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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钟杳。

      华山纯阳宫凌虚真人,位居纯阳五子之后。十九岁那年初次亮相西湖名剑大会,只身白衣以三十七局不败战绩一鸣惊人,天下人方才晓得她是纯阳教中人。

      不过自那年的西子湖畔之后,江湖中极少有人再见过她。此后的历年名剑大会,钟杳都不曾露面,仿佛当年那唯一一次,是她少女心性未泯的最后见证,此后深居华山教中,淡泊尘世。

      近几年又有传闻称,凌虚子久居冷峭深山,罹患罕见寒疾,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不得已离开华山前往巴陵县休养。巴陵山水灵秀气候温暖,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疗养之地,也陆续有人称在巴陵县西南面的桃丘附近见过她,只不过江湖人对凌虚子的具体样貌莫衷一是,故也不了了之。

      单论剑技,钟杳不输于纯阳五子中的任何一位,但她明面上从未收徒。有许多新入门的弟子整日叩首于落雁宫门前,请求凌虚子收其为徒,遭到婉拒后亦是徘徊不去;但钟杳心意坚定,没有任何寰转余地。此后来拜师的弟子也日渐稀少,直到数年前凌虚子离开华山。

      然而,钟杳是有过一位徒弟的。

      ***

      七年前那个暮秋深夜,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清晰得仿若昨日。

      那夜的唐门大殿上,众内堡弟子齐刷刷跪了一地,全是为了那个人求情。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唐奕辰,则倔强地站在原地,不曾说上一句服软的话语。

      三日前,堡中接到一桩暗杀令,要求刺杀恭州知府宁永年,因其家中每日有大量金锭通宝流通,疑为利用职务之便开设了地下赌庄,为庞大家族赚取巨额财富,故有人欲取之性命而后快。

      唐家堡素来收钱办事,这匿名买主付的定金也是出奇的高;敏堂在派出密探核实了宁永年的居所背景等信息之后,便轮到负责暗杀的御堂开始执行。

      时任御堂堂主的唐怀信便钦定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唐奕辰负责这次暗杀任务,后者也一如既往地将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射杀宁永年,暴露地下赌庄位置,将这一贪官劣迹昭告天下。

      唯一的纰漏是在他即将离开之时不慎滑落面具,被闻讯而来的宁府家人目睹真容,按照唐门规矩,不得已将那群惊惧万分哭嚎奔逃的妻儿女眷逐一索命当场。

      六条人命,一场大火。

      这场暗杀惊动了整个恭州府,宁永年私设地下赌庄的劣迹也被迅速供呈到了朝廷之上。

      本来这事也就这么翻篇儿了,买主也遵守承诺将丰厚佣金兑现,然而今晨风云忽变,天子雷霆之怒卷彻朝堂,对象却不是那个死去的宁知府,而是唐家堡。

      原来宁永年家中有大量金锭通宝虽确有其事,但并不是如坊间传言为了开设地下赌庄之用,而是利用这个由头作掩护,实则为驻扎在成都东南面的蜀军大营提供粮草物资援助。由于这支军队非大唐御用禁军神策,而是属于唐皇秘密军队、由朱剑秋率领的天策,故补给支出均不走国库,而是通过这恭州知府名下的账目另行流通。

      唐门这场暗杀,不仅摧毁了朝廷一方重兵的军需补给,还狙杀了一位忠臣干将,也怪不得皇帝悉晓后盛怒当场。加之一直对于“唐门”这一江湖门派敢以李唐国号为名耿耿于怀,因此已派出神策军欲包围唐家堡,攻陷全门。

      神策军此番行动后被天下闻名的唐怀礼“夜斩七人头竖于将军府”并留书铁莲子之举所震慑,最终围攻唐家堡的计划也不了了之,但唐门作为西南国境最有威望的家族门派,的确因此事欠朝廷和江湖一个交代。

      梁翠玉和唐门四老在主堡燃烛商讨了整夜,遂决定将唐奕辰以滥杀忠良之罪除名,斥驱出唐家堡。

      此决定一出,在场弟子无不惶然变色。除名唐家堡,永世不得踏入恭州半步,这对当时唐门最得重的弟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但最不甘的是,这件事是敏堂的失职。错不在他。

