在旭凤身上,给他染上了些许温暖的色彩,旭凤呆呆凝视着向窗纸上那个清瘦笔直的身影,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雪簌簌地下着,旭凤身上已被雪水淋了个湿透。不知过了多久,旭凤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他慢慢挤出一个笑来,拖着步子摇晃着走到了朱红的门前。旭凤极慢极慢地伸出了手,轻轻扣响了门扉。

      应门之人很快来到,在门扉打开的前一刻,旭凤化出一片黑色长衫,盖住了身上的血衣。

      “二殿下,请进吧。”清丽端庄的上元仙子对旭凤的到来并不吃惊,她微微福身,当先引着旭凤往里走。

      别苑并不大,不过几间陋室,一处小院而已。内室里放着先天灵宝火灵珠,盈出满怀暖意。天帝正坐在案几前一本一本的翻阅着奏章,冰凤卧在他膝上,浅白的喙上叼着一颗练实。邝露进屋后便走到离天帝不远的榻边坐下了,留下旭凤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

      “兄长。”旭凤静了半晌,有些局促地唤道。不知何时起,他握在袖中的手已攥成了拳,那片冰凉的龙鳞硬硬地膈着旭凤的手,让旭凤于不安中生出了些勇气。

      “陛下”,旭凤换了个称呼,他放低姿态,小心得近乎恭敬地问,“兄长什么可以再来?”

      天帝此时方抬眸看了旭凤一眼。他将手边最后一本奏疏放好,并不回答旭凤的问题,只是冲旭凤伸出了手:“还给我吧。”

      旭凤一窒,他指尖微颤,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鼻尖嗅到的隐藏在梅香中极淡极清的血腥气让他微微迟疑,最终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手指不断屈伸,胸膛剧烈起伏,几息后,旭凤到底还是没有违抗天帝的意思,探手入怀,摸到了匕首微凉的柄。

      将匕首从衣襟中取出这个动作简单至极,旭凤却做得极为艰难,他的目光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但天帝始终不发一语。

      再是拖延也有取出匕首的时候,就在匕首从衣襟中刚露出个头的时候,旭凤突得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荼姚?”见他如此,润玉微微挑了挑眉。。

      虽是问句,润玉的语气却笃定又不屑,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讥嘲让旭凤难堪不已。愧疚与无来由的怒气混合在一起,让旭凤僵硬地偏过头去,不愿与他对视。一时间,匕首上的血纹如有热度般灼烫着旭凤的手,让他的心仿佛也在热油里滚了一遭,又痛又恨。

      润玉也无意为难旭凤,从旭凤的反应里得到了回答的他重新低下了头。

      “罢了,过几日我会让洞庭君去取。”天帝淡淡地说,让旭凤无法面对的事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羽睫开合间便从心台轻轻拂去。

      烛光映得天帝眉目如画,润玉放松神色,垂下的目光平静柔和。他慢慢铺开一张宣纸,将手中的笔满蘸了墨汁:“至于‘他’,你不必太过担忧。我早已在他身上做了标记,在他‘死亡’的瞬间他便会回归自己的时间。”

      “嗯。”听到前半段时旭凤便急促地应了一声,一心只想赶快略过匕首的事。待全部听完他却愣住了,“兄长他……不能再来了吗?”混沌的大脑运转极慢,旭凤呆呆地看着天帝清瘦的面容,静了很久才反应了过来:“……标记?”

      “是了,我早该想到的,陛下驻守鬼界,又怎会让那些怪物入侵人界?”旭凤慢慢回忆着之前的事,逼迫自己跟上天帝的思路,“每次引流晦气时现身的怪物都是不死不灭之身,定是出自鬼界无疑。这样的怪物便是我也极难应付,幸好上次只来了一头……”他握紧了拳,银鳞刺破了掌心亦不自知,“这一次、这一次……应该没有怪物过来吧?”

