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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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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一阵阵叮叮当当中苏醒的,眼帘启开,朦朦胧胧的白色薄纱环绕着,却又觉得四周甚是昏黄,这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张雕花木床上,四周白色的帐幔,透过重重帐幔可以瞧见立在房中的一座古雅宫灯,屋子里这一片昏黄大致都是从这盏灯中发出来的,房子很是宽阔,里面家具寥寥,却在当庭垂了一挂精致的翡翠风铃,微风拂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慢慢自床内支起身子,幔帐打开,走来一名十七八岁,着了淡黄衣衫的侍女,“小姐,你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她揉了揉眼睛,问她,“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侍女答道:“这里是秋云苑,小姐在牢中晕倒了,烧的厉害,殿下守了一整天,看到小姐烧退了,去见客了。”叶江宁回想起白天情形,头还是有点沉,嗓子痒痒的,不由得咳嗽起来,侍女忙扶住她,“我去传人给小姐弄些吃的,小姐想吃些什么?”叶江宁摇摇头,心里似乎记得自己想起了一些紧要的事,然而如今头脑混沌,却一时记不起来,呆呆在床上坐了良久,身上各个骨节疼的揪心,不由得又躺了下来,哑着嗓子说道,“烦劳你派人去西门珍宝中行,请江管家来接我。”侍女笑了笑,“小姐放心,殿下自然会妥善安排,殿下说,小姐久病未愈,积劳成疾,又在牢中着了凉,病势来的凶险,小姐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她想着虽然不妥,迷茫中想起当时的确是张世泽在狱中抢走了自己,这殿下又从何而来,然则脑子混的厉害,只得“嗯”了一声,又自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名少年书生正自挑水浇花,一名小女孩趴在墙边上,用手指着一朵朵小花,故意问这问那,这是什么花?那个了?几月份开?几月谢?可以入药吗?可以吃吗?你摘一朵给我瞧瞧,叫我摸一摸,可好?少年回过头来冲着她笑,等长好了,我摘下来给你瞧,这么个小花骨朵儿,摘了可惜,小女孩不高兴,皱着鼻子说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要是我睡一觉,它谢了怎么办?少年又是笑笑的,温柔的眼光扫在她脸上,不会的,我会好好看着它们,夫子不找你背书么?你回去温习功课吧。她赖着不走,等我看你浇完了花,我再去,要么我不听夫子上课了,到你学堂来听你上课好不好?他终于浇完了花,瞧着她说,当然不好了,我教他们的只是启蒙,你早便学过了,你的老师比我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不要磨蹭了,快去吧,改天我再陪你玩。
改天又会是哪天了?改天她就去京城了,祖父说她长大了,也该回到父母身边,由他们亲自教导自己的女儿,他老了,累了,再也管不动她了。她耐着还是不走,指着一朵好似唢呐一般的花问他,这又是什么花?那少年盯了她一眼,道,这是从秋千架上掉下来,屁股摔两半的喇叭花,平时没事,就会嘟嘟嘟的吹个不停。那女孩儿生了气,噘着嘴伸出小手来,隔着墙探了几探,终究还是被她扯下几朵花来,捏个粉碎,狠狠的说,再要你多说话,撕烂了你的嘴。
梦境一转,好似到了晚上,月明如炬,夜凉如水,她穿戴齐整,悄悄溜到后花园,在花墙缝隙里偷看私塾里传出来的一星灯光,那栅栏围成的墙极是低矮,她能看见窗户内,那个挑灯夜读的身影,内心安定甜蜜,看着看着,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朦胧中似乎觉得有只手在摸自己的脸蛋,她一惊下,登时醒了过来,却发现墙外伸出来一只手,那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自己的脸,抬头去瞧,已看见那少年正自站在墙外,小声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没想着花墙格子内,有个美女蛇的头,吓了我个半死。她哼了一声,知道是美女蛇,你还敢摸,小心她咬你一口,咬的你毒发身亡。
他笑着说,原本以为是美女蛇来着,结果大了胆子走近瞧瞧,原来一点都不漂亮,我想着天下哪有这么丑的美女蛇,定然是个人了,所以摸一摸确定一下。她听他说自己长得丑,心内暗自恼怒,抓了少年的手,张口便咬,少年疼的只是抽气,告饶道,我说你丑了么,我只是说你没美女蛇生的漂亮而已嘛,我爹爹说了,漂亮的女人最是靠不住的,总是想凭借自己一张漂亮脸蛋,飞黄腾达。语气中甚是悲愤,她松了口,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大滩口水,他却并不擦去,而是又伸出一只手来,双手捧住她圆圆的脸蛋,只是盯着瞧,就好似他们第一次相见,她站在秋千之上,他就那么瞧着她,彼时,她还年纪小,根本不懂的男女情爱,只是这几年祖父不大出门,她又是从小随着祖父在外玩大的,祖父家规甚严,那些丫头们一个个大小姐般奉着她,从不和她嬉笑玩耍,她那里受得了这日日读书习字,循规蹈矩般的生活,恰好遇见了这么个异性少年,偏生他又天性温和,正恨不能日日在一处,而这少年,情窦初开,这么一个小巧粉嫩的少女,兼之性子活泼,正佛若得到了一件心仪已久的玩具,真是爱不释手。
“再过几天,我要回我爹娘那儿了,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少年怔了怔,松开捧着她脸的手,“回你爹娘那?你爹娘在哪儿?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她小声说道:“我爹娘在京城,祖父说,要送我回北边爹娘那。”少年默了良久,一缕月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显得有些晦暗,“我知道了,你要去京城,京城很远的,我不会想你,你都走了我想你有什么用?”她扁了扁嘴,差点没哭出来,他眼神冷冷的,透出一股骇人的锐利,“我就知道,凡是我喜欢的,总是留不住,与其这样还不如从来就不喜欢。”他迅速转了身,跑回私塾里去了,她趴在墙头小声哭泣,心里难过的好似走丢了心爱的狮子犬。
