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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管风琴的低鸣在空旷的教堂内缓缓回荡,悠久的琴音似能让人的魂灵也感受到那份震动,而在这不可思议的弹奏中,清澈无比的歌声从轻微到高亢,渐渐地充斥了整个教堂,而后,众多的唱和之声追随着领队的独唱,未成年的孩子们甜蜜的欢愉歌声奔腾在教众们尚未到来的礼拜堂里,穿透墙壁与门扉,高高地盘旋在整个城镇之上。

      “唱诗班的孩子们,又在练习了呢。”在店铺中劳作的人们带着笑意小声交谈,仿佛怕惊吓到那来自远处的歌声似的。

      “真是太美丽了。”

      “今年的祭祀,一定又能顺利取得神明的祝福吧!”

      回荡不已的歌曲,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晚祷即将开始之前,才又再度如同先前响起之前,一点点低下去,好似演出结束时的帷幕那样落至谷底,最后恢复了安详与宁静。

      教士从光华的键盘上收回酸涩的手腕,对身后的孩子们露出赞许的神色。

      “今天你们都做得很好,现在把东西收拾一下,让我们开始迎接来做晚祷的人们吧。”

      “是的,神父先生。”歌颂了整个下午,不论男女,这些年龄都尚未满十四岁的年幼孩子们各个小脸通红,鬓角都是细汗,甚至有个别的,背后的衣服上也能看到大片湿透的痕迹,不过即便如此,兼职琴师的神父吩咐下来,他们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众口齐声的称是。

      年长的男孩们纷纷跑到角落,每人一柄地取出足足十来米的点火杆,用细瘦的手臂高举着,好像高举着神明的旗帜一样骄傲,他们的工作是点亮礼拜堂顶端的烛火,这是只有深的教士宠爱的孩子才被允许做的事情。

      而数量不多的女孩子们则小心翼翼地走到神父旁边的,将晚祷信徒们要用到的祈祷蜡烛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祭台旁边。

      神父清洗完自己的双手,站在讲台上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些孩子们忙忙碌碌,但他很快看到了些异样,“多比欧?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整理蜡烛们的少女中间,混着唯一的一个男孩子,他深深低着头,好像很怕被什么人看到,可少年深暮颜色的发色实在是很显眼,神父每次都能在孩子们中间一眼看到他。

      孩子在那里僵立了一会儿,“……点火杆分完了。”他小声的回答,“我来给姐妹们帮忙。”

      点火杆的数量和入选圣歌队的男童们的数量是对等的。

      别人或许不清楚,神父自己对这点是十分了解的。

      他仔细地看了一眼低下头的孩子,再看看角落里,确实已经空无一物,而其他男孩子们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吭声。

      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毕竟孤儿院里能入选圣歌队的孩子不多,哪怕后面可能需要他们净身以维持歌声在成年后的清澈美丽,这些无人照看的少年也更愿意让自己被教会所看顾,起码能够有饭食填饱肚子,有屋檐遮蔽风雨。而其中歌声美妙,常常受到神父赏识,被允许在礼拜日献诗的孩子会额外得到一份多余的圣餐,若唱得好了,还可能会有罕见的零用钱。

      多比欧就是其中一个,经常能站到领唱位置上的少年。

      有时候只是一点点出色,最多也就被他人艳羡两三次,可他最近站上去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尤其多比欧又在神父的教导下努力学习圣典,甚至已经到了能够背诵其中好几节的程度,据说他已经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他并不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能做到这个样子,完全是勤奋所致,也许在歌唱上确实有些许天赋,但不勤加练习的话,也不可能每次都让神父同意他作为领唱的。

