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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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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镇民们的想法里,教堂圣歌队的孩子们每日只需要轻松的练习歌唱,然后在神父的督促下学习文字,天天在神前祈祷,宁静而祥和地度过着身为虔诚信徒该有的一天,这些都是他们慈悲地捐赠钱财给教会,然后施舍给予那些孩子们的东西,所以偶尔在街道上看到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服的院童匆匆赶路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总是十分和蔼。
就像看着低头啄食面包渣的鸽子们。
多比欧抱着怀中要送到城外领主府邸去的信件,只顾埋头赶路,他没空去留意镇民们的眼神,看在今天需要去送信的份上,神父免除了他的练习,但是如果晚餐之前赶不回来的话,那么大概他的晚餐也会一并被仁慈的神父‘免除’掉。
从镇上的教堂到镇外的村镇,走过一条长长的道路才能赶到领主的府邸,就算是马车,来回都需要好几个钟头。在这个年代,单身在郊外赶路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就算是成年的农夫都要相约成群才敢上路,而小孩子就更危险了。作为镇上很有民望的神父,那位先生若是想雇位孔武有力的车夫,替自己跑一趟领主的大门也并非特别的难,保不准人家可能刚好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出城,有教堂的证明文书在的话,大概会十分的乐意吧?也就是十几个铜板的钱而已。
但是神父觉得,既然教会养着一大群天天因为没事做而精力充沛的小鬼,又何必要麻烦人家车夫呢?
不仅仅是替他送信,圣歌队的孩子们整个早上都需要在镇子里奔走,拿回跟商人约好的食物和衣服,一大包属于神父的,一小份属于他们的,然后从信徒们的家中取来各种他们跟神父说定,要捐赠给教会的东西,比如说一匹布,几本贵重的书籍,几件要送给圣歌队的旧衣服(从没人穿上过,据说这些很快会出现在镇上的一间旧衣店里),一些卖得不怎么样,看着实在不怎么新鲜,卖不出,丢弃又可惜的面包,被虫蛀了的豆子,等等许多零碎的玩意。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也许不值几个钱,但圣歌队的孩子们这个月能过得好不好,全赖这些慷慨的捐赠,他们口中的食物,身上的衣裳,都是从这里来的。当然有人要说,明明信徒们也有大肆捐赠过金钱,怎么能让天使一样的孩子们依靠那些东西生活呢?可神父先生实在是个诚实的人,他觉得要是让信徒们误会钱财的去处就不大好了,所以他致力于让每个来到教堂的人,都能看到他们捐赠的金钱花在何处。
比如贴满金箔的雕塑啦,比如新请有名望的画家来绘制的天顶,比如崭新的祭台上许多根根洁白笔直的蜡烛,比如黄金的熏炉,香烟袅袅的昂贵乳香飘荡在祭台边,比如神父先生一日一换的华美衣袍。
因此信徒们都很满意,神父先生也很满意,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十分会做事的好人。
院童们是对这些统统都没有兴趣,他们曾经微小的,希望教堂来的人能多一点,捐赠多一点,让老神父轻松些的愿望,已经迅速更换成希望能吃饱饭就好。他们倒也不是没有想过,活能少一点之类的事情,但想过然后还说出来的蠢货现在都穿着破烂的麻袋,然后坐在街头乞讨呢,留下来的孩子们,自然都非常乖巧听话。
因为送信途中刚好遇到了给领主家送稻草的车辆,多比欧幸运地得以搭一次便车,实际上他们常那么干,真的完全凭借双脚走去的话,别说是在傍晚回去了,能不能当天回到镇上还不一定呢,乡野中的‘道路’,其实就只是条被人们踩出来的,没有长草的地儿罢了,这种路途,走起来会怎么样一点都不难想象。
反正等顺利跳上车的时候,孩子已经感受到双脚的疼痛,也许比故事里穿着烫红的铁鞋跳舞而死的巫婆们要好些,因为他的鞋子不会真的烧起来,它只会破个洞,然后让他面临回教堂后无鞋可穿的窘境。捐赠鞋子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大家总是尽可能把它们穿得更久更久,直到破掉,然后也就没法捐赠了,所以神父必须花钱买。每次有孩子需要买鞋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心情不好。