      没有回答,天帝只是轻轻抬眼看了他一眼。

      自旭凤进屋以来,这是润玉第三次抬头看他。烛光照耀下,那双宝石似的眼瞳冷漠无情,看得旭凤如坠冰窟。

      “你该走了。”天帝说。

      我该走了。旭凤想。

      百余年来渐渐培养出的对天帝的敬意催促他赶快动身,但他眼前一时竟全是小润玉温柔疏朗的笑颜与破碎的身姿,竟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筋断骨折,旭凤愣愣地想,我早该想到的,百鬼噬身又怎会让人碎成那样?

      他艰涩地动了动嘴唇,可干涸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响。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地面,旭凤茫然又痛苦地看着那人乌黑的发顶,看他一笔一划的写下“润玉”两个篆字,听他柔声与小凤凰说话:“这是爹爹的名字,可记得了?”笑意浅浅,依稀有着少年时的温柔模样。

      多么温馨又柔软的场面,旭凤却冷得发抖。他的衣上满沾着少年润玉的血,他的手中紧握着少年润玉断裂散失的龙鳞。他站在满室柔软和乐中,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问:你怎能这样无动于衷?

      “尊上,这上面刻的是凤凰呢。”

      “对不起,兄长来晚了。”

      “别怕,不痛的。”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旭凤从喉间挤出嘶哑的笑,他以手覆面,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恨不得拔剑而起,将眼前所见一切通通斩成碎片。不平与恨意在他心中盘旋不去,不甘所铸的利爪磨得他满心创伤,一腔苦痛却又无人可诉。

      泪水在手掌的遮掩下滚滚而出,旭凤哑声低笑,他轻声自问:“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用那个人的生死苦痛去换万世的太平安康?

      旭凤的声音掩埋在手掌中,低微得只换来天帝羽睫轻颤,那张清俊的面容一如往昔的端正平静,找不出一丝动容与悲哀。旭凤浑身发抖,他下意识踏前一步,想仔细分辨那人的神色,盼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叹息不忍。

      可是没有,没有。

      天帝的温柔全给了小凤凰,他含笑的眼瞳里只装着那只冰凤的影子。白衣如雪,天帝笔直的身影找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他像是永远强大,他像是从未弯折。从始至终,他都如此的理智坚定,他淡漠得让旭凤都觉得可怕。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那个人明明是天底下最多情的人,他有一双美丽醉人的双眼,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低柔的语声漾着如水的温柔。他会取出珍藏的药物为备受宠爱的异母弟弟上药,会因为担心旭凤的安危为他分担伤害。怕旭凤为人所欺,他便想法设法入了军营,努力经营交际、出谋划策,做一切他本不善也不愿做的事。

      花灯下,戏楼里,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亲吻了旭凤。他笑得羞赧却认真,眼眸里盛着一整个人间星河,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这样的人,怎能死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在他弥留之际,耳边竟全是深爱之人恨意深深的誓言,而他身边空荡荡地,再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少年。

      你怎能如此对他?你怎么会是他?

      你明知他最恨身不由已,却偏偏一路引他去死。你操弄着他的情绪,摆弄着他的人生,看他痛不欲生,看他绝望崩溃,看他握住微光却又一次跌入更深的黑暗,而后你笑着,迎来了自己的胜利与温馨。

      你怎能下得去手?

      你不是他。

      你若是他,为何不痛?为何不恨?为何对他所爱之人不假辞色?

      布星挂月的夜神大殿尚会不计嫌疑地为涅槃的弟弟挡下敌人,会为了旭凤的安危偷入魔界为他打点上下,也会为救旭凤而不顾生死地逆转灵力。而如今的天帝,却只会布下有害神魂的法阵让旭凤尝遍世间百苦,会在旭凤面前逼死他的兄长,让他痛彻心扉、不得安宁。

      他们怎会是一个人?他们怎能是一个人?他们要怎样才能变成一个人?