      不过其他的孩子们可不在乎这些。

      他们只知道,多比欧是个平时呆呆的,说话又笨,稍微吓唬一下就含着眼泪,连哭都不敢哭的怂包。

      所以比较淘气的几个坏家伙,理所当然的把一根点火棒藏了起来(他们倒还不敢真的弄坏),然后在点火的时候一窝蜂的把多比欧挤在外头,直接先把其他的抢光。

      接着那位荣光的领唱便只有沦落到跟女孩子们一起整理蜡烛的份了。

      “明日早上,你去仔细找一找,也许只是谁借用了,忘记告诉我。”神父没怎么介意,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玩闹,而点火棒也不是什么值当的东西,“如果实在没有,你便到木匠那里要他再做一根就是了。”

      点火棒并不贵,这里又不是王都的大教堂,连根木杆都要雕花装金,不过是削直的白杆而已,顶天也才几个铜板。

      所以神父一点也没有要给他钱的意思。

      他记得多比欧自己是有几个零花钱的,因为是他亲自给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别说是一根木杆,几根也足够了。

      不过他从不知道每次孩子领到了奖赏,都会被其他人哄抢一空的事情。

      毕竟那些只是孩子们的玩闹,每天忙碌着给信徒们讲道,忙碌着整理他们的献礼好丰富教堂,神父连给自己倒杯珍贵的美酒,慢慢喝几个小时的空档都是十分艰难地挤出来的,哪里有空去管这些小鬼们呢?

      多比欧低垂着头颅,在祭坛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蜡烛都快摆放完,才小声地回答,“我知道了,神父先生。”

      直到晚祷结束,他都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来祷告的人群们散去后,需要有人留下来看守祭坛上的祈祷蜡烛,让它们点燃直到天明。这种苦差事自然是轮不到已经劳累了一天的神父,原本他要是有学徒的话,倒也能够差遣一二,可惜神父还年轻,刚到这座小镇没几年,上一任老神父是个不大会做事的人,论财产一穷二白,好好一座教堂让他经营得破破烂烂,只留下一群流着鼻涕的笨小鬼,只能靠着镇上善心人们的施舍度日,大约是远在其他市镇的主教也看不下去这里的窘困,总算派了个会做事的神父来。

      他从孤儿院里挑出长相端正,又勉强算是伶俐懂事的出来,叫他们学习圣咏,好在布道日让前来礼拜的信徒们欢喜,而其他比较笨拙的则送去镇上给供给教堂蜡烛,木料的工匠们做学徒,也好免得教会里总是向这些店家赊账,顺带也让孩子们学了门以后能够维生的手艺,不至于只能白白吃着信徒的献礼,一点好事也做不成。

      才不过几年,教堂的光景便好了起来,新的桌椅,新的祭台,甚至还架起了辉煌的管风琴,整个殿堂也修饰一新。

      后院的孤儿院再没什么新孩子加入,因它现在已经改作了圣歌队的宿舍,虽然成员们依然是孤儿,但也不再是毫无用处的吃白食小鬼们了,故而镇上的人们对这些可怜孩子多少也有了些和颜悦色。

      至于镇上的乞丐堆里多出了瘦小和低矮的影子这种事情,并没有人在意,碍眼的乞丐总是会有的,而谁会管着乞丐长什么样子?

      近日里,神父先生都忙着叫圣歌队练习新曲子,因为若是能在复活节的献礼上,让整个市镇的信徒们都留下感动的泪水的话,也许他今年就能让教堂新添一座贴着金箔的圣像了。

      所以这演习肯定日日都不能断,每天都要持续半日,连番演奏下来,他只觉得双臂苦不堪言,所以一干琐事都交给了圣歌队的小鬼们,更没有兴趣去管理其他的事物,甚至神父还考虑着继续这样下去,要是他在复活节当天累倒,反而发挥不出来可怎么办,所以不得不考虑要去雇佣一位手艺过得去些的琴师来做这弹奏的活了。

      毕竟每日的晚祷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更有每个礼拜日的礼拜要做,还有去往那些虔诚信徒家里亲自讲道。

      一想到有这么多事情要忙,神父越发头疼起来。

      他把看守蜡烛这份辛苦又神圣的工作留给了多比欧,反正这孩子也要忙着找他遗失的点火杆,看守祭台一个晚上,还省的他明日无法早起。至于孩子第二天下午照样要参加排演的事情,神父当然也是知道的。

      可他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无非是唱唱歌,偶尔少睡一个晚上有什么呢?这可是替镇上出钱养活他的信众们看守祈祷蜡烛!

