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花无痕

6、第 6 章

　　老太太自镜中看着正在给自己梳头的月牙儿，不由地露出满意的笑容。自从把月牙儿调到自己身边以后，每天这头上的花样变化就没停过，也不知道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面哪来的那么多精灵的想法。连大太太二太太近来也连声赞，说自己仿佛年轻了几岁，心里对这个小丫头更是分外地喜欢起来。
　　“老太太，梳好了，您瞧瞧，可中意不？”
　　老太太拿起小镜，左右照了照，笑着点头，“好好。”说着拉过月牙儿的手，笑道：“真是难得这一双巧手。”月牙儿的手指原本就纤细，刚来的时候虽有些粗糙，然而养了这两个月，也变的细腻了许多。
　　老太太看了看月牙儿光秃秃的手腕，不由得抿嘴一笑，说道：“我记得有一串珊瑚珠子穿成的手链来着，你去给我找一找。”
　　月牙儿一怔，“老太太不喜欢戴这只翠玉的镯子了？”
　　老太太佯怒，嗔道：“让你去你就去，问什么问。”
　　月牙儿吓了一跳，忙去柜子里找，那串珠子月牙儿依稀有点印象，红彤彤，颜色格外的喜人。老太太上了年纪，平日并不喜欢这样鲜艳的眼色，怎么今儿倒转了性。月牙儿来不及细想，找出来双手捧着递过来，“老太太瞧瞧，可是这串？”
　　老太太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可不就是这个。”说着拉过月牙儿的手，就势套了上去。月牙儿一惊，“老太太，这……”
　　老太太笑道：“这什么这，是我赏你的。你跟在我身边，却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走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月牙儿喜地跪下去，“谢老太太！”
　　老太太拉起月牙儿笑道，“快起来吧。再跟我说说上回你们村子里的那个故事，着实好听。”
　　“是。”月牙儿顺着老太太的意讲述了起来，直哄的老太太眉开眼笑。珍珠水晶在一旁，眼瞧着月牙儿得了赏，心里都有些酸酸的。
　　这边正聊的热闹，忽然听见外面丫头说道：“大奶奶，二奶奶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老太太闻言停住话，坐正了身子，就见两位中年的妇人相携着手走了进来。月牙儿在老太太身边久了，知道左面那位身穿暗红刺金绣褂子，身材略微有些发福，一脸笑意的是大奶奶，二奶奶今日则是一件深蓝色绣暗花的凤褂，她素来端庄沉稳，也就不似大太太那般和善可亲。
　　“给老太太请安。”两人齐齐地躬身请安道。
　　老太太微笑着点点头，“坐吧。”
　　一时珍珠端上茶来，老太太问道：“家辉的亲事可都筹备妥当了？”
　　二奶奶必敬地答道：“回老太太，都已经备齐了，婚礼请客的名单也拟好了，正想请老太太过目。”说着自怀里掏出几张纸。老太太一边接，一边回头要老花眼镜。月牙儿机灵，一早将镜子准备好，老太太一回头，她也正好将眼镜递过来。二奶奶看她一眼，赞许地点点头。
　　老太太把名单扫了一遍，点点头道：“好。这是老二拟的？”
　　二奶奶：“是大爷跟二爷两个人商量着拟的。”
　　老太太嗯了一声，把单子递回来。忽问道：“家康什么时候回来？他二哥结婚他可不能不到。”
　　二奶奶道：“已经拍了电报告诉他了，想来这两天就该到了。”
　　“那就好。”
　　“这婚事你跟大奶奶商量着办就是了，也不必事事都回我。果真有拿不定主意的再问吧。”
　　二奶奶看了眼大奶奶，含笑道：“自然要请大奶奶多帮衬着我些。”
　　大奶奶闻言不由的怒气直往上涌，呵呵笑了几声，道：“我自己儿子的婚事我怎么能一点都不管，二奶奶你太多心了。”
　　老太太不理会两人言语中针锋相对的意味，挥挥手道：“这几日你们也忙，去吧。”
　　两人不敢多留，站起拉寒暄几句离开。
　　却说冷月，眼见大奶奶二奶奶走进来，于是悄悄避开，退到后面去。水晶一眼看见她道：“正好，今儿大厨房做了珊瑚最爱吃的小笼包，你给她送去，劝她吃一点。这阵子她可瘦的太多了。”
　　冷月忙点头答应，将那碟包子用食盒装好，又盛了一碗粥，挑了几样小菜一并装好，拎着盒子一路往珊瑚房中而来。珊瑚见了她微笑，“今儿又麻烦你过来了。”
　　冷月淡淡一笑，“水晶姐姐让我送小笼包过来，”说着把吃食摆到小卓上端到珊瑚跟前。珊瑚挣扎着起身，拿起包子怔了半晌，忽然问道：“今儿什么日子了？”
　　冷月答道：“今儿初七了。”
　　珊瑚“啊”了一声，沉默半晌，低声道：“二少爷大喜的日子可是近了。”
　　这随意的一句话在冷月听来却隐隐有几分诧异，“是，如今府里上下都忙着呢。”
　　珊瑚几口将包子吃下，抬首笑道：“那我也得赶紧起来帮忙才是。”
　　冷月见珊瑚难得好胃口，于是把粥递过去道：“你身上不好，还是好好歇着吧。那么多人，怎么忙不过来？”