多比欧一点也不想因为鞋子的缘故,让所有人都跟着他饿肚子,这比一个人饿还可怕,因为其他人都会看着你,过于灼热的,如同瞪视罪人一样的目光让孩子无法承受。
幸好,他看过脚底之后,确定疼痛的只有□□,而不是贵重的鞋子。
路旁的麦田上尽是带着淡淡青色的麦子,它们近看是稀稀落落的,但一直伸延到远方的话,看上去也就挺像个样子了。风吹起来,田野里就会泛起阵阵浪潮,多比欧知道,花不了半个月,这些东西的颜色就会变成金黄,再半个月,它们就该趋于成熟,然后被农夫们收割下来堆入谷仓。
接着,就是整个领地的人民期待已久的丰收节和重要的祭祀日。
圣歌队日日的排演和歌唱,都是为了这一天。
他们明年的食粮,神父先生想要的新祭台,都靠这一天的表现。多比欧轻轻摇晃脚板,安静地注视只有稻草人看守的广阔麦田。
年幼的小信使并没怎么得到正式的接见,神父虽然在镇上十分的受大家爱戴,但不知为何,领主大人对他总是冷冷淡淡的,也许是因为领地边缘的修道院里那位主教的缘故,据说神父先生和那位尊敬的主教先生不大合得来,而众所周知的,主教先生和领主大人的关系十分亲密,经常都亲自到领主府邸来为他做礼拜。
所以多比欧至今也从未在镇上见过传说中的领主,丰收节也好,祭祀日也好,那位高贵的大人一次也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
负责接待他的是个黑发的年轻人,好像是守卫门房的士兵,在卫兵之中,他似乎也算是有点威望的人,从结结巴巴的孩子手里接过信封之后,青年塞了两块新鲜松软的面包给他,“竟然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送信……”他语气森冷地低语几句,但最后还是拿着信封去了石头城堡的里面,因为知道是从神父那里来的,其他的卫兵们好心的告诉多比欧,他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就算等到天黑,你也不会等到什么回信的,领主大人恐怕连看也不会看。”
这是句实话,送过信的孩子都知道,十次里能等到一次都算是不错的,再得到士兵们许诺,如果有回信会替他送去教堂之后,多比欧就捧着面包开开心心地踏上回家的路途。
因为现在就算他走的慢些,也不至于饿肚子了,那么对鞋子的伤害,也许就没有那么大。
等多比欧赶回城镇附近,早就远远过了晚祷的时候,他就着月光漫步在道路上,哼起神父教授的曲调来给自己壮胆,但是孩子大概一点没发觉无人的荒野上飘荡起圣歌的话,其实比野兽们此起彼伏的嚎叫还要渗人。夜半的城门当然不会开着,一穷二白的他想要敲开门扉无疑是在开玩笑,不过多次送信去郊外的孩子们是非常能干的,他们为了避免自己被关在门外整夜,绕着城墙一路搜索,总算在靠近西城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塌陷的坑洞,它一直没有被堵上的缘故是因为实在太小,成年人几乎没有可能通过,但是身形瘦弱的孩子的话,就相对比较容易了。
少年还是第一次在深夜的时候来到西城区,平日里这时候他要么是在看守祭台的蜡烛,要么是在只有一层稻草和破布的床铺上和伙伴们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这里高高燃起的火把和阴影下来来去去的人群都叫孩子睁大了眼睛,酒店里透出昏黄的火光,男人们和女人的谈笑声一阵又一阵的穿出来,街道上尽是喝的摇摇晃晃的陌生面孔,他们好像从没在晚祷或者晨祷上出现过,更别提每七天一次的礼拜。许多穿着单薄衣裳的女人们站在小巷的墙边,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她们披散着头发,嘴唇涂抹了鲜红的胭脂,露出肩膀和胸脯,深色的裙摆在石板上拖曳。
多比欧感到了某种茫然和无措,正当他感到自己应该迅速从这片不大对劲的街道上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影子掠过少年的眼睛。灰扑扑的瘦弱身影从小巷面前经过,她用围巾盖住脸,佝偻着身体慢慢行走,细瘦手腕中总是格外显眼的竹篮里现在装满鲜艳娇媚的鲜花,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那么美丽,晶莹的露珠就仿佛细碎的宝石。
这些装饰看着非常漂亮,最重要的是,同时也十分的便宜,是那些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有钱的女人们最喜欢用来打扮自己的东西,所以卖花女一出现,那些空闲着的女人们就围绕了过去,从她的手中取走那些被精心梳理干净的花朵,然后再篮子里丢下些许铜板。