      深夜的教堂之中非常寒冷,而这里既没有炉火,也没有半条可以御寒的毯子,大门不过只是虚掩,因为教堂的大门必须永远为信徒所开启,所以是不能随便关上的,何况今天晚上并没有风雨。

      多比欧缩在冰冷的祭台前,借着蜡烛燃烧所带来的些许温暖让自己捱得不那么难受。

      两旁巨大的彩绘玻璃窗,被夜晚的植物映上重重古怪的黑影,白日里看起来无比神圣的它们,此刻只令人觉得阴晦未明,整个殿堂里,似乎只有拥有光亮的祭台边是安全的。

      毕竟已入深夜,肯定不会再有什么信徒前来。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前响起轻悄悄的拍打,如果不是多比欧的耳朵灵敏的话,也许他会就此忽略过去。

      “……谁在那里?”他顿时就有些惊魂未定。

      “只是个信徒。”片刻之后,门扉外传来犹豫的回答,但他能听到是柔软的,属于女性的声音,因此多比欧放下心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只有一位披着披肩的少女,她的双颊被冻得通红,裸露在外的手指也是红通通的颜色。

      “你有什么事情吗?”她看起来并不可怕,多比欧总算有了向陌生人询问的勇气,“神父先生睡了,没法听你忏悔的。”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到里面做个祷告,可以吗?祈祷蜡烛的钱,我会出的……”少女的神态看起来十分的迟疑。

      “当然可以呀。”原来是错过了晚祷的人,多比欧松了口气,点点头,向她敞开大门。

      少女脸上的表情有种奇妙的愕然,她有点不解地看看多比欧,再看看已经彻底打开的门扉,鲜红的地毯在面前延展开去,只要抬高脚步就能踏足其上,殿堂深处点满火光,照亮了半座礼拜堂的辉煌祭台看起来圣洁而温暖。

      “……真的,可以吗?这样就可以了吗?”她惊讶的看着多比欧。

      “不然要怎么样?”孩子奇怪地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女性,她的裙子很简陋,灰扑扑的颜色,能看到下面已经开始破烂的鞋子,和露在外头的,和手指一样红通通的脚趾头。

      “……非常,非常谢谢你。”少女露出感激的笑容,她拎起裙装,小心翼翼地踩到红地毯的旁边去,似乎是担心鞋子会弄污了它。其实那不要紧,下雨天的时候,来做祷告的信徒们都是十分大方地带着满脚的污泥踩踏上去。多比欧想这样跟她说,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毕竟这是人家的好意,而且,清洗地毯可是院子里圣歌队的女孩子们的工作。

      他希望自己的姐妹们能稍微轻松一点,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少女虔诚地跪在圣像之前,小声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关于家人,关于母亲的话题。

      聆听信徒的祈祷是神父的工作,多比欧自认没有这个资格,所以安静的走到祭台边上,然后拿出一个没点燃的蜡烛,蹲在那里等她。少女似乎并不介意大理石地面的冰冷,她在那里跪了很久,祭台上的蜡烛全都变得十分短了。

      在多比欧怀疑她会不会一直呆到天亮的时候,少女总算撑着手臂,艰难地从地面张站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多比欧,“请,请给我一支蜡烛吧,哪怕是烧剩下的也行。”她从贴身的口袋里翻找,艰难地摸出一枚颜色暗淡的银币,难以令人相信这枚钱币是属于她的,明明有这个的话,她早可以换上崭新的衣服,柔软的皮靴,不用穿得一身穷酸样。

      “一支蜡烛只要50个铜币,烧剩下的只要20个,你给的太多了。”少年奇怪地看着她,“要我替你存着吗?那你明天来的时候,就不用再给钱了。”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只要……20个?”

