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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二】 ...

  •   回家的过程几乎是无悬念的。任伤心几度,亲情难回,沈嵁可以拒绝朋友、忠仆,甚至是父亲,但他从来无法忍心忽略母亲的泪。哪怕彼此都知道,娘非娘,子非子,血是断的,情分却应断未断。
      沈嵁多想要个娘啊!娘也总想儿子。念不回真的,便拖住个假的,亦是好。
      当个假儿子,沈嵁同样自欺欺人觉得挺好!
      笑里的叹息,有心人都懂,师良甫懒得管,柳提则管得太深。
      沈、孙两家的龃龉代替了香艳的流言占据了街头巷尾的口舌,人们不再关心沈大公子有没有被县太爷欺负,转而只议论孙家二小姐有否造谣以避姻缘。沈嵁养病,闭门不出;孙珏清高,也不置一言。唯有沈彦钧和孙忞疏远了联系,你疑我疑,你知我知。
      一场嫌隙,就此种下了!
      柳提很高兴。
      唯他一人高兴!
      “是你跟爹说孙家小姐造我的谣,也是你去通知师先生赶到县衙,都是你故意的,对不对?”
      夜已深,主仆相对,柳提一直等着沈嵁来问。醒来后种种的冷淡,柳提明白那是少爷的了然和不满。
      许多年装憨卖乖,他亦厌倦。
      “不想解释什么吗?”
      柳提默默伏低着,不辩解,因为自觉无愧。
      沈嵁冷然:“不认为自己是在作恶?”
      “不,阿提就是在为恶。”
      显然沈嵁是意外的,微微一怔,旋即沉了面色。
      可柳提的后背显得顽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不在乎。他说:“只要是对少爷好的,多难的事阿提都会去做,再大的罪孽我也敢背!阿提可以死,也可以叫别人死。”
      沈嵁拂袖挟劲,将他重重掀翻,肃声低喝:“缘何竟不知错?!混账!”
      柳提爬起后重又向着少爷跪伏,知错,却不肯改错。
      沈嵁扶额,神情颓唐:“阿提啊阿提,我不认识你了!络叔领你回来的时候你是多知恩的一个人,什么活都肯干,从来不说委屈,也从来不会怨恨。究竟几时开始的?为什么连你也变了?是我错了吗?不该留你在身边,令你变得如此阴损恶毒,全是我不对,是吗?”
      柳提猛地抬起脸来:“没有!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少爷没有错,少爷不会错!”
      “可现在你变了!曾经我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变了,是你啊!”沈嵁遽然爆发,踏步过来附身揪起他衣襟,目眦欲裂,“如果连你都守不住一颗赤子之心,我又该相信谁?对这失望透顶了的人世我还能有什么指望?你告诉我,阿提,告诉我要怎样才能留住哪怕一丁点儿美好的东西?要怎么做你们才不回丢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你说啊!”
      近乎力竭的追问,泪禁不住滑落下来,沈嵁寒心了。比许多日子以来旁人加诸的误解和算计还要刺痛,比父母对他的亏待和欺哄还要深刻,柳提的存在不仅仅是从小在府中陪伴长大的奴仆,他是伙伴,是沈嵁的反面。他期待保有的那一面!
      但这些柳提不能懂。他的确聪明了,会想会做,别人藏拙,他藏巧。然而这一切全都不是为了自己。对于自己的生活,柳提自始至终没有存下过奢的念头,安于本分,任劳任怨,觉得如今的一切都已是上天的恩赐。他从来不是为自己。他只是难过少爷很难过,不平少爷遭遇的不平。忠诚贯彻他全部的人生,失之无骨无血无义无情,也无谓生。
      如今沈嵁诘问他,他忽然懵了慌了,觉得害怕。
      “少爷说错了,不是您教的呀!”柳提伏拜在地上,抽咽难抑,“阴损恶毒,心口不一,人鬼莫辨,各种算计你争我夺,都是别人用在您身上的伎俩啊!少爷一直说阿提老实,其实我只是笨,笨得分辨不清真话和假话,以为好人们都是好人,恶人们就是恶人。可是我长大了,再笨的人用十年二十年去看去记,也都懂了。什么是好人恶人?这世上只有对你好和对你恶的人。老爷夫人都是好人,可他们对少爷不好,那个二公子也是一样。他们在阿提眼里就是恶人。那么阿提也要当恶人,当一个对少爷好的恶人!”