      在宣读完这条命令之后,在场的内堡弟子悉数跪下求情,整个主殿黑压压跪了一片,却已无济于事。

      彼时的唐廷渊感到自己双膝触地的冰冷硌骨,耳畔唐筑哭着喊“祖母!这不是五哥的错!”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屏障,嗡嗡作响却分辨不真切。

      太迟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望见唯一挺身站立的唐奕辰转过身来遥遥地和他对视。不知是自己身体的微晃还是对方终于站立不稳的轻颤,年少的唐廷渊从心底腾起一阵迷茫的砂尘,如同多年之后在龙门荒漠看过的飓风,席卷五脏六腑;而喉间仿佛被撒了一把滚烫的黑砂,一直灼伤到眼里。

      泪水逐渐在眼里褪去,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唐奕辰眼中的意味。那些面对长辈和同门时倔强的不甘和孤傲,此时在面对他时,终于露出了一丝将被驱弃的恐惧和绝望,以及对他的,唯一可以仰仗的恳求和希冀。

      四哥……救我。

      他是何其轻易就能读懂自己五弟无声的唇语,仿佛本能一般,在无数次的陪伴任务和切磋笑谈里,变得驾轻就熟。

      而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读不懂。

      那么,自己的痛楚和无力也会少上一分罢。

      两人隔着那些跪立的身影对望,片刻之后,唐廷渊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烬之,对不起。

      那是唐奕辰的字,也是唐廷渊平日里对他最习惯的称呼。

      似乎最明亮的光就注定要熄灭,他有着何其灿烈的名,却辅之以那样黯然的字。世间万物,日月星辰,都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轮回,命中之劫,躲不过。

      唐奕辰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逐渐变得黯淡而疏离。他一言不发地解下刻着自己的排行和姓名的腰牌扔到地上,接着掀起自己的面具,一脚踩碎了它。

      ***

      从此之后,“五”这个排行对所有人来说成了一个禁忌。

      唐家堡的少门主排行第四,力堂执事唐崇位居第六。

      没有第五。

      而曾经那个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的惊鸿少年,再想起他的时候,只剩记忆里那抹翱翔晴空的遥远身影。

      而他的亲传师父唐怀信也因此一蹶不振,闭门不出。

      自那日剧变之后,唐门上下一直笼罩在低沉压抑的氛围之中,直到数十日后的另一个消息如数枚烈性雷震子,再度炸翻了整个恭州。

      开元七年十一月九日子夜,时任江南道御史胡海洲满门一十七人被尽数屠戮于金水镇家中。

      事后据金水衙门仵作回忆,胡府家人俱是被劲矢穿透胸口而死,一人一枚,绝无补射,果决利落得令人发指。

      一十七条人命,一夜风雪之间翻覆了生死鬼门。

      而这血手修罗的名字就不偏不倚地铸刻在每一支箭身上——“烬”。

      再联系之前不久的恭州知府被害一案,这两起灭门大案的始作俑者竟是同一人:曾经的唐门御堂少执事唐奕辰。

      朝廷再失一名正四品大官,皇帝震怒于凶手的肆意妄为无视法度,但此时唐奕辰已被唐门除名,他也无法将怒火发泄到蜀中望族身上,只得将其列为朝廷第一重犯,派出神策禁军大肆搜捕,然始终无果。

      唐门上下闻知此事也无不震惊惶惑,而掌门梁翠玉亦盛怒不已。如果说数日前她对斥驱唐奕辰这一行为还有些许愧疚不安的话,此时此刻,这种感情已然无影无踪,只被惊怒和羞耻取代。

      凡所有唐门弟子在入门时,都会许下“绝不仗技害人”的诺言;唐门百年望族,虽从事暗杀买卖,却也有着不成文的底线,而如今唐奕辰血戮无辜宛若阎罗附体,怎不让长辈和同门感到陌生悚然。

      不久后,唐门四老之一的唐怀智设立斩逆堂,并颁布了《禁杀令》:“老弱孤独不杀、幼小无依不杀、忠良仁义不杀、正人君子不杀。”至此,唐门刺客的行事有了明确定义,也算是对此前唐奕辰连屠两门二十三条人命的回敬。