      “对呀,一直是这样。”

      “……剩下的蜡烛就好,我全给你,请帮我存起来。”她递出银币的手,依然伸得笔直。

      多比欧把完好的蜡烛放回盒子里,从另一个木盒里勉强翻找出一根还算像样的蜡烛,给了少女,让她亲自点燃,摆放在祭台上。她好像从未做过这等事情,有些手忙脚乱,不是差点打翻了自己的蜡烛,就是点了好几次都没点上烛火。

      不过最终,女孩子还是顺利的点着了它,平平安安的摆上了祭坛。

      她看着自己的蜡烛在祭台上燃烧,和其他的蜡烛别无二致,烁烁的火光映照在她洁白的脸庞上,清澈的眼睛里,仿佛那里停驻着许多星辰。

      “这真漂亮。”

      多比欧看了她一眼,要是她也试着守着这些玩意到天亮的话,多半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少女很快从恍然中恢复过来,看了看多比欧,“……那个,今天谢谢你……”她突然想到什么,从自己贴身的篮子里拿出只黑面包来,“这个给你……那个,明天,明天晚上也是你守夜吗?”

      少年忧郁的思考了一下。

      如果明天早上没找到的点火棒的话,多半明天他还是要负责守夜的,本来这工作应该是男孩子们轮流来,礼拜日的时候由神父亲自负责,不过最近因为弹奏管风琴太疲惫的缘故,神父已经把守夜的工作全丢给了孩子们,而他又是最容易被人推去‘代班’的那个倒霉鬼。

      “大概。”虽然知道不是这个少女的错,但想到可能整整一个月都没法好好睡,多比欧顿时就没了好气。

      “你会看着它们一直到天亮吗?”

      “嗯。”

      “……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能留下来,看着自己的蜡烛一直到烧完吗?”

      少年看看她买下的,十分短小的蜡烛,恐怕没多久就会烧干净了,“可以,你坐到椅子上去吧。”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高兴地走到长条木椅那里,仔细地摸了它们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坐上去,甚至因为担心会弄脏椅子,把自己盖着竹篮的干净花布扑在上头。

      多比欧没有管她,径自坐到祭台旁边,啃起对方送给他的面包来,已经过了半夜,他确实感到肚肠的饥饿,以往在宿舍里的时候,还能借着睡眠来压过饥渴,但看守蜡烛的时候不能走开,他连找点凉水塞牙缝都困难。

      等到多比欧吃完,蜡烛也烧完了,她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从暗红色的光滑木椅上离开。

      少女走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身后依然照耀着半间教堂的祭台,“我,我的名字是特莉修,今天非常谢谢你!”然后她觉得突兀的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些奇怪,因此头也没回的踏入夜色之中,匆匆消失了踪影。

      奇怪的女孩子。

      多比欧想。

      他正打算前去关上对方忘记合拢的门扉的时候,一只手掌从上方挡住了正要阖上的木门。

      “请,稍微等一等。”陌生的男性声音,在外头响起。

      少年顿时紧张起来,他紧紧压住门扉,不至于让对方闯进来,“有什么事情吗?神父已经睡了,没有办法听您做忏悔。”

      “……并不是来忏悔的,我掉了东西在里面,所以想来找一找。”男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少年的举动而生气,甚至收回卡在两扇门扉之间的手掌,让孩子顺利把门关了起来。“是很重要的东西,请务必让我能到里面看一看。”

      他看起来很有礼貌,不太像是坏人的样子。

      多比欧犹豫了一下,稍稍打开了门扉,“……那个,只能一会儿哦,晚上还是会有信徒来的。”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陌生人知道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而且屋后就是圣歌队的宿舍,喊一喊肯定会有谁听到。

