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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十三章、杀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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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之后,风里带了浓重的水汽味道。天空云头铺得厚厚的,望不见半颗星辰的影子。被蒸了一整日,这夜约摸是要下雨了。
高阁窗明,门皆开着,屋内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谁都不说话,气氛确显得阴沉沉的。
“后面的,我来讲吧!”傅燕生早已起身,倚着门框站在廊上,眼在楼外,心在屋内。故事他都知道,各人心思却未详知,如今听沈嵁缓缓道来,更了然,也更唏嘘。想到后来之事,不免心生寒意。于是不想再叫沈嵁自己去说。不怕他伤心,只怕他又轻描淡写,别人便不晓得他创痕几深。
抿口茶歇一歇,对于傅燕生的好意沈嵁是明白的,既然决定说出来,他亦不会再有遗漏隐瞒。
“你知我当街自刎,可又晓得我一死究竟求的什么?”他偏头望向门边的傅燕生,目光沉静,“空穴来风,言之凿凿,直如亲见,又是谁见的?谁传的?玉则被逼远走,那日唯有一人与她送行,傅兄可知是何人?”
傅燕生蹙眉,不知道,但猜得到。
“你去送她,为何?”
“因为玉则是被无辜迁怒的。”
“谁迁怒她?”
“阿提!”
这一回,傅燕生委实惊了。
“所以阿提究竟是——”
“傅兄以为我会杀他?”
“当然不会!”
“是啊,怎么忍心呢?”沈嵁复垂头,落寞叹息,“他做一切原只是为着我。傻阿提!”
凌鸢又在沈嵁身上感觉到了孤独,他人难以融入分担,孤独本身也是孤独的。
她为沈嵁斟茶,双手捧着放在他手里,又将他手包一包。茶是温的,她掌心也是温的。沈嵁的目光自垂落的发隙间穿过落在她眼中,深邃清澈,不言自明。
“媒婆上门滋事,一则解气,二则还无非想要点谢银,打发她并非难事。不过谣言说得难听,爹娘有所顾忌又不敢径直来与我对证,难免气闷。”
到底是说轻了!
真实的舆论甚嚣尘上,若只说沈嵁是断袖权且罢了,却将那日他与迟谡的会面绘声绘色地改成他被迟谡强行欺负了,故此才病怏怏回来又卧床两天。
繁华乡镇民风多开放,坊间对于男女之事上某些癖好倒是见怪不怪,当个趣儿听过笑一场,实在也不当成个污点。唯有失身一事,无论男女,反而都是受害者遭的冷眼与非议更多。沈嵁喜男喜女并不打紧,沈府大公子为县太爷染指开了□□,可就是奇耻大辱羞于人前了。
一大早出门采买的下人们回来自有议论,难听的话早传到了沈彦钧夫妇耳中。本还想先摸一摸谣言的源头,看是哪个有仇有怨的胡乱编排中伤沈嵁,届时定不能轻饶了他。料不到过往殷勤来说媒的婆姨将这事拿捏成把柄,喊着骂着吵上门来,直怪沈府做人不地道,儿子分明做了相公,怎好意思求取良家女儿?实在丧尽天良。
这一通闹,在内院养病的沈嵁终究还是知道了。
见到花厅外病容惨淡眸光森寒的沈嵁,媒婆哪里还敢再嚷?直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成了遭他灭口的第一人。登时也是悔极,一边苦着脸赔礼,一边委委屈屈地还是想好歹顺点儿小钱。
沈嵁不理她,只各望了父母一眼,沉声道:“此事,儿子自去了结!”