      那一年的冬至,唐廷渊即将年满十九岁。他立在主殿一侧,垂首听着唐怀智宣读《禁杀令》。如果说在金水镇胡府灭门一案之前,唐奕辰同自己、同唐家堡的关系尚有那么一丝回旋余地的话,那么如今,随着斩逆堂和《禁杀令》的问世,那个曾经惊弦霹雳裂苍穹的鲜亮少年,已经永远地同自己的生命轨迹分岔殊途了开来。

      无可挽回。

      自此同门陌路,来日江湖再遇,你我便是拼死博弈的死敌。

      即使我再不愿。

      ***

      那是唐奕辰记忆里捱过的最寒冷漫长的一个冬天。

      直到来年初春,他遇到了那个人。

      白衣拂故梦,清剑弃轻身。

      他从金水镇离开后,取经洛道来到巴陵境内。起先原是路过巴陵,打算去南诏消度余生,却在策马途经潇湘岛附近时终是过于疲乏消沉,坠马昏迷。

      醒来是在湖边,千机匣脱手摔落在一旁,他直起身来走了两步,欲附身去捡起武器,忽地望见侧刃上未干涸的血迹,一股难以抑制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硬生生地停住手,继续踉跄地往前走,希望找到一个马厩或驿站,再借匹马继续赶路。

      怎料眼前这湖实在是过大,他沿着湖走了半日还是未找到驿站的踪迹,而体内乏意又再度袭来,他又饿又疲,复又坐在地上,闭目小憩了片刻。

      睁眼的时候忽地感觉一袭白衣映入眼帘,湘地的日光太亮,映着湖面的波光粼粼,那一眼简直如梦如幻,由得他分不清是虚是实。

      那是个年轻女子,长发随意地挽起,不知是不是错觉,素白衣衫衬得面容也有些病态的苍白。

      她正含笑看着自己,眼中明净而清澈,唐奕辰一时竟不愿同她对视,忙不迭移开目光去。

      “这位少侠,请问这把千机匣是不是你的?”她仿若对他的失礼不以为意,来到他身前,指着一旁草丛里那把赤玄劲弩问道。

      唐奕辰本不想理她,但那人就立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身上有种娴静淡然的气质,让他鬼使神差地压抑住了内心的嚣躁和戾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在湖边看到这千机匣被扔在那里,寻思着这把弩的主人也在不远处……果然被我找着了。”她抿嘴笑起来,眼中似有碎星闪烁。

      唐奕辰瞥了她一眼,忽地又是一阵烦躁感涌漫而来,仿佛她的清风霁月如一面明镜,折射出自己的落魄可悲。

      他一言不发地绕过她,转身欲走。

      “你不想要它了?”她似乎有些讶然地问道。

      “没错!”少年猛然转过身来,发狠地喊道,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映秀湖边。

      “既然不想再持弩了,拿剑如何?”白衣女子仿佛没有察觉到眼前这人的情绪异样,依旧语声温和地问道。

      唐奕辰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的用意——一个陌生人毫无目的的好心和援手?刃锋舔血数年,感情已被冰冻得无法化开,内心亦是被谎言和生死磨砺得麻木不堪。

      “这千机匣,我便先替你收着,什么时候你愿意要了,再来向我拿,可好?”

      他曾听见长夜里穿过浩荡原野的烈风,看过神木谷顶崖喷薄而出的晨晖,阴阳割昏晓,箭出惊鬼神,他曾被遗弃,被孤立,被斥驱,从少年得志的顶端瞬间跌落到冷硬冰暗的崖底,却无人出手去接住他。

      直到这一刻,他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审视着那个人,白衣笼在薄雾晨光里,仿佛是谪仙落境。

      她的眼神平和而温柔,就这么望着他,不曾躲闪犹疑,仿佛在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好。”他终于开口道,嗓音嘶哑混沌,却第一次正视了她的眼睛。

      多年之后,他曾挽弓破苍穹,亦能指剑碎星辰,却再也没能见过比钟杳更美的眼睛,若璨星,若湛湖,有着人性莫大的纯粹和暖意,如春水初生,夏空绽微,秋河长鸣,寒冰方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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