      旭凤的心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冰心诀在他额头明灭起伏,咒文像是一柄利剑,用极致的冷与痛刺穿了旭凤,以此强行维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眼前模糊成一片,他强行将目光从润玉身上移开,转向了糊着雪白窗纸的窗棂。

      木制的窗刻着花,旭凤看了半晌,在某一刻突然认出这便是之前他在屋外凝视的那一扇窗。无言中,旭凤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甫一落地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刺得他疼痛不已。

      旭凤想:刚刚天帝是否也在隔着这扇窗看他?

      看他踯躅徘徊,看他一身狼狈,看他孤身矗立在雪地里,却不发一语,不置一词,甚至吝惜一点关切的目光。

      旭凤终于呆不下去了。

      屋内暖意融融,他却只想躲进外面纷飞的大雪中。他匆匆一礼转身便走,离开内室的最后一眼,旭凤看到润玉在教小凤凰写“邝露”两个字。旭凤的呼吸猛地一窒,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别苑,一气跑出数十里才堪堪停下。

      润玉所选的这处别苑本就远离人烟,旭凤停住的地方更是寂静万分,一点生息也无。严寒空寂助长了冰心诀的效力,旭凤越跑越慢,他能清晰地感到冰心诀正一刀刀削去他的七情六欲,可他偏偏不敢解除这效用可怕的咒。

      就这样,越走越慢,越冷越清醒。当旭凤停下时,他已平静下来,唯有胸口一阵阵的痛楚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旭凤按着胸口,慢慢呼出了一口气。疲倦席卷了旭凤全身,旭凤只觉自己好像站在临渊台边,只要轻轻一步便可获得永远的平静,冰心诀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将他紧紧捆住,让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踉跄一步,旭凤不顾风度地把自己摔在了大雪里。他胡乱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怔怔看着雪花纷纷落下。

      别难过了。

      兄长一定也是乐意的,他足够坚强,他不会在意。

      这样的话旭凤一遍遍重复给自己听,可他胸口的痛楚却未因此减损一丝一毫。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世上再没有比兄长心志更坚的人了。他不愿的谁也不能逼他,他想要的便是拼了命也能夺来,这样一个人,哪里会像旭凤想象的那样等人来救、要人替他委屈呢?

      他定是愿意的。

      旭凤不得不这么想,只有这样暗示告诫着自己,他千疮百孔的心才不至于就此炸裂,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许久,旭凤翻身坐起。他用手指轻轻揉搓着身周的雪,以此放松自己遥遥欲坠的心神。他试图回忆美好的记忆舒缓胸口的闷痛,可无论怎么想,他前半生都不过是他人所塑的假象,繁花似锦下藏着累累白骨。

      润玉。

      只有他是真实的,只有他看待的只是旭凤这个人,不是火神,不是战神,不是什么高贵至极又金碧辉煌的身份地位。

      当旭凤回过神来时,他已以指做笔,在面前的雪地上一遍遍写下了兄长的名字。旭凤端详着这两个不甚端正的字迹,想起之前润玉教小凤凰认名字时竟略去了他的名字,便又有些孩子气地抹去了它们。

      旭、凤。

      模仿着润玉的字迹,旭凤报复似的在雪地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写得自己身周全是沾了血迹的字迹,旭凤想起润玉对小凤凰温柔谈笑的模样,便学着润玉的口气柔声说:“这是叔叔的名字,可记得了?”

      空旷的雪原里,旭凤的声音消逝在风中。

      无人应答,旭凤便也失了兴趣,他无趣地站起身向魔界飞遁而去,心中空荡荡地想着乱七八糟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事。便在他即将到达禺疆宫时,一个念头突兀地显现了出来,让旭凤有些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那时候兄长写的是我的名字啊。”旭凤喃喃自语。

      原来那上面不过是“旭凤”二字。

      原来这样。

      旭凤、旭凤。

      冰心诀便在此刻化为碎片,从旭凤额上消失了。在从高空跌落时,旭凤茫然地想:兄长这是在向我求救吗?