说完便回了厢院。
一群下人没头苍蝇般怯生生随着沈嵁哄到东跟到西,没人敢吭声说话。直到见他拎了单刀出去,才相互碰撞奔走,又分一半紧跟而去,另一半赶紧找老爷夫人告诉。
其时,柳提堪堪从孙府回来,也是阴沉着脸一身煞气。这便是听到不好的闲话了。然而他的闲话是听墙根听来的,听的是孙珏屋内洒扫的小婢与孙府浣衣的老妈子嚼舌。也说沈嵁那桩谣言,话语间却满是不屑,庆幸自家小姐未得与他定亲,不然可是平白被坑了;又嫌沈嵁腿跛病多,还是个丫鬟生的庶子,竟还如此不知检点,哪个晓得他受胁迫还是真情愿?好歹也是少年成名的江湖高手,四海镖局总镖头都胜他不过,一个白面书生样的县官老爷还能制得住他么?
底下人的意思当然就是主子的意思,柳提听这些话可不觉得只是下人议论,他心里那必然就是孙珏想的说的,是她抱怨给别人听的不顺不甘。
本来是将前几日孙忞送沈彦钧回家时落下的折扇送还去,自然也并一些礼物以表感谢。顺便,夫人闵氏还是想留着孙珏这段缘,莫断得太彻底,或许有转圜。可这一番话听过,柳提自作主张不想要这样一位少奶奶进门,不仅不要,最好还得治一治,给少爷出口恶气。于是回家就跟沈彦钧悄悄禀报,言辞间更引一引,暗示孙珏生性刻薄又嫌弃沈嵁跛脚,为免人言谴责她挑剔,保不齐先传个谣将少爷抹黑了,她却成了那个受委屈的。
沈彦钧已在气头上,听见这番挑拨哪里还肯细想其中蹊跷与不合理之处,当下起了反击的念头。正逢杂役来报,说沈嵁提着刀杀气腾腾出去了,更是心下着慌,领着沈络和柳提就去追。
然而沈嵁不是去杀人的。他说了结,只结自己。一口棺,一柄刀,威严庄重的县衙门前,他停棺回刃,立在棺中告诉迟谡:“人言可畏,无以自证!一条命一个交代,还望大人也能还沈某一个交代。”
言罢横锋,长刀在颈侧决绝地割下。
一声铮鸣一声喝,裘未已的袖剑震开了舔血的刀刃,沈彦钧的大掌擒住了沈嵁持刀的腕。
“糊涂!”
险些丧子,为父心痛,却不忍心骂,舍不得打。
沈嵁迫切道:“爹,放手啊!”
沈彦钧岂能放?按下刀头,揽着沈嵁跃出棺来,落地令他:“回去,勿闹!”
沈嵁难以置信:“我闹?”
“父母在上,怎说弃生求死?大不孝!县衙重地,代表朝廷威仪,你又怎可在此逞凶?大不敬!”
沈嵁踉跄跌退,唇色尽失:“爹在说什么?他毁的是儿子的清誉,竟是儿子错了吗?”
“迟大人何尝不为流言所累?如今事犹未清,堂堂男儿因为几句流言寻死觅活,有失风度。莫贻笑,跟爹回家去!”
沈嵁站立不稳狠狠撞靠在棺上,双眼睁大着,不信,难信。
沈彦钧并非无情,见沈嵁神色哀绝,心中亦是一痛,却仍狠狠心道:“嵁儿莫急,今日之事交于爹处理,先回去吧!”
沈嵁眸光已乱。
“爹要怎样处理?”
“流言做不得准,万事总有转圜,嵁儿莫做傻事,也莫为难大人!”
沈嵁更退几步,足边鲜血滴落,全来自他颈侧划开的刀口。
“为难?”他人也抖,声也颤,神情涣散,“为何儿子一死求清白竟成了为难?为难谁?他?还是沈家?哼,是为难了沈家的生意呀!”
沈彦钧欲诉难诉,又欲近难近,怕沈嵁眼底的疏离,也怕他手中低垂的刀锋。
“你想错了!乖,听爹的话,我们回家去!”
“家?哼哼,呵呵呵——”沈嵁笑声宛如哭泣,“还有家吗?以为娘不要我,家族不要我,起码还有爹。可是我的尊严原来还不及沈家一时的生意重要,爹心里,我不是儿子,连个人都不是了。那我是什么?一个玩意儿?”
