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想念如果没有声音 ...
-
窗外树木已经泛黄。法国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很冷。也不知道傻丫头加没加衣服。这些天给她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好在微信上一直有联系，否则我想我要疯了。
三大的课程紧张我知道，她又是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的人，想必日子要“充实”一段时间了。我这么想着，心里宽慰许多。她向来独立，懂得生活，应该能照顾好自己。
晶的能力我不担心，我唯一担心的是她的安全。前段时间听说尼斯发生恐怖袭击，死了八十多个人，虽然明知她没理由跑去那里，还是提心吊胆了半天——国内听说消息的时候，法国那边正是凌晨一两点钟，晶早上起床微信回我的时候，我已度过了难熬的六七个小时，打了没人接的十多通电话过去。
“我好着呢。”她说。
“我要看看你。”我说。
“有Seminar，待会再聊。”她忙得很。
总共发了两行，十一个字，标点符号都不多给一个，小气。我学着她的幼稚样子，冲着手机努努嘴，抱怨几句。
忙点也好，免得出门乱跑。我现在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家明的话在这种纷纷乱乱的时候把她送去法国。我当时一定是脑子抽了。
她忙，我也忙。
我的视线从手机屏移到病床上。
爸坐在病床上，戴着眼镜读Le Monde，是小姨特意给他弄到的。
国内的新闻已经看不得了。
纵然官媒只是寥寥几篇报道便讳莫如深，垂死挣扎的都市报却不肯放过前外交部长的风流情史。
也不知道小姨去外院图书馆拿这份报纸的时候，遭了人多少白眼与冷嘲。
世态炎凉，爸解除职务之后就换了一家医院，从北京某医院转到X城。
他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小姨一直陪着他。
为了收入，她一直坚持留在学校上班。同事的流言蜚语、挖苦讽刺，统统顾不得了——外院的风气我知道，势利凉薄，是没有几分人情味的。
爸的病情不容乐观，偏偏妈记恨他执意分居，到如今一分钱都不肯给……爸这些年虽然对妈没有所谓“爱”，却尽着丈夫的本分把积蓄都交到妻子手里，又不肯搬回家，便一气之下起诉离婚，一下子就在单位炸开了锅……在同事面前丢尽脸面的妈索性把陈年旧事都揭破——自然是以她的视角——不但爸受了处分，丢了职位，一时间舆论将千里之外X城的小姨也卷进去……
这样一来反而成全了我们家这位一生为名利束缚的程部长。爸一无所有之后，小姨竟咬牙与姨夫提出协议离婚，搬去他身边同住。人走茶凉，爸看病的钱都是从家明、小姨和他早年几个老友那儿来……我刚回国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回国当天晚上刚下飞机就转X城，马不停蹄跑来医院看爸，爸没有埋怨小姨和家明把我叫回来。他瘦了一圈，面容憔悴到我认出他时几乎被吓了一跳。可他看起来竟然很快乐。我看着他的笑和神采，竟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个月来都是如此。
只是昨天，我去找医生聊爸的病情，离开了几个小时又回来，听见房间里爸竟然在哽咽。二十多年来，他给我的印象从来只有坚强，坚强到坚硬的地步，如今猛然被我捕捉到一丝脆弱的裂缝，我心里五味杂陈，便在门外站住了。
只听他说：“阿馨呐，我要是怎么样了，你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你要是敢早走一步，我就回法国找Eric去。”向来温柔如水的小姨，居然也有这么俏皮的时候。
“法国的男人——秃顶！Eric的头发肯定都掉没咯……你不信搜搜他Facebook找他照片。”
“行啦行啦，多大年纪了还Facebook，装年轻人……哟，你还有Facebook账号呀？”
“我没有Facebook账号，我要开就开个Instagram，拍个自拍，肯定一群小姑娘当我的粉丝。我法语说得又好，肯定有法国小姑娘比你当年还迷我……”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听见小姨笑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说着俏皮话，我在门外却心酸得沉重。
这算什么？老天，你告诉我，这二十多年，爸妈之间，到底算什么？小姨和姨夫又算什么？我和家明算什么？
这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谁错了？
爸因为生病，所以暂时进入“无限期休假”——这是他自己说的——我每天来看他，我们爷两个居然史无前例地能天天见面。这在我小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能说的话依然不多。二十多年，积攒的亲人间的生疏是难以骤然改变的。
不过相处毕竟给了我们彼此观察的机会。我观察他，他观察我。好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用一种沉默的、默契的方式，彼此了解。
爱吃面食，不爱吃米饭。爱吃清淡，不喜欢甜。
喜欢看足球，不喜欢篮球，也对乒乓没感觉。
对自己的仪表颇在意，对西方男人的时尚也很懂，喜欢那种古典与新潮的杂糅。
讲究体面，上厕所不许人陪。
脾气是真的倔，这跟我之前的认知没差……
重新认识爸，也重新认识小姨。
我和家明不在的时候，她和爸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爸时常爽朗地大笑，在门外都能听见。
有次走在走廊上，迎面过来的两个护士没看见我，我听见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嘀咕：“唉，如果那个女的不是小三，这一对看着也挺让人羡慕的……”
我和家明在的时候，小姨便往往沉默。
爸会和我们说话，小姨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面上是极柔和的微笑。眉宇间淡淡的一点忧伤藏在细细的纹路里。
不必说话，我便知道她是真的爱我的父亲。
因为文小华的事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有时晶看我的神色就是那样的。我在做着翻译，她抱着一本书坐在我附近，彼此能感受得到的位置，我不必看，也知道她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看我，看我的时候，她高兴又难过。
每到这时候，我会更想晶。
会想她，很想她。想她笑弯了的眼，不爱擦口红的唇，或欢快或脆弱的拥抱，想念最亲密的贴合。想她想到，梦里常常都遇见。
有时时空是错乱的，会梦见在她家见过的她小时候照片里的模样，留着短发，男孩子似的倔强地皱着鼻子。她抱着个足球，说小哥哥，来陪我玩。我伸出手，然而画面猛然切换，是那场火锅店的大火。然后我惊醒。
有时候会梦见初相遇的日子。有时候我常想，要是从小就遇见晶，爱她，然后相伴一辈子，该多好。那样我就从不会有痛苦，我们会多出二十多年相爱的日子。可转念又想，是不是正因为我前二十年痴恋一个错的人，所以上天才肯把她赐给我做补偿？
有时候梦见影影绰绰、不甚明晰的未来。一团白光。白光里依稀可辨她脸上的细纹，我们的孩子——那时候的她，笑起来脸颊多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像小姨。
我怀念曾经温柔而激烈地占有她的身体，也越发意识到她在用另一种缓慢的方式，侵入我的生活，我的灵魂。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亲手将我的生活变了模样，边边角角，无一遗漏。
我已经没办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了。
于是我祈祷日子快些过去，好让她早日学成，回到我身边来。我要看着她，拥她在怀里，吻她，让她快乐。
想她的时候很甜，身边烦人的事都忘了。想起她不在身边，却又太苦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想念如果没有声音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