      面前无比谦卑的身影微微抽动着,无声哭泣,不知出于愧疚或者单纯地服从,一直不敢直起身抬起头来。沈嵁望着这个身边最亲近的仆人,忽然觉得周身的血都凉了,巨大的虚脱感灭顶而来,他缓缓滑到地上,眼中成空。
      “老实告诉我阿提,”沈嵁声音低低的,有些哑,也有些远,“若没有今日的拆穿,你的恶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在晴阳身上?”
      柳提肩头一震,只是伏着,默不作声。
      沈嵁落寞地叹息,无须再问。
      “走吧!”
      柳提诧异极了,终于略略昂起头来看向沈嵁。
      他又说:“走吧!”
      柳提不解:“走?”
      “走!”
      “少爷的意思,不罚我了?”
      沈嵁木然地摇摇头:“不罚了,走吧!离开这儿。”
      “离开?”柳提有些明白,“少爷是要阿提离开这间屋子,还是——”
      “离开这里,离开沈家,离开华亭。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来!”
      柳提惊心,扑地再拜:“少爷不要赶我走,少爷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乞求声声,断在了无助的嚎啕里,眼泪颗颗落在木地板上,滴答,滴答。
      “阿提不走,啊啊啊——阿提死也不离开少爷——”
      沈嵁心里头闷闷的,想哭,泪却无论如何落不下来。
      “阿提啊,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走吧!我不会让你害晴阳的。我活着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晴阳,你害他,我也跟着完了。懂吗?”
      柳提懂的。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管过这个家吗?什么大少爷二少爷,这家里一直只有您一个少爷,阿提不服,络叔也不服。络叔教阿提不许喊您大少爷,阿提就不喊。阿提眼里,沈家也只有您一个主子。其他的人,我不认,他们一个都不配!”
      “呵、呵呵呵呵——”沈嵁哀极反笑,心好苦,“所以你更要走了!像你这样忠心的蠢奴才,世上怕都要绝种了,不小心藏起来,以后谁还来惦着我点想着我些?你自己说的,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很少很少了。阿提,走!走出这道墙,过你自己的生活,一定要活得比我好。”
      “少爷!”
      “答应我!”沈嵁走不动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捉起柳提手来用力握住,“我求你答应我!若有一日我也能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定去找你。那时候,我钓上几尾鱼,你炒一锅豆子,我们喝糙酒说女人,醉了睡在滩头上,让小螃蟹钳我们的脚趾头。好不好?”
      柳提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尽是摇头。
      “傻子,答应我呀!你不答应,我怎么放心?我不放心,不放心的!”
      “阿提走了,少爷就真的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阿提不放心,阿提不走!”
      “我是在保你啊!你听不懂吗?”
      “阿提做过什么都不后悔,便是如今少爷要我就死,又何憾?何怨?”
      “我会遗憾!”沈嵁捧着柳提的头,恨不能将意志挤压进去,却唯有眼泪滚落。沈嵁终于能哭出来,他的泪掉在柳提面上,与他的泪混在了一起。沈嵁也求他:“不要为了我作恶,不要在这家里当一名低下的奴隶,走啊,阿提!我要看你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得比我好,做一个好人。”
      柳提拼命摇头,希望少爷能收回决定。
      “师父教我的拳法你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猝不及防地询问,令柳提一瞬错愕。
      沈嵁泪中带笑:“我知道你看着,我让你看。武学是需要传承的,多一个人学会是好事啊!阿提学会了,就可以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成为大侠。”
      柳提面容惨淡,双唇发抖。
      “离开这里吧,阿提!去当一个大侠,让江湖里的人都传你的故事。那样无论我在哪里,都可以听到你,知道你过得不错。我还可以跟人说,看呐,柳大侠可是我的兄弟呢!好兄弟!”
      抢地三叩首,人远去,不回头。
      从此沈府没有一个叫柳提的家奴,但江湖里竟也从未闻说这名字。不肯离舍的人,离舍得杳无音讯。
      而属于沈嵁的别离却不仅止于此夜。
      翌日风信传来,流言不能逼孙珏低头,也终将她逼往他乡。是非无端,断了女子的乡情。
      萧索秋风里孤驾的马车,前无浩荡开路,后无依依相送,沈嵁立在十里坡亭望着车来,车过,他是一个人,孙珏也是一个人。
      行出三丈,车轮的吱呀声倏忽停了,孙珏掀帘下车,从容走上亭台。
      “想不到你来送我。”
      “我也想不到,只有我来送你。”
      “比起令尊,兄嫂如今更恨我些。”
      “是我对你不起!”
      孙珏歪着头,笑得很淡,目光审视:“看来你并不信谣言是我捏造的。”
      沈嵁垂着头,犹自歉然:“无稽之谈!”