      “请别担心,我只是看看,如果找不到,立刻就会离开。”男人信誓旦旦地回答。

      于是少年替他开启了大门。

      他看上去十分的高大,但看不清容貌,因为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厚重的披风下,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孩子隐约从下方窥探到对方并不粗俗的容貌轮廓,以及散落到斗篷外面的细长头发。

      伴随着男人的靠近,有股淡淡的味道也一起飘荡过来,那并不难闻,有点像是……被神父仔细保管在银罐子里的,贵重的砂糖的气味。

      也许也不是个坏人来的,只是他想多了。

      “您还记得掉在哪吗?我帮你一起找。”羞愧于自己先前的失礼,多比欧抓了抓头发,小声的跟对方这样说。隐藏在黑影中的客人,扫视了整个厅堂一眼之后,朝着孩子的方向低下头来,“……那真是帮大忙了。”

      “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呢?”他抬起头,直直看入来客的双眼中,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如同深邃的夜幕,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多比欧感到了窒息,他在下一刻陷入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动作疲累似的站着,直到莫名的风从未合拢的门扉里吹进来,让整个祭台上的蜡烛都熄灭了。

      少年顿时从恍神里惊醒。

      男人还站在门口,并没有踏入教堂里头。

      “……谢谢你,孩子。”他温柔的回答,“今天没能找到,实在太遗憾了,我明天晚上再来。”

      “哎??您,您找完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好像说过要忙着一起找的……

      “就在刚才,你帮我一起找的,已经忘记了吗?”客人的声音里流露出和善的笑意。

      是这样的吗?迷迷糊糊的多比欧捂住脑袋,“我,我大概是太困了,不小心打了个盹……”竟然站着也能睡着,他是有多困啊?看着他困扰的模样,陌生的客人终于笑了起来,“另外,你‘弄丢’的点火棒,好像就藏在窗帘后面。”

      “唉?”惊讶地抬起头来的多比欧看向古怪的客人。

      但对方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少年这样想着,依照对方的话语去拉开收拢的窗帘,果然在厚重布料的遮掩下找到了细长的木棍。

      这样,起码早上能稍微睡一会儿了。

      不过得先去把熄灭的蜡烛通通都扫到另外的那个箱子里去,明天早上,神父必须要看到干干净净的祭台。

      据说没能烧完的蜡烛,许下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但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毕竟这种事情是神明在管的,少年毫无愧疚地,用小铲子把所有的蜡烛连同融化的蜡油一起,从台子上全部铲下来。

      他还赶着回房间睡一会呢。

      虽然早上总算是托着凌晨来的怪客人的福,找到了失踪的点火棒,可第二天下午的歌唱练习多比欧连一分钟的休息都没有赚到,不仅如此,因为缺乏睡眠的关系,他的声音多少有点飘忽,让神父先生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毛。

      看在孩子依然是所有人中最出色的那个的份上,他的领唱地位并没有被更换掉,但是作为领唱者会得到的两三个铜币,被神父先生当作失误的代价给取消了。多比欧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本来这份奖励就是完全看他们的养育者,他们的教养者,他们唯一的监护人,全镇人都十分尊敬的神父先生的心情来配给的,由于种种原因,神父没了好心情而取消奖励,甚至取消了他们的晚餐,午餐,乃至于夜晚的睡眠的事情都比比皆是。

      一点从来不会到达自己手中的铜币,多比欧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反正会为此懊恼的又不是他。

      幸好同伴的男孩子们目前还没有胆量来抢夺他的饭食,因为他们是要再神父面前规规矩矩地一起做祷告,一起用饭的。

      每天中午和晚上,他们作为神父的被监护人,能获得跟他一同进餐的殊荣,平时这是只有镇上的高贵先生才能偶尔得到的待遇,毕竟神父来自遥远而繁华的帝都,是连拥有贵族血统的镇长在路上遇到的时候,都得脱帽致敬的大人物。