　　珊瑚且不作声，一时饭毕，忽然道：“冷月，扶我起来。”
　　冷月心中暗暗叹息，只得上前扶她起来。珊瑚久病，这一下床，只觉得两腿酸软，竟是站立不住，心中更觉哀伤。身子半倚在冷月身上，挪步到梳妆镜前，一看镜中的自己不由惊呆，面黄肌瘦，黯然无光，便是那原本浓密的乌发，经了这么些的日子竟也稀疏枯黄起来。
　　冷月察觉到珊瑚的心意，于是扶珊瑚坐下轻声问道：“不如我服侍你梳洗下吧。”
　　珊瑚含泪勉强点点头。
　　冷月打来水，找出青盐，服侍珊瑚盥洗罢，又拿起梳子为珊瑚将头发梳好。冷月左右打量了一番道：“可不是精神了许多？不如索性再擦上胭脂？”
　　珊瑚点头。
　　轻扑香粉，淡扫蛾眉，两颊在搓上粉红色的胭脂，余下的在唇上轻轻一点，妆罢再看珊瑚，冷月也不由暗叹，倘若不是这场病，该是如何一位美人。
　　珊瑚看看镜中的自己，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扭过头对冷月说道：“我今儿觉得好些了，想去给老太太请安。”
　　冷月知道深劝无益，于是搀起珊瑚，慢慢往老太太房中走去。到了门口先不忙着进去，找了一个小丫头打听问：“大奶奶跟二奶奶可回去了？”
　　小丫头回道：“一早回去了。”
　　冷月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欲扶珊瑚进去。珊瑚轻轻推开冷月的手，慢慢挪步进去，冷月只得跟在身后。
　　一进房中，水晶眼睛尖，先看到珊瑚，忙上前拉住珊瑚的手，“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过来了。”
　　珊瑚微微一笑，“我觉得好些了，所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说着抽出手往里面走去。老太太手中正拿着一块金表端详，对一旁的月牙儿笑道：“还是这块成体统。”
　　珊瑚忙上前施礼道：“珊瑚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一愣，“你不是病着呢嘛，怎么起来了？”
　　珊瑚陪笑道：“如今已经好多了，所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二来，二少爷的婚事也眼看着到了，别的姐妹们都忙着，我怎么好一个人偷懒。”
　　老太太笑道：“果然好了就好。”说着转而对月牙儿说道：“把这块表给二少爷送去吧。”
　　月牙儿接过来脆生答应道：“是！”
　　珊瑚忙道：“不如让月牙儿妹妹在这边陪老太太聊天，这表我去送就行了。”
　　老太太笑问道：“你身子可行？”
　　珊瑚笑道：“不过走一趟的差使，有什么不行的呢。”
　　老太太点点头，对月牙儿道：“那就让珊瑚去送。”月牙儿答应着将表递给珊瑚，珊瑚接过去了。冷月却知道，珊瑚这样子是强打着精神装出来的，这一趟路，虽不算远，然而她的身子也未必经的住，心中放心不下，于是暗自尾随着一路跟来。
　　珊瑚一路走，一路喘，未走上一半，已经是香汗淋漓，只觉手脚酸软，眼冒金星，着实撑不住，只得走走停停，好半晌才来到二少爷家辉的房门前。一时站定，只觉得心突突地跳，强定住心神，提声道：“二少爷在家么？”
　　门帘一掀，走出来的是二少爷的丫头晓芸，看到珊瑚哎唷了一声，“珊瑚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了，听说你病了，可好了？”
　　珊瑚笑道：“已经大好了。二少爷可在？”
　　“在的，请进吧。”珊瑚迈步进去，就见家辉穿一身白色真丝长衫裤，躺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懒洋洋地问道：“谁啊？”
　　珊瑚看着这光景，恍若隔世，依稀自己就坐在家辉身边，手中拈起一只葡萄轻笑着放入他口中……珊瑚的声音也不由得柔情起来，“是我，珊瑚。”
　　家辉一听大吃一惊，一个机灵坐起来，手中的书也跌落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珊瑚的心如被刀狠狠地割了一刀，满是幽怨地盯着家辉，直至他惭愧地低下头，这才答道：“老太太让我给二少爷送表过来。”
　　家辉偷偷抬起头瞅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并非来取闹的，心中不由地镇定几分，再看晓芸仍在房中，于是道：“珊瑚好久没来了，你去厨房找几样点心来请珊瑚吃。”
　　晓芸答应着去了。
　　家辉这才走到珊瑚跟前低声道：“你来做什么么？”
