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79、复立

　　冬至那天，洛阳城里下了年内的第一场大雪，李显的车队顶着风雪入了帝都，一如多年前离开时那样。不同的是，当初送别的只有婉儿，如今迎接的文武百官却在西城门外排起了长龙。

　　李显下马与文武百官寒暄，与所有人打过招呼后，停在婉儿身前。

　　婉儿躬身行礼，道：“恭迎王爷回京！陛下命奴婢代她前来迎接，乾元殿已备下宴席，为王爷接风洗尘！”

　　李显轻笑点头，多年的风霜让他沉稳老练了不少，道：“多谢上官大人！本王离京多年，十分惦念陛下，只盼着早些相见！”

　　婉儿略略有些惊讶，想不到曾经轻狂傲慢的李显竟有一日，也会愿意藏起自己的锋芒，表演起母慈子孝的戏码，眼前这个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李显，竟莫名有些令人恐惧——

　　这种恐惧让婉儿不由想要逃避，她转过身，示意百官靠边，给李显的车队让出路来。

　　李显跨上马背，车队重新启动，缓缓入了城门。

　　打头马车上的帘子被一双纤纤素手拉开，一个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少妇稍稍探出头，目光打量一圈，落在路旁恭候的婉儿身上，忽而变得冰冷异常。

　　像是感觉到了这逼人的寒意，婉儿侧眸，与少妇的目光撞在一起，片刻之后，她才认出韦香儿。
　　一别经年，韦香儿略略有些发福，倒平添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

　　婉儿正待颔首示意，却见韦香儿唇角兀地勾出一丝冷笑，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得意，傲慢地转过头去。

　　作为李显的正室，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终有一日母仪天下，她确实有得意的资本。

　　婉儿看着韦香儿猛地拉上帘子，心中莫名有些怅然。一种宿命的感觉向她笼罩过来，她隐隐觉得，命运的齿轮正裹挟着一切滚滚向前，不知会将大家带往何处，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有高大的身影走近，将撑起的伞往婉儿的头顶靠了靠。

　　婉儿仰起头，便见武三思正觑着一双眸子，玩味儿地看着她。那嘴角的笑意点缀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纷纷扬扬大雪的衬托下，愈发俊美。

　　武三思见婉儿愣愣地盯着自己不语，笑道：“我这张脸，你若爱看，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这会儿李显的车马已经走远，再不追，就跟不上了！”

　　婉儿收回目光，不理会武三思的调侃，提足向前而去，武三思连忙跟上来，与她并肩往城内而去。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大了起来，婉儿的余光落在武三思身上，突然想起过去这些年，身旁之人曾无数次像今日这般默默陪伴......

　　*

　　是夜，乾元殿内灯火通明，为李显接风的宴席闹到深夜方休。

　　武则天与李显的久别重逢异常温馨，他们像世间所有寻常母子那般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文武百官从旁唱和，将这场时隔多年的会面修饰得愈发感人至深。

　　只是准太子妃带着小皇子，异常冷漠地陪在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因着尚未正式册封，李显不便留宿宫中，暂时被安排住进旧王府中。

　　宴席散罢，婉儿安排好人送李显夫妇回住所，正欲叫车回府，却听一阵喧哗声传来，转眸瞧见城墙下的太平公主，她此时正被一人挡住去路，死皮赖脸地搭着话。

　　婉儿认出那人是武承嗣，此人与太平自幼相识，从不掩饰对太平的心思，纵然在太平嫁给薛绍之后，仍不死心，多番纠缠不休，今夜宴席上多饮了几杯，便仗着酒劲儿撒起泼来。

　　太平公主脸上难掩怒色，挥袖斥道：“武承嗣，你再不闪开，休怪本宫不客气！”

　　武承嗣酿跄一步，被突然从夜色中走出之人一把扶住，看似是扶，却是趁势巧妙地将武承嗣与太平公主隔开，把路让了出来。

　　“三哥，你喝醉了！”

　　武承嗣用力去推来人，道：“武攸暨，你他妈少管闲事！”

　　武攸暨陪着笑，并不理会这位三哥的无礼，只向太平公主点点头，示意她离开。

　　太平报之以感激的目光，然后狠狠瞪一眼武承嗣，跨上马车，匆匆离开。

　　婉儿目送太平的车队走远，便也乘上了自己的撵车。车子缓缓驶进幽巷，婉儿累了一天，上车便倚在坐席上，闭幕养神。正迷离间，忽觉颈间一寒，猛地睁开眼。

　　蒙面人一手捂住婉儿的嘴巴，一手握着锋利的短刀抵在婉儿颈间，道：“劳烦上官大人帮个小忙，送我出宫！”