那是特莉修,原来这就是她的工作。
孩子对少女每日都姗姗来迟的理由有了了悟,但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多张望一下都没有,便匆匆离开了这片怎么看都不大妥当的土地,他本能的觉得,继续呆着可能不太好。
至于不太好的理由,多比欧自己也不知道。
虽然成功赶回了教堂,但孩子明显高兴的太早,因为他光想到不必饿肚子的事情,却忘记了今晚守夜的男孩,未必会愿意给他开门。
不敢拍打得太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多比欧依旧不止一次的敲上门扉,叫了伙伴们的名字,一个个地叫过,祈祷他们能偶然地从沉睡中惊醒,把自己给放进去。
但最终,木门还是安静的关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静谧的夜色里,多比欧听到门后传来细小的嬉笑声。
“你就呆在外面吧,傻瓜。”
男孩子们互相笑闹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是谁冲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多比欧安静地坐回台阶,背靠着木门缩起身体。
他现在唯有祈祷,祈祷天能亮得更快一些。
在黑暗和寒冷的包围中,多比欧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蜷成一团,包裹身体的衣裳虽然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只是外表能唬唬人而已,过于单薄的布料让冰凉的空气从所有的缝隙里钻入,肆意掠夺着身体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如果是以往,他起码还能看着光亮的祭坛充当安慰,就算大理石的地面冰冷无比,被高处面色慈祥的神像所注视的少年依然会产生一种自己拥有庇护的错觉。
但此刻,陪伴在身边的唯有黯淡的星光与呼啸的北风。
多比欧沉浸在忧郁与悲伤里,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数年前,老神父还在的时候。老人粗糙却温暖的手指,沾着微凉的圣水抹过额头的那些日子,信徒们捐赠的木柴在火炉中噼啪燃烧,松树的清香飘荡在小小的后院里。
食物总是很匮乏,因为孩子实在太多。
可是大家都会主动把自己被分到的圣餐留下一些,留给孤儿院里年纪最小的那几个,多比欧曾经就是其中之一。
那些被拥抱,被亲吻脸颊的温暖回忆被深深刻在脑海之中,所以明明老神父去世后有好几个家庭想要收养他,孩子都没有点头。衣着光鲜的女人和男人,站在教堂的门槛边,用审视某种货物的目光打量人的眼神,令多比欧十分惧怕。
他不敢去。
即使曾经会分食物给他,曾经睡在一张床上取暖的同伴们变成了喜欢欺侮他的家伙,多比欧依然不敢离开他们。
因为是重要的同伴,因为是重要的家人。
把少年从迷迷糊糊的沉睡里唤醒的,是一阵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但它闻起来是如此的甜蜜,几乎瞬间就能让人想到春日与花丛。
“你在这做什么?”柔软却熟悉的声音叫孩子立刻睁开了眼睛。
粉色的头发的少女弯下腰,惊讶地看着蜷在门前的多比欧。
孩子只是低头保持沉默,向别人倾诉是没有意义的,要么他们会向神父抱怨怎么能苛待孩子,然后心情不好的神父让所有人都过上每天从两餐变成一餐的生活,要么他们大声叱喝自己怎么能污蔑总是乖巧听话的其他人,‘肯定是你做错了。’所有人都这样说,久而久之,多比欧便不再多言,除开歌唱和必要的交谈,少年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许熟悉多比欧的孩子能从他渐渐生疏的言辞中察觉这一点。
但很可惜,在如今的教堂里,他并没有格外亲近的人。
所以孩子只是慢慢挪了个位置,安静的把头颅埋入双腿之间,深深的弯下腰去。
特莉修看了一会儿这个古怪的男孩,确定他并没有大碍(不过看上去被冻得不轻)后便走到门边,像往日那样礼貌地扣响门环,金属敲打在木料上的沉闷声音在深夜的街头传出去很远。
她只敲了三下,等了好一阵子,再敲另外三下,这个过程反复了将近十次。
但木门开启的吱嘎声始终没有像往日那样出现。
少女顿时就有了某种了悟,她轻轻走到旁边的少年面前,蹲下身体与他直视,“里面的人睡着了?你进不去?”特莉修并没有问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被留在门外的,毕竟就算知道原因,身为旁人的她又能怎么样呢?