　　珊瑚心中涌起一阵苦涩，“你好狠的心，我病了这几个月，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家辉略觉不安，再看珊瑚果然憔悴了许多，于是道：“我听说你病了，可是你也知道，我一个少爷怎么好到丫头的房里去。再说，这几个月，我又实在的忙……”说着说着自觉惭愧，语音减低，终归于无。
　　珊瑚只觉心痛难忍，身子一软，于是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要成亲了，自然是忙的……”
　　家辉忙道：“我，我可是没忘了你。”
　　珊瑚心中又涌起几分期翼，“那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呢？”
　　家辉登时踌躇起来，“我还没有成亲，断然不能娶个妾放在房里。”
　　珊瑚忙道：“那成亲以后总没人说你了。”
　　家辉不禁焦躁起来，跺脚道：“我总不能一成亲就把你弄过来吧，那新娘子脸上怎么过的去？便是我爹我娘也不能答应！何况要你过来，得老太太答应才行。她要是知道了咱们两个暗中有情，怎么能轻饶了我？”
　　珊瑚心登时沉到谷底，颤声问道：“那你就是没有法子了？”
　　珊瑚是个可人儿，然而老太太跟爹娘那关……家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遂狠了狠心，硬声道：“咱们还是一刀两断算了。”话音一落，想起昔日的柔情蜜意，心也不由得又软了几分，于是柔声道：“日后你嫁出去，我少不了送你份丰厚的嫁妆就是了。”
　　珊瑚缓缓站起来，只觉得身子像秋风里的落叶一样，抖个不停。然而心里面却是出奇的静，这个人竟是我当初喜欢的那个家辉呢。珊瑚只觉万念俱灰，将金表放在桌上，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刚出了院门，就觉一股腥咸涌上来，一口鲜血就吐在门外。冷月见珊瑚跑出来，忙迎上去，却不料她忽然口吐鲜血，再看珊瑚，面白如纸，甚是可怖。一颗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背起珊瑚匆匆往她房中而去。待将珊瑚安置在床上，又匆忙奔到翡翠那里报信。翡翠见老太太正高兴，不敢惊动，悄悄地吩咐齐大娘，让她请了大夫，偷偷为珊瑚诊治。
　　而珊瑚一言不发，目光直瞪瞪地瞅着天棚，任由众人摆布。待到近午，人方慢慢地散了，只剩冷月犹自伴在身旁。
　　“你怎么还不走？”
　　冷月摇摇头，想起姐姐，那时也曾是这般样子，一时间心如刀割。
　　珊瑚轻声道：“你是个好人……”半晌不语，冷月以为她已经睡去，珊瑚却忽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冷月的手厉声道：“你可不能看错人啊！”细长的指甲直陷入冷月肌肤中，冷月看她那空洞恶狠狠的目光却只觉得害怕，竟也忘记了疼痛。又过半晌，珊瑚的手渐渐松开，慢慢躺下去，口中呢喃道：“丫头就是丫头，少爷就是少爷……”
　　冷月心几欲跳了出来，坐在床边看了半晌，不见她有动静。心中却又怕了起来，伸手探探鼻息，尚有呼吸，心中安定几分，于是悄悄退了出来。

　　却说老太太吃罢午饭，倒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想起早间让珊瑚去送金表，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她来回话，心下有些奇怪，于是问道：“珊瑚哪里去了？”
　　珍珠见问，忙上前答道：“珊瑚早上送完表回来，脸色就不大好。翡翠姐姐让她回去歇着了。”
　　老太太闻言，皱皱眉头，“身子这样的娇弱。回头找个大夫好好给她瞧瞧，这不大不小地拖着怎么成？”
　　珍珠点头应是。
　　老太太转了个身道：“我这浑身酸疼，给我捶捶。”
　　珍珠答应着，斜坐在软榻的踏板上，轻轻用拳头捶着，过了半晌，便听见老太太轻微的鼾声，珍珠转过头去，见冷月月牙儿都站在一边，于是低声道：“老太太睡了，你们也去闲散一会吧。这里有我呢，有事再叫你们。”
　　月牙儿跟轻声谢过，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因怕老太太醒了传唤，故而也不敢走远，只在廊下坐着轻声聊天。
　　“珊瑚姐姐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冷月摇摇头，“吐了一大口血，只怕是……”话说到这里，月牙儿便已经明白，不由得叹息，“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得这样的病……”
　　冷月心中一动，只怕是心病，故而难医。然而这话也不好说出口，两个人默默地面对面坐着，想着这些日的情形，不由得也忧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