五岁那年,祖父从海外带来一条小狗,毛绒绒的很是可爱,她一直豢养了一年多,谁知有次去做客,却将它丢失了,她心疼的几天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便看见它水汪汪黑黝黝的眼珠,歪着脖子看她。
她趴在墙上哭了良久,突然又听那少年的声音,正自柔柔的说,“你这么哭着,叫我怎么睡得着?”她抬起泪汪汪的眼,可怜兮兮的答道,“我哭的很小声的,这样你也能听到?”少年叹了口气,“只要你哭,纵是千里万里之外,我也总是能听见的,”一伸手,塞给她一张油纸包裹的东西,“这是我从外面买的小点心,你在府里定然没吃过,哭了这么久,一定哭饿了。”她接过来嘿嘿笑,“真是饿了啦!”他嗔怪着,伸出手,隔着花墙替她擦脸上的泪水,“动不动就哭,真是讨人厌,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早被你烦死了。”她吃着纸包里的点心,不在意的说,“我们又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做不成你妹妹。”
她抬起头想了想,脸上一片绯红,说:“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又对我这么好,我要做,只能做你恋人。”少年大张着口,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心神,稳稳的问她,“你真的愿意做我恋人?”她答道,“我祖父说,两个人若要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就得做姊妹、兄弟、朋友,男人和女人,就要做夫妻,这样才能不分开,你若是不愿意和我做恋人、夫妻,我们做朋友,也是可以的。”他瞪着她道,“朋友的感情怎么能比得了夫妻?”她摇了摇头,“祖父说,若能交到一个知心朋友,有时候比做夫妻更宝贵。”少年点点头,“或许吧,但我想你做我恋人,不想和你做朋友,我比你大六七岁,我们做不了朋友,只能做夫妻。”她虽然嘴上说是做恋人,其实恋人到底是什么,她其实懵懵懂懂的并不是特别清楚。
已经吃完了糕点,将纸塞到他手中,不解的问,“做夫妻和做朋友还和年龄有关系吗?”他又伸手将她嘴边的残渣抹掉,抓着她胖乎乎的小手,说道,“做朋友有许多事情不能做,比如替你擦嘴,做夫妻却可以,你喜不喜欢我照顾你,替你擦嘴,给你买好吃的。”她想了想,高兴的点点头,“当然喜欢了。”他目中猛然变得凌厉,抓着她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捏的她生疼生疼,“那你起个誓。”她虽然年幼,但自小聪明机警,茫然觉得自己好似掉进了个一个陷阱,但这陷阱是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她有些害怕的问,“起个什么誓?”他沉着声音说道,“就说你,江叶玫,愿意做我钟荣的小媳妇,这一辈子只能跟定钟荣一个人,无论贫贱富贵,不离不弃,若违此誓,。”他愣了愣,想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小丫头等了许久,不见他说下去,不由问他,“若违此誓,又当如何?”
“若违此誓,叫我孤苦一生,不得善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差了吧,怎么我违背了誓言,却叫你孤苦一生,不得善终了。”他挖了她一眼,就那么笑了,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梦已悠远,她并未听清。
再次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张世泽的脸,近在咫尺,眼角虽有疲惫,却是强撑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这不是梦境,而是她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伤痛。
“你醒了便好,我真怕你有个万一,自打美兰亡故后,就再也没有人同我说笑畅游山川,好不容易你出现了,你不知道我昨晚可是有多怕。”她在枕上一侧头,冷冷的笑,张开嘴,却是没有说出话来,高烧烧的她嗓子发炎,说起话来甚是吃力,“大丈夫尚且何患无妻,更何况······福王······殿下?”
张世泽皱着眉头,目中猛可间一凉,“你已经猜到了!”他目光灼灼,随即目中浮起无限哀伤,“我在北川府时,就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可是那时形势不容许,后来跟你来了永城,这一路,我都想告诉你我不是张世泽,不是秦奚柳,我是朱由崧,可是你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带给我多少难堪和元奈,我厌恨它,如果你知道我是福王之子,决计不会和我深交,你说,我猜的可对?”
叶江宁抖着双肩,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侧目不去看他。只是幽幽的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们江家是逆臣之后,父亲是阉党一系,被天下人所不耻。”他顿了顿,“你久居北边,相必也知道,不管是朝中百官,还是民间百姓,对我们福王一系成见很深,当年我皇祖母为争宠干预国事,撺掇皇爷爷立我父王为君,可是自古立嫡立长,于是一场争国本的斗争就此而起,后来大家说到福王,首先想到的是平庸无为的蠢货胖子,阉党又怎么样,只要是于国家社稷有利,还是应该重用之,圣上太过刚愎自用了。”她在枕上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那是殿下一厢情愿的想法,世人不一定如此看,这个世界,有时混沌不堪,可有些事,却偏偏泾渭分明。”他坐下来,替她掖好被角,盯着灯下下,她那张惨白的脸,她的心,好似紧紧包裹着蚕茧的蝶,每次好似能够打开一条缝,可以振翅而飞,却又突然吐出无数的丝来,将那条缝隙密密的织好,然而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在做任何迟疑,那怕她以后会恨他。
“我想回去,你送我回珍宝三行吧?”
对方冷冷摇了摇头,淡淡的说,“我马上要迎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我已经闻到了阴谋和掠杀的味道,这个时候,我不能让我心爱的人远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