缩在角落的孩子对第一个问题点点头,然后漠视了第二个问题,因为那实在很傻。
“现在可是连半夜都没有到。”确定自己今天无法成功去点蜡烛,特莉修反而放弃了努力,她看看大有要在门口缩上整晚架势的小鬼,“呐,要不要去我家?可以分一半的床给你哦。”
孩子的下巴紧紧靠着膝盖,湿润的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女性,无害得就像是食草动物的幼崽。
特莉修顿时就觉得,要是把他给丢在教堂门口不管的话,她今晚肯定会因为良心不安而没法睡着的。
瞅着多比欧依旧不太愿意靠近的怕生模样,少女颇感没辙地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去翻翻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竹篮,如同前两日那般,从里头翻出一块黑面包,“……附带宵夜,再多我也没有。”
食物的召唤力是巨大的,尤其是对正在成长期的男孩子来说,少年盯着特莉修手里的面包,立刻就没法移开目光了,她不过拿着面包在多比欧面前晃了晃,小家伙就十分顺从地抓住了少女的手,乖乖跟在她后头再度走回西区。
也许是夜色变得深沉的缘故,先前那些燃烧的火把,门缝出透出的暧昧哄笑,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
毗邻的房舍间,只有弯弯曲曲的漆黑街道,与白霜一样撒在路面上的冰冷月光,这些黯淡的光线并不能让多比欧寻找到前进的方向,如果没有少女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握牢他的话,这会儿少年肯定已经迷失在仿佛蛛网般繁复的巷道里。
虽然被称为‘家’,但是多比欧跟着特莉修一路走到那幢破败的屋子,从摇摇晃晃的楼梯下费力地弯腰钻过,最后到达被许多废弃的杂物掩盖的门扉前的时候,他还是瞪圆了眼睛。
从小就住在宽敞的教堂里的孩子,从来不知道人类居住的地方还可以窄小成这个样子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不知道是木头还是石头搭起来的,类似床的东西,角落里有缺了个脚,用石头垫着的方桌,房间实在是太过狭窄,所以连供人坐下的椅子都无法摆放,当特莉修带着外来的孩子走进屋里的时候,原本就不大的空间越发让人觉得窘迫了。但少女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她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一把就将手上的篮子甩到桌上,然后拎起桌子底下的柴禾到壁炉边生起火来。
这是让多比欧最惊讶的地方,那么小的屋子里,竟然还有个与它格格不入的壁炉。
“冬天没有火,根本就睡不着觉!”少女嘟嘟囔囔的说着,在火堆上架了个铁质的小锅,里头似乎有些剩下的残羹,在热度的影响下发出嘶嘶的声响,然后一点点融化成液体。
等到汤水的香味弥漫在空间里的时候,多比欧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咽着口水,但他只看了一眼小锅,就又低下头去。
少女已经十分难得的收留了他,让他到屋子里来取暖,甚至还分了块面包给他……不,就算不给也没有关系,在火堆边睡觉,这已经是多比欧很久都没有得到过的美好待遇。
“怎么了?坐下吧,凳子去年下雪的时候被我当柴火烧了,所以现在只能坐在床上烤火,总算床铺离壁炉够近,不会很费力呢。”特莉修用火钳拨了拨终于亮堂起来的壁炉,伸出发红的手掌在火焰面前晃悠,试图让自己冻僵的肢体稍微恢复一些知觉。
她看看依然呆站在床前,有点不知所措的少年,只好伸手把对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孩子先是僵在那儿,慢慢让自己的身体离她有了点距离,看特莉修只顾着烤火的样子,才有了胆子去摸屁股底下的被褥。粗糙,但是干净,和孤儿院里被浆洗到快跟树皮一样坚硬的布片不同,这些布料依然还保持着柔软的姿态。然后多比欧也学着少女的动作,伸直了手臂,让自己的手掌尽可能的靠近火焰,感受着灼热的空气包裹肌肤的喜悦。
金色的火光透过肌肉与骨骼,变作鲜红的色调。
温暖的,属于生命的颜色。
“给,说好的面包。”名为特莉修的女性把面包塞进他的手中,不再那么冰冷的手指揉了揉他的头发,让原本就不甚整齐的它们变得更加凌乱,正想要张嘴的多比欧瞄了一眼桌上的藤篮。
火光透过编织的藤蔓,在墙壁上照出密密麻麻的黑影与光斑,那里头空无一物。
他手上是特莉修仅有的食物。
也许她之前已经吃过了,现在并不怎么饿。
少年试图如此安慰自己,但他张开的嘴巴始终无法顺利合拢,多比欧垂下眼帘,看了那块小小的黑面包很久,最后努力把它掰成两半,把里头比较大的那一份递给专心搅拌残汤的少女。
“……一起吃。”
特莉修眨了下眼睛,然后抬起她手上的勺子,“要沾点汤吗?热呼呼的哟?”
