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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谋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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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三行愁云惨淡,少东叶江宁今个早上被永城府给抓走了。
老管家江富跪于院中梧桐树下,一张水洗菊花般的老脸,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嚎,“大小姐离开家十几年,刚刚回来,我回去还怎么跟老爷交代?江家可就这一根独苗,我死了可怎么跟老太爷交代,要是大小姐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大恸之下,一回头,看见身后同样跪在地上的三行掌事,抓起桌上的瓷碗便砸,那碗去的凌厉,堪堪打在孔先朝脑门上,登时起了一个包,江富急火攻心,恨不能自己身受凌迟,怒骂道:“你们几个平日里猴精猴精的,大小姐平日里做什么,你们不拦着也罢了,也不来告知我,叶家养你们有何用?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要是大小姐有个什么,我们都不用活着回青柠了。”三人都是叶家一手调教出来的,平日最是谨小慎微,此刻也是懊悔不迭,垂了头,趴在地上一言不发,波兰、云清跪在最后,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小声抱怨说,“明秀和少为这两个阎王也真是,这节骨眼上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是他们两在,管他什么郭全海,永城府丞,都给他砍了。”江富本是耳朵不大好使,偏偏“明秀”两个字听得分明,一拍大腿颤巍巍站起来,急着说道:“快,快去找张相公。”云清小声回他,“江爷爷,你忘了,张相公十日前便去泉州南安了。”
江富只觉眼前金星乱跳,紧接着眼中一黑,仰头便到了下去,这一跤要真摔着,可就要了他的老命了,好在中途被人从腰间托住,良久喘过气来一睁眼,却原来是前一天出门在外的朵朵,一张脸笑笑的说,“江爷爷,我一进门便听见你着急上火的,大小姐只不过被府丞大人请去问话而已,你不必着急。”江富急的嗓子都哑了,“你没看见府丞衙役拿了锁来锁人的,我早说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要是被朝廷查到咱们贩卖海外私货,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一定是姓郭的王八蛋,先下手为强。”他心内懊恼,懊恼当初不该拦着大小姐去对付那姓郭的王八羔子,却叫他做了局,用两个美貌少年糊弄的大小姐迷了心窍,着了他的道。
金朵朵小声对他说道,“爷爷也知道小公爷对大小姐的心思,所以堪堪的将明秀放在大小姐身边,我有次听明秀说,皇帝为了感怀战死的曹门忠烈,给了明秀一块兵符,可以随意调动大明军中任何兵将,大小姐既然借故打发了明秀、少为,该是胸有成竹,你老就别担心了,大小姐一人在北边多少年,不都安然无恙回来了,这点芝麻大的事,她能应付。”江富听她这么一说,茫然觉的有些道理,再说自己在这里哭死,也是白搭,忙自收了悲切,吩咐众人各回其位,另想法子打点。
此时的叶江宁,却正自于牢中,蹲在墙角看两只臭虫打架,她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在东门监狱,每一天唯一的乐趣便是看几只耗子相互打架,打到欢畅处,便有输有赢,赢了的追着输家一阵乱跑,吱吱的尖叫着,登时死寂的狱中便热闹起来。冬日里冷的可怕,这些灰颜色的耗子都长了长毛,一个个吃的肥嘟嘟的,她那时总是怀疑,这些耗子之所以那么胖,怕是吃了牢里的死尸的,于是趁着它们不注意,展开偷袭,每每能打死一二个,顿觉分外解气,她有时心血来潮,抓住几十只耗子,几个月的工夫,能训练出个模样来,像模像样的指挥耗子们打仗,牢头后来注意到自己这点雕虫小技,很以为奇,有的取笑她,“这小丫头倒是有趣,将这一腔怨气都撒到耗子身上了。”有的却离她远远的,视她做妖邪。
两只臭虫的架还未分出胜负,有人高喝“府丞大人到。”
于是永城府丞何为德带了师爷不久便站在了牢门外,她笑一笑,跪下见礼,何为德一抱拳,道,“叶少东见谅,何某也是情非得已,你也知道,朝廷查海禁查的严,只要有人举报,这大牢里是绝对得走一遭的,不过,少东是小公爷的朋友,事情没查清之前,我绝不难为少东。”叶江宁记得那日在码头迎接张世泽,就和他打过照面,附身叩头道,“何大人你误会了,我和小公爷只是数面之缘,并无深厚交情,草民相信大人定能明镜高悬,秉公办理。”何为德心里微怔,按常理推断,此种境况,常人巴不得和朝廷要员扯上关系,没想到他却极力否认,不由对她生了几分好感。语气放缓问她,“有人举报你们珍宝阁贩卖海外私禁品,你可有话说?”