      当然孩子们没资格跟神父先生同桌。

      光是在同一间房间吃饭,都已经是殊荣。

      神父先生会钦点好几个他十分喜欢的,伶俐的圣歌队少年,让他们服侍自己在铺着雪白桌巾的精致小圆桌上品尝美味的餐点,而其余落选的孩子们则安静的坐在角落的破旧长条木桌上啃最廉价的黑面包,配上只有热乎能称为优点的豆子汤。给神父烹饪的厨师是花了大价钱特地请来的,住在教堂隔壁的一间单独房子里,只在进餐的时候过来,且只给神父一个人做饭。这位先生的师傅可是曾经为国王服务过的,虽然他只是弟子,但依然因为有个不凡的老师而身价不菲,孤儿院里的孩子们自然是花不起这个钱来请他煮东西吃,所以是由数量稀少的女孩来负责这个活计,同时她们也得负责清洗圣歌队里其他人的衣服,教堂的地毯,神父的衣服……等等诸如此类。

      多比欧猜测这是不是女孩子们必须站到后排的后排的原因,毕竟她们和男孩子们完全不同的,常年通红肿胀的手掌只有靠着密密麻麻的人墙才能挡住。不过神父说这是因为女性和男性相比,要更为不洁的缘故。

      所以女孩子们从没人当上过领唱,虽然每次唱高音的时候她们也许音调比多比欧还出色。

      少年暗自庆幸自己是个男孩子。

      他对什么是‘不洁’并没有具体的概念,但既然那么聪明的神父说了,而且女孩子们也统统低头默认,想必总是有缘由的。

      今天晚上负责值夜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多比欧已经不太记得了,反正他们藉口今天他没拿回钱来,非常理直气壮地把活推给了他,好像他的钱要被夺走才是正当行为,要是没这样才不正确似的。

      少年懒得辩驳,神父对孩子们把活计推给其他人的行为既没有说教,更没有阻止,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不管是谁看的蜡烛,第二天他要看到干干净净的祭台,没有被奇怪的人闯进来过的,和夜晚他离去前一样整洁的大厅,只有这样而已。如果上面有哪条没做到的话,那么当天早上心情就不好的神父,就有可能把他们的午饭和晚饭一并取消掉,所有人的。

      哪怕是在最淘气大胆的小鬼面前,饥饿也是十分有力的一种说服方式,所以他们再胡闹,也从不敢把多比欧弄到没法守夜的程度,少年因此逃过了许多次可能被殴打的机会。

      也许是有了昨天的经验,深夜里大门又被敲响的时候,多比欧不再那么惊慌,他熟练地把门拉开一道缝隙,只露出一只淡漠的眼睛。

      熟悉的粉色头发出现在门外,肤色苍白的少女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真切的欢喜来。

      “你又来晚了。”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替她打开大门,“工作很忙吗?”他想不太明白,为何太阳落山之后还会有人在做事的,不过要是女孩子有钱买蜡烛整夜烧着的话,也许确实能继续干活。

      名字似乎是叫做特莉修的少女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我再西城区工作。”

      多比欧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他听说过西城区的事情,似乎那里的人都起的很晚,睡得更晚,因为很多人都必须在半夜工作,这样告诉他的工坊师傅的老婆,脸上的神色里带着种微妙的鄙夷与轻视,少年觉得这应该是看不起他们懒惰的意思。

      因为神明喜欢勤劳的人,天天晚起的怠惰家伙们自然得不到信徒们的喜爱。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提到了工作的缘故,少女今天格外的沉默,她安静的等待多比欧取了个短小的蜡烛,亲手点上,然后默默祈祷直到烧完,其间没有多说一句话。“为什么不坐椅子?”等到特莉修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差点摔倒的时候,少年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昨天你明明没有跪那么久,工作辛苦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呀。”

      听到问话的少女愕然地看着多比欧。

      “……可是,我是西城区的人。”