手指紧紧抠进棺沿儿,痛得弯下腰去。身痛,心痛。
沈彦钧急于辩解:“爹怎会如此待你?儿啊,错了,都错了,你——”
沈嵁不听他说,听不到他说。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抬起的眼望着前头,人模糊,景模糊,天地都模糊,“筹谋,算计,到头来全是白想想,没人在乎。谁又在乎?哼,只有我在乎!”
倏地心头抽紧呼吸一窒,身形又撞在棺木上,无意识偏头,直向着棺内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腥色将铺垫的白绢玷染,触目惊心。
“嵁儿!”
沈彦钧未料到,伸出的手会遭恨恨地挡开,猛然挥舞的刀锋险些斩在他面上。退避几步近身更难,却见沈嵁狠狠掷了刀,靠在棺上仰头叹息,似吐尽了全身的气力,身形摇摇欲坠。
“嵁儿!”
“别叫我!”
沈嵁慢慢站直身子,绕过棺木到另一边扶住棺盖,催力抬起来,悍然合起了棺木。他拍拍棺盖,挪动脚步踉跄离开,口中喃喃:“你的儿子在这里,埋了吧!从今往后,便当沈嵁已死,生不为人,死得其所。”
沈彦钧怔住,进退不得,心也凉了。
沈络想去扶沈嵁,被拒绝。
柳提迎上去,也被冷冷推开。
沈嵁只想一个人走,如来时一般,归去却茫然。
蓦地,膝头一软,径直跪下去。柳提抢上去抱住,不得叫他双膝沾了尘。然而沈嵁着了魔一般,奋力要从这名忠仆的怀中脱离,仿佛只得一夜,他不认识这人,不再交付身家。
“少爷!”柳提心焦唤他。
沈嵁充耳不闻,固执脱离唯一的支撑。欲将倾倒,从旁又斜处一份依靠。
“越之,是我!”
还在挣扎的沈嵁倏地顿住,似盲的双目缓缓拨转,用力辨认眼前的人影。
“师……求非兄!”喊过一声,又呕落一口血,精神殆尽,萎顿下来歪坐地上。
师良甫急急叩脉,眉目间神情渐渐凝重。
而沈嵁兀自倾诉,嘴角咧着笑,笑得疼:“我没处去了,没人要我!”
师良甫眼中一恸:“胡说什么?你有爹娘,有弟弟,还有小叔,他们不会不要你,我们不会不要你。”
“晴阳,小叔——”沈嵁依旧情绪古怪地呵笑着,“不行的,他们会说杜家又来抢沈家的儿子。小叔不能来了,不敢来,呵呵呵,不来,不去——”
察觉有异,师良甫肃颜低喝:“越之,你糊涂了!”
“糊涂?啊,糊涂了!我不是娘的儿子,也不再是爹的儿子,我什么都不是。呵呵,不是了,不是了,呵、呵呵……”
眼泪不断地淌下来,流过腮颊,滴在襟上。
“红、红的,眼泪,是血——”
人群喧哗着,有的围拢,有的溃逃,他们都好奇殷色的泪是何样子,见到了又感觉诡异阴森,迫不及待想退开。
哔啵——
一粒石子破空打来,正中沈嵁颈后,他便不再笑了,颓然倒在师良甫的怀中。
“他心神不稳,睡一下更好。可别真疯了!”
裘未已说着好意,嘴角边的嘲弄却完全不似怜悯。没人知道他在嘲讽什么,也许是沈嵁,也许,是除了沈嵁以外这世间所有的冷漠。
师良甫凉凉掠他一眼,竟道:“多谢!”随后将沈嵁放到柳提背上。
起身时,人群自动退散让开出路。迟谡立在高高的匾额下,对着压根儿听不见的沈嵁喊:“沈越之,你要的交代,本官定会给你!”
柳提不由自主顿了顿。他有股错觉,背上的少爷仿佛动了动,呼吸里落下一声解脱的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