      他也会求救吗?他也会不停地、不停地呼唤着一个无望的名字、祈求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吗?

      旭凤想得这样专注,以至于当他狠狠砸落地面时他甚至忘了开启术法保护自己。从半空坠落之痛让旭凤五脏六腑都在震动。眩晕与痛楚中,旭凤摇晃着起身,他伤得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凭着直觉冲向了润玉气息最浓的地方。

      旭凤从未如此急切过,他焦急得像是晚一步就会永远失去那个人的踪迹。

      “兄长、兄长——”旭凤边咳边喊,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直直冲向了深渊之下。那里满地狼藉,地面被血液染成了暗红。低低的龙吟伴随着刻印在土地上的誓言盘旋缠绕,暗示着此处即为应龙殒身之所。

      可悲复可笑,此时此刻,旭凤才突然恍悟明了润玉的离开与祈求。深切的痛楚终于冲破层层暗示到达了他的心底,逼他感同深受,逼他以切肤之痛清醒地面对润玉的不甘与死亡。

      无数刻意忽略的疑点刹那间涌入旭凤的心房,刹那间,旭凤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他明白了为什么润玉不在锦觅所说的霜镜而在这荒芜的深渊,明白了为什么他坠落深渊支离破碎却还挣扎着保持清醒。

      润玉是在等他。

      旭凤扑倒在润玉消失的地方,他仓皇地摸索着、一声声说着、喊着,试图唤回那人早已消失的魂灵,凄厉的语声混着当初的誓言在幽深的崖底回荡。

      “我来了,我来了……兄长,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润玉加诸我身的父母之仇、杀身之恨……”

      “兄长,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我一日都不会忘,定会一一讨回!”

      “润玉、玉儿……你别怕,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无人应他,回应旭凤的,只有他自己满心恨意的誓言。旭凤渐渐止住了话语,他跪伏在那片满是血迹的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玉儿、我来了、我来了……

      如果痛苦也能具象,此刻的旭凤早已被碾成粉末,就在山呼海啸般的痛楚中,旭凤失去了意识。

      旭凤不知自己昏了多久,他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此时此刻,悔恨痛楚的言语已经消失殆尽,恨意森森的语音却还在不断重复,作为魔界之主的登位誓言永远存留在这片深渊。

      旭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醒来。

      眼前已渐渐恢复了光明,旭凤茫然地看着天,任凭泪水滚滚而下。他眩晕至极,很久才勉强撑着地直起了身,但很快又重新摔在了地上。由内而外撕裂般的痛楚让旭凤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他侧过头去,看到身侧的水洼里映出了自己狼狈的面容。

      水面模糊不清,可旭凤看得分明,在那小小水潭中倒映出的,分明是数千年前失去而不自知的少年。他哭泣哀鸣,绝望地像是快要死去。

      当初的少年火神天真而热烈,对他而言,世上还从未有过他得不到的东西。理所当然的,他以为他撒个娇母神便会放过兄长,他以为拿了军功就可名正言顺地继续和兄长黏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已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他更不知道在他宴饮作乐、击鼓作战时,他亲近爱重的兄长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拥有的太多、太多,他不知道的也有太多、太多。年少恣意的天之骄子懵懂纯粹,他近乎本能的喜爱着兄长。对他而言,兄长乃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同他自己密不可分、本来一体的事物。

      你如何能让一个人爱上他自己的手、爱上他自己的眼?在少年旭凤的眼里,润玉本就是他的,他本就属于他。

      所以,只要他在就可以了,只要他在。

      “别哭了,别哭了!“旭凤大吼。他一掌打碎了那小小的水潭,可那个直到今日才懂得失去的少年藏在他自己的心底。旭凤可以蒸干水潭,可以打破所有镜面,可以永远不去注视天帝黑白分明的双眼,可他无法杀死自己的心。