      “为什么?”
      “凭你是玉则!”
      “我要听实话。”
      沈嵁抬眸,直视女子眼中的坚决,轻轻一叹:“一,只有爹娘和络叔知晓我与迟谡有约;二,迟谡家在城郊,独门独栋,无集无市,你不会碰巧路过;三,既非我府中人也不可能碰巧偶遇,便是有人跟着我去的。全华亭最想拿捏我把柄的,无一不姓沈。可惜,爹更倾向于防着外人!”
      孙珏笑起来,竟如此简单地释怀。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是在下无福!”
      “无福吗?还是不愿意?”孙珏近前一步,有捉弄,也有不甘,“该说无福的恰是玉则呀!我无福入你的眼,入你的心。”
      沈嵁目光回避,沉吟不语。
      “那天你怎知我故意拿话呛你?”
      沈嵁还半垂睑,掩了眸色:“因为你让我喊你玉则。”
      “我的表字,很奇怪吗?”
      “不奇怪,恰如其人!有章有度,自持自重,如玉高洁,永远有自己的主见,没有人可以逼迫你。这样的你却步出闺阁独来见我,那就应该是你主动要求的,你对我感兴趣。抱歉玉则,是我辜负你了!”
      孙珏不笑了,退一步,转身望亭外,背影覆上落寞。
      “我是嫡女,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自小爹娘什么都肯依我。兄弟们念书,我也要念书;哥哥理事,我也要督账。我就是不信自己会比男子差,就是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活。二十岁了,别的姑娘着急嫁人,我偏不。自己的夫婿我定管要自己挑,入不得眼的,王公亲贵我也不嫁;入得眼的,布衣小卒我定嫁。可我不爱王公不爱小卒,我就喜欢你。管你是不是庶子能不能当家,我孙珏不在乎!只要是你这个人,你是沈嵁,我相中了你,愿嫁你,富贵平凡都无所谓。就是你!”
      “富贵平凡,不是贫贱。”沈嵁惨笑,“以孙家的财力,不会许你过清贫的生活。若你我成婚,我也不会想自己的妻子与我过穷日子。可我能给你的只是我,离开沈家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也许山穷水尽。那时候你纵然不嫌我庸碌无为,我又能甘心受你娘家接济么?玉则,你很骄傲,我不想看见你低头。为我低头!”
      “我也不喜欢勉强得来的缘分啊!”孙珏总是遗憾的,但依然可以洒脱放手,“沈兄都装扮得那样辛苦了,我也只好自找台阶下。嗳,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要走了,告诉我一下让我死心死得彻底些,好不好?”
      沈嵁抬起头来好好面对她,却什么都不说。
      孙珏顽皮地眨眨眼,故意问:“你不会真是断袖吧?那你还去坊子里?”
      沈嵁摇头。
      孙珏便咯咯笑:“好啦好啦,打趣儿呢!那,我这样问。换个时机,换个身份,比如我不是孙府的小姐,而你也不再理着沈家这一摊子事,我们遇上,你,有没有可能接受我?”
      沈嵁仍旧定定地凝望她笑颜,须臾,劝道:“世上的事,没有如果的。”
      孙珏狠狠咬住下唇,点点头,无措地原地转圈,漫无目的四处去看,却终究转回来,红了眼眶。
      “我后悔问你了!”孙珏深呼吸,忍了忍,蓦地跨上来一拳轻轻捶在沈嵁心口上,“我很不甘心呐,越之哥哥!我不甘心!”
      沈嵁眸光暖着,笑容柔柔的,抬手抚她颅顶:“都认我是哥哥了,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因为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啊!因为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因为——”孙珏不争了,转过身去努力平复心情,回眸时眼中已无泪光,叉起腰放下宣言似的狠话:“警告你沈越之,下辈子别让我再碰见你!不然今生的有缘无分,我孙珏定然连本带利一道讨回来!”
      三生约不轻易许诺,沈嵁知她话里认真,便不能敷衍她一个安抚式的保证。他只是笑,莫可奈何,宛如兄长宠惯了小妹,由她去说。
      该分明的都分明,该道别的还道别。这或是孙珏生命里最悲凉的一天,可也是她迄今为止最痛快的一天。耍着赖抢得一记拥抱,孙珏将脸埋在沈嵁怀里蹭了个饱足,扭头潇潇洒洒地走向马车。
      “玉则!”一再踌躇,终下定了决心,沈嵁出声唤住将要登车远行的孙珏,迫切嘱咐,“如今两家冷淡至此,我说什么孙忞哥哥也不会再听,你还要劝他,切莫与官面上的人牵扯太深。尤其,提防迟谡!”