少年大概是思考了一下,接着很快就用力点头,看他明显亮起来的脸就知道,这孩子对热汤期盼了好一会了。
肚子里有热的食物,身前有散发热气的炉火,吃饱喝足的多比欧很快就犯起了困,慢慢歪到在少女的肩头,少女好笑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小声打呼,低垂的头颅不住摇晃,似乎还想努力支撑住,舍不得从温暖的火炉前挪开,可惜功败垂成地输给了睡魔。
她把少年扶到床铺里侧,用旧被子盖好他,然后自己回到炉边,小声地哼唱起细碎的旋律。
歌声。
沉睡的多比欧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好像是教堂中的大家在风琴的伴奏下一起咏叹的曲调,但是又比那更加温柔婉转。
已经开始练习了吗?
领唱已经不是我了吗?但是少年一点也没有觉得难过。
这样的话,也许大家就不会再讨厌我了吧?他单纯的想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帘,但他想要睡去的愿望没能得到满足,香味充斥四周,因为过于浓烈的缘故,多比欧终于无法再沉溺在安稳的睡眠里了。
朦胧的光线从高处的起床里透入,它是那么的黯淡,恐怕也没有比月光好上几分,只是能叫人勉强分得出物品的轮廓而已。壁炉中的火光早已消失,只有苍白的灰烬残留在那里,证明昨晚的温暖时光是不一段虚无的梦幻。桌子面前,披着厚厚披肩的纤细身影举着某种东西,不断发出咔嚓声。
特莉修轻声哼着教堂里日日排练的圣歌,正在修建花枝,某种颜色鲜艳的花朵半开半放,沾满露水,在她的指间转动着。原本空荡荡的篮子里摆满了花朵,绿色,粉色,白色,以及艳丽的鲜红。明明已经是深秋的现在,竟然还会有鲜花绽放,真是不可思议。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摸下去,走到少女身边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孩子已经醒来的少女并未中断自己的动作,只是笑着看了看他,然后把一朵去掉了尖刺,正在开放的花朵送到多比欧面前。
“吵醒你了?”
少年只是摇头。
“这个给你,虽然不好吃,但是好看,给你喜欢的女孩子吧。”带着点儿狭促的笑意,特莉修把花朵塞进多比欧的手中,“虽然刚刚天亮,不过教堂的门应该开了,知道怎么自己回去吗?”
多比欧点点头,然后又试图把花朵放回篮子里,“这是你的。”
“没关系,只是一朵花。”
可是我已经拿了你太多的东西了。
这句话闷在孩子的喉咙里,他想到昨晚那锅鲜美的野菜汤,那个只有一个面包的空篮,烧了整夜的柴禾,以及只有他一个人睡着的温暖床铺,屋子里甚至没有一把木椅。
“……我不能拿。”因为这是她赖以为生的东西,用来换取面包,柴禾,与可能在远方的新衣服。
面对突然固执起来的孩子,特莉修多少有点惊讶,不过她很快笑着又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这朵花开得太早了,到晚上肯定会谢,就算留下来,我也卖不出去呀。”
是那样吗?