      “够了,够了!“旭凤凄声厉喝,”他没死!他还在,他还在!我们现在就去看他,现在就去!“

      从怀中掏出匕首,旭凤猛然向着虚空中一划,就在他踏入过往的一瞬间,系在旭凤腕间的珠串发出了不堪承受般的脆响,圆润的珠串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可旭凤此时已注意不到其他事了,当他来到数千年前的璇玑宫时,他的眼中就只容得下床榻上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

      旭凤几乎是扑到了润玉的床前,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少年苍白的容颜,却在碰触的瞬间透体而过。

      太好了、太好了……旭凤喜极而泣,喉咙里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呜咽。他徒劳地用鼻尖、用脸额挨蹭着少年瘦削的脸,即便根本碰触不到也依旧欣喜不已。

      就在此时,在旭凤还未真正反应过来时,寝殿的门开了。

      直到那个圆脸大眼的侍女走到床前时旭凤才堪堪反应过来,他呆望了一会侍女满含不耐的脸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鸩羽!”旭凤惊喜万分,他强行忽略了心中隐隐升起的古怪寒意,连声道,“快去叫岐黄仙官,兄长他——”

      旭凤的话被清脆的鞭声打断了,他愕然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挡在了润玉身前。“不、不……”旭凤张开双手,指尖却用不出一丝灵力,他拼命摇头抗拒着,但那燃着毒火的鞭子还是击中了昏迷着的少年。

      “装什么死呢,大殿?”鸩羽不耐烦地咳了两声,寒毒入体让她面色苍白,手里的鞭子反倒甩得更加凶狠,“该怎么领罚难道忘了不成?还要我请你下来吗?”

      若是以往,鸩羽也懒得计较润玉的昏迷,可最近实乃多事之秋。火神即将还朝,她病症却愈发严重,天后娘娘的态度也逐渐转冷,比不得前些年的亲近信重。她只觉好不容易谋来的破天富贵似是藏着看不见的危机,恐惧之余更是烦躁不已。

      鸩羽眯了眯眼,加诸在长鞭上的毒火更炽烈了几分,她扬出几根丝线将润玉拉扯成跪姿,接着便一鞭打了过去。飞扬的鲜血透过旭凤的躯体溅射在了鸩羽娇美的面容之上,衬得她扭曲的笑容有如厉鬼。

      而旭凤早在她拖拽润玉的瞬间便扑了出去,此时此刻的他早已忘却了“不能改变过去”的铁则,一心只想将这狠毒的女人烧成灰烬。可他却扑了个空,长鞭穿过旭凤的身影打在润玉身上,旭凤呆滞地看着鸩羽哈哈大笑,将幽绿的毒火连同刻骨的伤痕一并赋予润玉单薄的身影。

      鞭刑还在继续,便是旭凤再如何呼喊,再如何徒劳地挥舞手臂也毫无作用。对这些身处“当下”的人来说,旭凤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才是真正的梦幻泡影。

      缠绕着润玉的细线已深深勒入了少年的骨肉,润玉浑身是血,终于茫然地睁开了眼眸。旭凤挡在润玉身前,徒劳地拥抱着润玉,他举目上望,正好对上了润玉的目光。

      一瞬间,旭凤欣喜万分,他急声说:“兄长,快给我些时空之力,我来救你了——”

      润玉像是听到了旭凤的话,他空洞死寂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苍白的唇轻轻开合,嘶哑地吐出了一个字。

      润玉说:“滚。”

      滚。

      旭凤怔住了,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沾了血迹的脸扭曲成荒诞的神色。他不可置信地回视过去,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僵硬又恐惧地呼唤着润玉的名字。

      “兄长?润玉?”旭凤急促地笑了一声,他拼命喘息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好玉儿,别闹了。你快醒醒……”他膝行上前,与润玉额头相抵,近乎卑微地求恳:“玉儿,我知错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来了,我真的来了……”