叶江宁抬起头,目中镇定自若,“大人明察,我们珍宝三行无非做些金银玉石饰品,也外带收买倒腾些古玩字画,至于禁品,借给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买。”
何为德微微冷笑,自随从手中拿出一方硬木盒子,打开来,正是自己卖给郭全海的七颗金绿石猫眼,“少东请看,这些是否从你手上出来的货?”
叶江宁答道,“正是,这是我卖给郭会长的。”何为德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保不了你了,这是锡兰的金绿猫眼,中土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叶江宁似乎愣了愣,问道:“大人怎么说这是金绿猫眼?”何为德目中一泠,淡淡道:“少东卖出去的东西,自己难道不认识么?那你告诉我,这不是金绿猫眼,是什么?”
叶江宁脸上骤然惨白,了解颓然一笑,“大人既然如此说,草民无话可说,大人尽管定小人的罪好了,只是请大人看在我们是异乡人面上,放过我店中伙计。”何为德盯着她,面上一滞,冷冷道,“少东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本府判案,岂会如此草率,”她凄然一笑,“我想着既然郭大官人说这是金绿石猫眼,当然属于海外禁品,我还要说什么,能说什么,说了大人会信吗?草民虽然算不得聪明人,倒也不傻,空自浪费口舌,无谓的辩白小人不会做。”言毕,猛然站起身,背对墙壁而立,再也不发一言。
何为德默了良久,只听他身边的师爷说:“叶少东,昨夜郭会长气势汹汹到来,举报你珍宝三行违禁走货,大人也是心存疑惑,故而特来大牢中私下讯问,否则,以大人千金之躯,怎么可能跑到这大牢里来,此事始末,你说与大人听,大人自会替你做主。”叶江宁冷冷道:”郭全海,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是惠王妃胞弟,在永城为非作歹,欺行霸市,我听说惠王返回番地时,被北方昭天灯部所俘,给人点了天灯,他这会儿欺压良善,看我们珍宝三行不顺眼,欲处之而后快,我自然是不服。”师爷猛儿精神一震,急急问她,“惠王的事可不敢乱说,少东是从哪里听来的?”叶江宁一笑,“我听北边做生意的同行说的,说是一月多前的事了。”何为德突然哈哈冷笑一声,“叶江宁,你休要多言,本府只问你,这是不是金绿猫眼?”她回过头,神情异常决绝,
“不是。”
何为德道,“那这七颗东西是什么?”叶江宁道,“是闵中洞窟钟乳石上结的一种晶石,用酸水将其泡软,中间加入金屑,便可得此物,一般镶嵌于妇人佩戴的项圈之上,倒也名贵。”
“这么说,是郭会长上了少东的当,倒也不全然冤枉了你,你还是在大牢里坐个三四个月,好好反省一下吧。”说完拂袖要走,叶江宁忙道,“大人,我们珍宝三行在永城不过是小本买卖,郭会长在永城是什么人物,我们怎么敢欺骗他。”何为德停下步子,道:“你是说,你卖给他的时候,他知道这不是猫眼?”叶江宁苦笑了,“大人,草民虽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也听行中老人说过,这锡兰金绿石猫眼非常难得,即便在锡兰也是千金难求,大人试想,若真是猫眼,休且说七颗,只是一颗,其价何止千金,我行里有郭全海付的通宝商会过账银票,也只不过区区八千两。”
何为德冷哼了一声,却道:“这件事情,本府不会光听你二人各自狡辩,定会会查个水落石出。”冷着脸走了。
这永城大牢里的饭倒是不怎么坏,米虽然糙了些,倒也淘洗的干净,几根薄油滚的青菜,咸淡适宜,她用完了牢饭,天还未黑,闲来无事,刚自收腿上床准备歇息,突听有人笑的特别欢畅,脱靴的手停了停,一抬头,便看见郭全海眯着厚重的眼皮瞅着她,自然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冷冷打量了郭全海几眼,“郭大官人,你做的好局,大官人既然不喜欢我们珍宝三行在永城做下去,打个招呼便好,我们走便是了,何必要害我性命才罢。”郭全海摇摇头,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少东说哪里话,我只不过是想和叶老爷交个朋友,哪里真敢就动少东的,我可是听说少东是叶家独苗,千宠百爱的,我是想着,叫少东捅个篓子,叶老爷必然会来永城,到时商量商量上次我向少东提过的事,也是好的。”叶江宁冷睨着他,“就算我爹爹来永城又能怎生?