看着又被重新塞回手掌里的花朵,多比欧困惑又无措。
他思考了很久自己该如何道谢。
“……那个,今天晚上,应该还是我看守蜡烛……”,但最终他说出来的却是这个。
“帮上大忙了!留门就拜托你啦!千万别睡着!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点到蜡烛的话,我实在没办法安心睡觉了!”
“嗯。”虽然不太明白,为何特莉修如此看重迟到的晚祷,不过多比欧确实很想报答她,他努力地点头,露出有点腼腆的笑容来,“丰收节前,我会经常守门的。”
总算找到能够回报这位温柔少女的事情,小声地跟她道别的多比欧终于能放心踏上归途,清晨的小巷里飘荡着淡淡的雾气,露水在光滑的石板上流淌,屋檐,招牌,高高的石头门廊,夜晚凝结的水底从这些事物上淅淅沥沥地滴落,一场只有城镇里才会有的小雨安静地扑落空气里为数不多的尘埃。
多比欧逐一绕过那些弯曲的,方向奇妙的小路,正当他要通过最后一道石桥的桥底的时候,阴影中的某个存在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
高大的男人披着斗篷,安静地站在那,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多比欧依然通过斗篷下露出的浅色发梢认出了对方,粉色的头发是很少见的,目前为止少年也就只见过那么一个人。
他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跟对方搭讪,毕竟那可能是位高贵的先生,也许根本就不记得他。
“怎么了,孩子。”也许是看出多比欧的迟疑,男人反而先开了口。
“您好,那个……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我上次……帮着您一起找过。”
男人的头颅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很快,少年就看到他露在斗篷之外的嘴唇勾勒出笑容,“还没有,昨天晚上,看守蜡烛的人睡着了,我没能进去。”
啊,果然如此,多比欧想。
“今天晚上轮到我守夜,会帮您留着门的。”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非常谢谢你。”他这么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多比欧的头颅,也许是他在寒风里站了太久,过于冰冷的手掌让孩子猛地瑟缩了一下,“真是个好孩子。”
“那个,大家都叫我多比欧……我该怎么称呼先生您才好呢?”
“……迪亚波罗,叫我迪亚波罗就可以。”
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如是回答。
告别奇怪的客人后,带着又帮助了一个有困难的人的愉快念头,孩子捧着花朵,轻快的踏上归途,等到终于看到教堂的轮廓,多比欧才发现一件事情——那位总是披着斗篷的客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手上的花朵一模一样。
虽然太阳尚未从大地的彼方升起,虽然凌晨的青空才刚刚被染上白露的色调,但教堂的后门确实已经开启。早起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提着木桶排队走向远处的井边,这也是他们的每日功课之一,整座教堂的用水都必须到远处的公用井边去提回来。多比欧安静地缀上队伍的尾巴,从一个他平日里比较亲近的姐妹手里接过她的木桶,作为交换,少年把手中散发芬芳的花朵给了她。
栗色的头发梳理成两条羊角辫,垂在两边的肩膀上,容貌洁白秀丽的少女,捧着花朵的双手却是粗糙不堪,她安静的站在原地,注视少年的目光有种古怪的悲伤。
“……他们赶你出去了吗?”