      “那又怎么了?椅子是信徒们随便坐的。”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就连杀猪匠坐在上面,神父先生也没有说不可以过。”

      在神面前,在这座教堂里,信徒们没有尊卑之分,都是平等的。

      也许你们走出门后,有些人需要向另外一些人行礼,这是世间所规定的正法,可是在这座神圣的殿堂里,唯一能叫你们低头的只有我身后的那一位,你们的祈祷祂都听得,你们的行径祂都看着。

      神父站在祭台上,庄严无比的向所有人布道,这些充满力量的话语,牢牢刻在年幼的多比欧心中。

      所以即使经常被欺侮,他也很少生气,因为神都看着呢。

      他只要自己不做错事就好了,那些做了坏事的家伙,一定会在什么时候被神责罚的,或者被神父先生责罚。

      多比欧对此深信不疑。

      特莉修怔怔地呆在那里,表情看上去既像是笑,又有点像是要哭的样子,但幸好最终她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让孩子对此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擅长哄女孩子的,每次后院里的女性同伴们因为必须在寒冷的冬天洗衣服,手太疼而哭出来的时候,所有的男孩子们都只能呐呐无言地互相张望,他们甚至不敢去帮忙清洗,因为要是手上出现伤口的话,神父会生气,然后第二天大家都会没有饭吃。

      每个男孩们能做的事情,只是抬起他们姐妹开裂的手掌,一个个凑过去哈气,或者在夜晚看守蜡烛的时候,拉着她们到平时绝对不允许站立的祭台上用蜡烛的火焰烘烤一下手掌。去厨房是不行的,柴禾都花了钱,能够使用的数量来自神父的规定,刚好够他们煮热一锅汤,而天天都在忙碌着教堂里事物的他们,也没有那种空闲去郊外拾取免费的柴火取暖。

      “……谢谢。”少女有点潮湿的手掌,轻轻握了一下多比欧递给她借力的小手,但她很快就松开,然后像昨天那样,从随身的竹篮里取出一块小小的黑面包,塞了进去。“这个给你,稍微填一下肚子吧。”

      孩子没有怎么迟疑就收下了它,他确实很饿。

      “我叫做多比欧。”因为连续两次收到了馈赠,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对方,少年姑且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最近这几天都是我负责看守蜡烛……但是不好说什么时候会换成别人。”

      在过分寒冷的夜晚,同伴们有时候会偷懒,趁着半夜没有人,关住大门就趴在祭坛边睡觉,姐妹们早起煮饭的时候会先把他喊醒,然后大家一起把祭台弄干净,所以神父目前还没有发现。而信徒如果没什么大事,夜晚敲打门扉没得到回应便只会安静的离开,要是遇上临终祷告,他肯定会敲得除开神父之外谁都能听见,所以孩子们一点也不担心。

      神父先生在半夜起床,还跑来冻死人的礼拜堂的可能性实在低的令人发指。

      虽然多比欧觉得这不算是太大的罪孽,但这位少女想要进门的愿望多半会被忽略掉了。

      “要是看蜡烛的人睡着的话,你就到礼拜堂后头的矮屋下面去,在最后一个窗口叫我的名字,我会去给你开门的。”少年十分认真地看着特莉修,“但是,打瞌睡的事情,请对神父先生保密。”

      连少年自己都做不到整晚不打一个瞌睡,他觉得神明还不至于苛求到这个程度,更何况神父先生以前亲自看守蜡烛的时候也睡着过,并且睡得比他们光明正大多了。

      特莉修眨眨眼睛,然后很快笑了起来,比刚才要自然得多的笑容,“没有问题,我一定会保密的。”

      她跟多比欧温柔地告别,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关上大门,重新回到不那么冰冷的祭台旁边,少年在美美地打了好长的一个盹之后才想起来,昨天说还要再来找东西的奇怪客人并没有按照约定出现。

      也许他已经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了?多比欧困惑的想,随即很快把陌生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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