这永城是大明的,又不是你郭家的,难道还没王法了吗?”郭全海仰头哈哈大笑,“少东真是年少见识短啊,这永城大大小小的事,那件是我郭全海摆不平的,就算府丞大人,我要是看着不顺眼,他干不了几天就得给我滚蛋。”叶江宁嘿嘿了两声,有些鄙夷的看着他,“郭掌柜这话可说的太满了,你不过是仗着惠王殿下,充了半个皇亲国戚,真当自个有多了不起么?”她此刻脸上平日的稚气全然不见,扬着两道浓浓的眉,一张儒雅的脸,眼中杀气骤起,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福王殿下被民军混着后园中养着的鹿,炖成福禄羮,听说吃喝了好几天了,至于惠王惠王妃,听人说,被民军捉住后双双绑在树上,裹了油布,从头发点起,那人灯是整整着了一夜了。”郭全海脸色惨白,一双腿只是哆嗦,叱道:“北边民乱四起,消息不通,姓叶的,你休要来唬我。”叶江宁脱了靴子躺倒在草铺上,“这消息不通,是说消息传得没平日里快,你还真以为天下有不通的消息?我听说郭掌柜在永城可是人见人厌,神见神烦的主,你难道不怕自己的靠山倒了,平日里被你欺负的人,起来也把你点了天灯,这会子还要来惦记我家的什么海图,真真的是好笑的紧。”面子既然捅破,郭全海将下面准备好的循循善诱全都省了,“惠王是惠王,我是我,我们通海商会也不过是平常的生意人罢了,贩卖私货可是死罪,你还不早些求助叶老爷子,省的到时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叶江宁已经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这个就不劳郭掌柜你操心了,我们叶家在江南虽说算不上首善之家,也算是积德行善的,老天自有眼睛,看的清谁是谁非,有句古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郭掌柜,我也曾读过一些命理占卜之术,我看你周身怨气太重,恐是有数条冤命在身,你最近还是少要出门,一则,你印堂发黑,这红运开始转霉运,此时阳气也弱,要是被那些无名冤魂缠上,可是小则伤身,大则丧命的,二则,我听说你府上前些日子好端端死了几条狗几条猫的,猫狗乃隐讳之物,可是大大不吉,怕是郭掌柜宅邸风水变迁,这些灵物首先感应,相继脱身而去了。”
这几句话听在郭全海耳中,只气的他浑身发颤,手足冰凉,没想着这个平日里文弱的书生,能说出这等阴毒的话来,堪堪举起那只有黑痣的手来,口中喝着“找死!”一掌便冲着宽大的牢门缝隙劈向叶,无奈离那草铺太远,他大怒之下,使力过猛,手被牢门上倒刺扫到,牢门郭全海那只手便重重撞在牢门上,却将他手上那颗痣上长的长毛给撸了下来,那黑痣也被蹭出一道血痕,他蓦然想起来,有个相士对他言说,自己手上这颗痣上的毛虽说长得难看,可是富贵树,有它可保自己一生富贵尊荣,但若是那天不小心掉了,可是要有血光之灾。他抱着自己那只手,呆怔了半晌,突而转身狂奔而去。
花神娘娘圣诞后小庆的那天,永城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据说郭全海因为诬告珍宝三行,府丞一怒之下,重责三十大板,这三十板子本是没什么的,没想着这郭会长一向是永城太岁般的人物,有人居然在太岁头上动了土,他自是气的一塌糊涂,这一气之下,抬回去没几天便一命呜呼,人常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说墙倒众人推,过不多久,有人举报通海商行私藏违禁品,府丞何为德亲自带人去查抄,结果抄出银制的各种佛像仕女几十座,都是真人大小,各种违禁品不计其数,府丞震怒之下,上报江南总督钟大人,钟大人发了雷霆之怒,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将郭家上下尽数流放充军。好几个月后,郭家派出的家丁到了荆州惠王府,惠王王妃才知郭家遭了事,然则木已成舟,惠王也是无可奈何,再加上有消息说张献忠的民军马上便要打到荆州,他哪还有心思管千里之外的亲戚,只是发了一道手谕给钟嵘,结果这手谕也没到钟嵘手里,便被民军截了去,那民军首领大字不识一个,颠来倒去,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恁是没看出一两银子来,正自要扔了,谁知这时内急,便将这黄灿灿一道手谕,生生做了茅坑纸,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