孩子只是沉默的点头,女孩子们从未欺负过他,但对于男性同伴的举动,却也从不阻止。
虽然偶尔她们会问候多比欧,可也只是问候。
她们什么也不做,永远沉默的观望,清澈的眼睛笔直地注视,而嘴唇绝不张开,少年常常觉得,她们就像是被摆放在那儿的人偶。
队伍并没有等待后面的俩个孩子,他们很快走去了前方,所以多比欧没再多跟她说话,抓着木桶飞快地跟上去,生怕走的慢了,又要被关闭在门外,要是从前门绕到院子里,洒落在大厅里的水渍必定会让神父生气的。
被独自一人留在后院门口的少女低头凝视手中的花朵,孩子远去的背影依稀还残留在她的视线里。
“为什么要回来呢?”她悄声叹息,“……明明都把你关在门外了。”
“没有食物,没有屋子,他出去只会死掉。”木门之后,另一个未承担取水工作的小姑娘静悄悄站在那,她看起来比多比欧还要年幼,如果不是她如同天使一样的模样,想必神父是不会把那么幼小的女孩子留在圣歌队里的,毕竟越小的孩子,能做的活就越有限。
“……你说的对。”栗发的少女微笑着回答,她的音调那么哀戚,宛如哭泣。
“我早就说过了,那么干没用。他确实是个笨蛋,但不是蠢货。不过只会‘欺负人’的家伙们,大概是更大的笨蛋。”小小的少女用和她那天使般的容貌完全不搭调的辛辣的语气,尖锐地嘲讽着同伴们的无聊行径。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栗色头发的女孩子走回门里,把娇艳的花朵轻轻丢弃去了路边,“除了等待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们,比笨蛋还要可悲。”
重新虚掩回去的木门之外,恢复了清晨时候的寂静,谁也没有看到,掉落地面的鲜花消失在阴影里。
隐隐约约,风中传来细小的咀嚼声。
对两个姐妹的言语一无所知的多比欧,只是继续他往日那种低头做事的模样,来来回回提着水桶,和大家一起把后院的水缸注满。然后女孩子们会去厨房准备午饭,而男孩子们年幼的留下来打扫厅堂,年长的出门,去往城中和教堂定了契约的工匠那里领取各种物材。
少年明明是年纪比较幼小的,但他依然总是被驱赶着去做那些疲惫的奔走工作,不过多比欧对此并不抗拒,他毕竟也是个男孩子,虽然劳累,可能在街道上看见许多东西,其实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唯一比较糟糕的是,铁匠先生脾气很差,木匠先生脾气也不好,每次去他们那里领取货物的时候都容易挨骂。
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不过多比欧还是有点困倦,他趁着时间还早,跑到水缸边用手捧出冰凉的井水,把脸上的混杂着尘埃的汗水清洗干净,神父对他们的外貌还是有一定要求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看起来肮脏,所以每个孩子在打理上都很用心。少年看看水面上只能说是平凡的脸孔,洗涤过后的他看起来很是白净,但脸颊上鲜明的雀斑让他最大的优点也有了瑕疵,唯一能算上罕见的暮色头发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稀疏发黄,一点也称不上漂亮。
在圣歌队里,多比欧的容貌一直都是垫底中的垫底。
他唯一被神父先生看重的,只有他那个谁都无法取代的喉咙,清澈美妙的,被镇上的居民们评价为‘天童音色’的歌声。
这也是样貌平凡的多比欧会被留下的原因,同伴们都有着耀眼的发色,最不济也是鸦羽一样的黑发,肌肤洁白,容貌俊秀,每个孩子都跟壁画上的小天使一样可爱,少年对他们的容貌其实是很羡慕的。
多比欧本来只是想在水缸前发会儿呆,可后背一阵巨大的力道让他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勉强用手撑住缸沿,惊魂未定的孩子转过头去,三个高大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为首的算得上是男孩子们的领头人物,洛可,除开多比欧之外,神父先生最满意的就是他,因为洛可是所有孩子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在贫民里罕见的金发碧眼,以及端正至极的样貌,就算站在圣歌队的最内侧,所有来观赏演出的人也依然能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所以神父常常也叫洛可陪着他出门做事。他在圣歌队里样样都能出头,唯一只有领唱的位置,时常都会输给多比欧,洛可唱得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也是十分动听的,但他的年纪是最大的,所以声音已经有了变粗的迹象。
据说,神父正考虑为了维持洛可的声音,要让他去净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本还算好脾气的这位少年,最近越来越暴躁了。
而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总被他欺负的多比欧,以前最多只是藏起他的鞋子,拿走被子之类的小玩笑,但现在却发展到了偷走点火棒和直接把他关去门外。
后院的女孩子给他详细的讲解过,所以他多比欧明白净身的含义,但孩子对净身这个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因为神父说过,他们全部都会留在圣歌队里,为主歌唱一生。
所以,其实每个人都逃不过净身的命运。
并且多比欧还知道,他们多半会跟洛可一起去,因为人多的话,也许刀匠会算便宜一点。去木匠家里收东西的时候,他家的学徒工,也是曾经的同伴之一,这样告诉过多比欧。少年觉得这个推测不能更靠谱了,只要是能在他们身上少花一点钱,神父先生肯定会非常乐意那么做的。不过做完净身的话,起码要休养一阵才好继续唱歌,所以他们多半是会在丰收节的祭祀之后,才会被送去吧。
但少年从未用这种理由去跟洛可解释,他觉得这只会让本来就不好过的对方更加愤怒而已。
因此多比欧只是沉默的忍耐,忍耐各种看似胡闹,其实十分过分的对待。
只要到丰收节之后,就好了。
他单纯的想着。
洛可并不知道多比欧的想法,少年俊美的脸孔上完全是一副冰冷嫌恶的表情,吐出口的言辞也是与之相称的尖锐,“偷懒鬼,想弄脏所有人喝的水吗?”