　　婉儿见那人肩头衣服有破损，鲜血正顺着伤口涌出，道：“既然你跟御林军交过手，他们此时定是已经封锁了城门，四处搜索，天罗地网，你逃不出去的！”

　　那人气定神闲，宛若对眼前的处境和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道：“所以才要劳烦大人！”

　　婉儿也未见一丝慌乱，道：“此时御林军必会加强盘查，你在我的马上上，并不安全！”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那人将横在婉儿颈间的短刀紧了紧，婉儿姣好的肌肤上瞬间出现一道血印。

　　“安不安全，全赖大人，我相信大人不会让我失望！”

　　婉儿叹道：“他们已经到了！”

　　马车被拦停了下来，有人高声道：“在下御林军冯遇，禀上官大人，有刺客闯入御书房，盗走了传国玉玺，我们杀掉了几个，但被一人逃脱，不知大人是否遇到过可疑之人！”

　　良久，见车厢内没有人回应，冯遇警惕着慢慢靠近，正准备再禀，忽而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像是睡着被吵醒，隐隐有些不悦。

　　“我这里没有刺客，你们且去别的地方搜查吧！”

　　冯遇松了一口气，但仍坚持道：“那刺客十分狡猾，请大人允许我等检查一下马车，以确保您的安全！”

　　语毕，见车内又没了回应，正犹疑焦躁间，忽而撵车的窗帘被人打开，婉儿侧过身子，作势
　　让冯遇搜查。

　　冯遇向婉儿拱拱手，透过窗子见车内再无第二人，放下心来，道：“职责所在，打扰上官大人了！”

　　婉儿点头，目送他招呼众人离开，复放下车帘。

　　撵车吱吱呀呀重新启动，有黑衣人从车顶跳下来，笑道：“多谢大人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一定牢记今日的恩情！”

　　婉儿倚在一旁，凝眸冷笑，道：“李秭归！就算你能逃出禁宫，也逃不出洛阳！”

　　黑衣人一愣，惊讶于婉儿竟能识破他的身份，于是也不再掩饰，摘下遮面的纱布，露出一张乖张的笑颜，道：“大人果如传言般机敏，只是能不能逃出洛阳，就不牢大人费心了，前方出了宫门，绝不为难大人！”

　　婉儿道：“盗走传国玉玺，如同叛国，看来你们已经做好了谋逆的准备，只是想不到琅琊王竟能舍得自己的独子。”

　　李秭归不以为意，笑说：“父王自是不忍让我冒险，是我主动请缨！作为李氏子孙，怎可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却无所作为？”

　　婉儿讥道：“这话若是以前说，也许能骗骗糊涂之人，可是今时今日，陛下已经决定复立庐陵王为太子，将皇位还于李家，你们却依然执意谋逆，为的不过是一己私心，何必粉饰！”

　　李秭归被婉儿毫不留情地揭穿，倒也不着恼，笑道：“便是存了私心，又如何？”

　　“这些年琅琊王私募兵丁数万，全在朝廷眼中。但于朝廷而言，不过是蜉蝣撼大树，成不了事，不若早些收手，至少能够保全妻儿老小！”

　　李秭归咬着衣角扯下一块来，皱着眉自顾自包扎伤口，道：“不到最后一步，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婉儿见此人执念已深，不愿再理会，于是闭目养起神来。

　　李秭归见自己藏于车中，近于身前，婉儿竟能置之度外，不由生出几分倾佩之意，却也稍稍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秭归忽然正坐起身，警惕起来，片刻复挟持住婉儿，侧耳倾听一阵，道：“这是哪里？”

　　婉儿不慌不忙，道：“这里是梨香苑，是我在禁宫里的居所——”

　　马车附近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李秭归终于意识到中了圈套。

　　可是这个女人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怎么会？！

　　婉儿猜出他的疑惑，笑道：“你以为御林军如此好糊弄？我只是少许示意，他们便懂了，这会儿定是调了不少人来，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李秭归脸色越来越阴沉，婉儿却仍气定神闲地补刀：“你今晚，是插翅难飞了！”

　　李秭归双眸中几乎喷出火来，将短刃往婉儿颈间紧了紧，道：“有大人相陪，黄泉路上并不孤单！”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高声道：“车里的贼人听着，你已经被御林军包围，放了上官大人，可饶你不死，若伤了上官大人，必死无葬身之所！”

　　李秭归勒住婉儿，在她的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来，道：“和外面的人说，放我们走！”

　　脖颈间的微凉让婉儿蹙起眉头，于是提高嗓音，却厉声道：“冯将军听令，杀我者乃琅琊王世子李秭归！”

　　语毕，俯身便往短刃上撞，李秭归不料她竟有此举动，又惊又慌下，下意识撤回了刀刃。只是片刻迟疑，婉儿便一把将他推开，拉开窗子跳下马车，正落入一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