      孙珏顿时拧眉:“提防他什么?”
      沈嵁语焉不详:“言尽于此!需记住,迟谡和以往那些官绝非一类人。”
      “他是哪——”孙珏蓦地住口。她想到了更严重的事,目光中的灼灼令沈嵁下意识偏过脸去躲避。他一贯知道这女子的灵犀,也惧怕她的灵犀。
      果然孙珏冲了过来,揪住沈嵁衣襟哭出了声。
      “所以才要死得街知巷闻,哥哥究竟是傻子还是疯子?!”
      沈嵁任她摇晃,质问,兀自合眼沉默。
      “我一直想不通,你绝非爱惜声名的人,被人说成纨绔贪恋花柳都不屑反驳,今番怎会如此极端行事。以死自证并不能洗脱你断袖之名,只会更叫人相信你是被逼的,你受辱了。沈越之,你要用自己的命让迟谡负疚,逼他放过沈家,是不是?看着我,说呀,回答我!”
      还能说什么?又何需再说?
      沉默便是回答,孙珏懂他的沉默,最怕他沉默。
      “迟谡不是那类人,那他到底是哪类人?”
      依旧不答。
      “他姓白是不是?王字头上那个白!他是替那人卖命的,对不对?”
      又是默然。
      孙珏还不放弃。这些她都想得明白,也敢确定,她吼着质问只为了发泄,为自己壮胆。不然她无法问接下来的问题。
      “你早猜到迟谡是什么人,来做什么,却不说,为什么?”
      沈嵁顿住。
      “今日若非于我有愧,你便要看着我孙家也卷进去。你不说,却要死,因为你要借他的手给华亭洗牌对不对?你要把半个江南的官商勾结都洗掉,最后拿自己的命保下沈家!”
      沈嵁不由自主却步,慨然苦笑:“玉则,你聪明得让我害怕!”
      孙珏追着他步步紧逼:“可是我不懂,哥哥死了对沈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保住它又能有什么意义?”
      沈嵁笑容古怪地扭曲着,令人想起当日他在县衙前的癔症病态。
      “当然有意义!”孙珏凛然地看着他笑,听他欣然道,“我死了二弟才能回来。他是个直率认真的人,跟你一样聪明,最厌恶算计,不屑虚情假意的周旋。我不能把现在的沈家留给他,我要还他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沈家。”

      沈晴阳手捂住自己半张面孔,双眼恐惧地张大着,橙黄的烛光打在他脸上,莫名显得悚然。
      故事将尽,没有人是轻松的。
      “那年哥来找我,只说路过,不肯让我治你的伤,还拿刀指着我,要我无论发生什么,沈家兴衰几何,永远不许回家去。”
      晴阳仿佛看见了,砺血的回忆里兄长痛彻的示警,嘱咐他:“别回来,晴阳!好好地,自在地做你自己。”
      那一年,宗祠内乱的那年,孙珏离乡的那年,柳提走的那年,也是沈嵁向迟谡要交代的那年。时近中秋,人事难圆。
      “多亏玉则临走时候提醒我。”沈嵁当真什么都不隐瞒了,“她说那些躲在暗中的人搅合了沈孙两家的联姻其实并无多少得利,少了孙府的支持,我还在,父亲还在,他们依然无法得到本家的财产。恐怕后续还有动作,我们须得小心。可他们还能对我做什么呢?莫非真能杀我?即便杀了我,却还有一个嫡子。所以他们最重要的目标是你,晴阳。你才是挡在他们发财路上真正的阻碍!”
      晴阳抬起头,手从脸上拿下来缓缓落在心口。
      “不是遭遇了劫匪,是截杀。”他似怀剧痛,难以呼吸,“那一箭射在左胸,失了准头,未中在心脏,哥说是乱箭。其实都是骗我的,你不想我知道有人要杀我,在杀我之前他们更要先杀了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去?那时候,哥不是来救我,接我回家的吗?”
      “因为他发现你已被保护得很好。”傅燕生自屋外的夜色中回眸,目光正与沈嵁撞在一起,“容宁放你走,又把分舵迁去徽州,都只是明面上的动作。他从来不放心把你放在外头,却没想到江湖险恶之前,竟先防住了同室操戈。越之不带你回去,是他放心了。原想替你守着一个家,中了一箭,便不想留了。他要回去替你毁了沈家,鸡犬不留!”
      咚——
      晴阳扑倒在地,冷汗淋漓,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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