      “我能救你的,我能保护你的,求你……”

      求你什么?旭凤说不出来,他心脏炸裂似的痛,一张口便溢出了满口鲜血。而润玉只是静默地闭着眼,他的手毫无生气地垂着,片刻的清醒似乎只是剧痛之下的回光返照。

      旭凤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看着渐渐失去气息的润玉,下意识拼命催动着自己的内丹。也许修炼到高深之处,凤凰确能烧穿时空壁障,但此时此刻,旭凤的努力只能将他自己湮灭于时空缝隙之中。

      就在旭凤内丹破碎的前一刻,一只纤瘦有力的手握住了旭凤的肩。冰寒之力顺着那只手与旭凤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硬生生压制住了内丹上翻涌不息的火焰。随后,手的主人微一用力,便将虚弱的旭凤拉回了“未来”的璇玑宫。

      旭凤被拉得一个踉跄扑倒在了地上,他从眩晕中勉强睁开双眼,挣扎着握住了天帝雪白的衣摆。“陛下,太好了……太好了!”旭凤喘息着,他连说了两个“太好了”,脸上满是狰狞又可怜的笑容,他说,“陛下,你快救救他!你快去救他!”

      可天帝没有动,他像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平静又冷漠地看着旭凤,抽出了旭凤握在手心的衣角。

      “你神魂不稳,还需好生静养。我已通知卞城公主来接你,你莫要再生是非了。”天帝说。

      “……什么?”旭凤愣了下,他有些迟疑地反问,接着又觉得十分好笑似的强笑出声,“陛下莫要说笑了,那可是你自己啊,你……”

      “都已经过去了,往事之事不可追,还请魔尊自重。”

      “可他快要死了啊!”旭凤克制不住地大吼出声,撕裂的声音盖过了天帝冰冷的陈述。“他要死了啊……”旭凤精疲力竭地重复,他低声下气地一遍遍请求,“陛下,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此时此刻,旭凤已狼狈至极,他满面泪痕、满身血污,浑身上下都是强行动用灵力被时空规则割裂的伤口。天帝也是第一次见他失态至此,一时竟有些默然。

      像是被旭凤不顾尊严的请求打动了,天帝上前一步,蹲下身,捏住了旭凤的下巴。他垂眸看向旭凤,眼神里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温柔与叹息,可他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比刀锋更加锐利。

      “旭凤,”天帝问,“你想救的到底是谁呢?”

      “是润玉,还是那个爱你入骨却不得回应的可怜人?”

      旭凤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天帝清澈明净的眼,像是不明白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天帝并没有停下,他冷酷无情地继续了自己的话语,说出了旭凤不愿面对的事实。

      “旭凤,你想救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怎么,月下仙人没有告诉你吗?当年的母神是如何抹去了我的记忆。”天帝轻轻笑了笑,“不是浮梦丹,也不是一碗忘川水,她让人把我扔进了忘川。整整三十息,就算我是一尾水龙也抵抗不了多久,能活下来已是侥天之幸,拼了命维持记忆也不过只能持续一两年罢了。”

      “忘川水销肌蚀骨,扫除一切。当他选择放弃时,他就彻底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余地。”天帝叹了口气,“旭凤,你要我如何去救一个不存在的人?”

      旭凤只是摇头。他死死看着天帝,像是看着一个他理解不了的怪物。

      “你胡说……你撒谎!”旭凤凶狠的目光像是一匹山穷水尽的狼,“你明明还是在意我的,你忘了吗,当年你是怎么救我的,你是怎么对我好的……你不可能全忘了!你是爱我的,你是在意我的……”

      天帝却像是失去了兴趣,他松开手直起身便要转身离去,却被跌坐在地的旭凤攥住了脚踝。旭凤双目赤红,涛涛魔气翻涌在他身侧,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面上竟挤出一个疯狂的笑来。

      “对,是忘川夺走了你的记忆……”旭凤从胸口摸出那只闪着柔光的珍珠握在了掌心,狠声道,“可你又从忘川取回来了不是吗?”

      指尖用力,珍珠碎裂,化作粉末一点点飘落。旭凤将握着珍珠粉末的手向天帝伸去,他期盼又癫狂地低声喃喃:“这样就能想起来了吧?这样就可以重新回来了吧?”

      可天帝却只是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猛地挣脱了旭凤的禁锢,快走几步,远离了粉末飘飞的范围。

      “凤兄!”鎏英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快走几步扶住了慢慢趴伏在地上的旭凤,又急又恨地质问天帝:“润玉!你做了什么!”可还未等鎏英拿出鞭子,她的手腕便被旭凤抓住了。

      旭凤慢慢抬起头,单是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全部气力。青筋虬结,血意溢于唇,旭凤抑制不住地低吼出声,他似哭似笑,十指紧紧扣住了地面:“你早知道是不是?”

      “早知道什么?”鎏英焦虑至极,可旭凤却没有回应。

      他早该猜到了。

      润玉这样的人,能命令他、逼迫他的东西几乎不存在,权势酷刑不行,用予他以温暖的记忆来要挟也不行。

      那会是什么呢?那还能是什么呢?

      忘川吞魂噬魄,它夺取这些魂魄最为珍贵之物,让他们变成无知无觉只剩欲望的厉鬼。对于沉入忘川之人,它一样不会放过,洗去记忆不过是最基本的效用。那么,在小润玉沉入忘川几乎濒死时,他最想记住,最想保住的是什么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他所思所想,究竟为何?

      溺水般的感觉淹没了旭凤,灼烧之痛亦如附骨之蛆般如影随形,旭凤睁大眼睛,模糊的泪水中,他恍惚看见了当年渐渐沉没的少年。忘川毁灭了润玉的躯体,旭凤看到他挣扎着向岸边伸出手,却被一脚踢落。

      不断挣扎,不断抗争,可最终,他还是沉没了。

      旭凤痛得要窒息了,他下意识向幻觉中的人伸出了双手,抱住那个冰冷残缺的身体,把脸贴近了他的心口。

      旭凤听见了少年微弱的心声。

      润玉想:“如果我能活下来,哪怕忘记了所有也没关系,不要怨他,不要恨他,要爱他。”

      “润玉,要爱他。”

      到底是少年心意,弥留之际所思所想竟不是“旭凤,我爱你”,而是“润玉,要爱他”。

      旭凤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真的活着。温暖的、无穷无尽却又无有形迹的东西包裹着他,温柔地恢复着他的身体,旭凤只觉身体渐渐好转,便连冰心诀造成的创伤也在渐渐恢复。

      可旭凤宁可自己死了。

      他下意识向一袭白衣的天帝伸出了手,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疑问:“为、为什么?”泪水砸落在地面,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

      既然忘川夺走了爱,为何少年润玉还是不计生死地保护他?

      既然忘川夺走了爱,为何夜神润玉还是不计毁誉地爱护他?

      若因爱其实并未被夺走,才能不惧万鬼噬身、走火入魔,为何现在又能不假辞色、视若无睹?

      “哥……”旭凤小声呼唤,庞然的爱意冲进他的身体,冲得他空荡荡、无所依,冲得他身心俱创、泪满衣襟,“哥,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冰凉的指尖按在额头,无法抵抗的倦意袭来,旭凤听到了润玉淡淡的叹息。旭凤却不愿立刻睡去,他努力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此时的润玉到底是何神情。

      但天帝却已转过了身。

      昏睡前的最后一瞬,旭凤听到彦佑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就是偷了你的人鱼泪嘛?!我也是为了锦觅——”

      “锦觅”。

      这个名字有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旭凤耳边,旭凤睁大双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惨笑一声,旭凤闭上了眼,沉入了幽冷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逝去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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