不,他只是洗脸而已,像任何一个同伴那样。多比欧在心中默默回答,他没有说出口,因为知道洛可其实并不需要听到什么辩解。
对方只是想找个理由光明正大的欺负他罢了。
因此多比欧只是安静的低头,像以往被欺负的每一次那样。
多比欧眼帘低垂,暮色的发丝在白净的脸畔划过,别人汰换下来的旧衣服有些宽大,但反而因此让他细瘦的手脚更加显眼,雪白的脖颈低垂的模样,好似湖边偶尔窥见的优雅鸟类。残留的水滴从少年没多少肉的而格外清晰的颌骨线条上划过,脸上沾满水珠的瘦小孩子,看上去那么柔弱,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但洛可却一点也没有因为孩子的示弱而仁慈,他每次都只会更加生气。
他走到多比欧身边,柔和的姿态看上去那么亲昵,但在少年耳边响起的细声低语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残酷,“跪下。”
这个要求实在有点过分,所以孩子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站在原地。
“跪下,我不说第三遍。”
多比欧依然没有动作,但他绷紧了身体,肩膀上的力道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传来,少年被狠狠推倒在地面上,幸好先前就有所准备,所以没有摔的十分惨烈,但他原本干净的脸上和衣服上,现在都沾满了灰尘,还由于有水残留的缘故,看上去越发的狼狈。
“既然不想跪下,那么你就趴下好了。”洛可微笑着蹲下身体,“还有,不准弄脏重要的水,快去干活。”他这会儿看起来相当快活,鲜明的愉悦爬满了眼角和脸庞,让原本就漂亮的容貌看上去更加美丽。
这种无聊的行为,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一次。
只要不是在演出前弄脏贵重的雪白礼服,神父先生对时常都灰头土脸的多比欧就没有那么在意,反正他平时也不会在近身的地方服侍,碍不到神父先生的眼睛,而镇民们更加不会关注一个跑来跑去的小鬼的样子,实际上在他们看来,好端端穿着正经的衣服,好端端系着头发,那已经算是十分周正了。
以前更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因此在男孩子们走开后,多比欧只是平静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像个样子就跑出了门去,他还赶着要去把神父定做的烛台带回来,要是迟到的话,那可比摔一跤糟糕多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属于洛可的阴霾眼神。
“到底为什么总是要回来呢……多比欧。”美丽的少年露出扭曲的笑容,“是我做得太温柔的缘故吗?因为好歹也是曾经的同伴,没办法下重手呢。”
“不管你想干什么,神父迟早会发现的。”栗色头发的女孩子捧着未被洗净的衣裳,似乎正要从边上走过。
洛可一点都不在意被她看到自己的模样。
“放心吧,以神父先生的脑袋,只会以为‘那是孩子的淘气’而已。”
少女鄙夷地撇了他一眼,“既然你坚持的话,那么我会继续旁观的。但是,你得知道,现在离丰收节还有一个月。”
“要是最后一天,你还无法成功的话……就要用我们的方法。”小小的女孩子从少女背后探出头来,对着洛可凶巴巴地吐出舌头。
“你觉得到时候,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薇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洛可把问题又抛回女孩子们那里。
“不,我们早在做出决定的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名为薇拉的,栗色头发的少女这样回答。
“所以,你们还是祈祷我能成功比较好,为了把多比欧赶走。”
女孩们互相看了一眼。
“是的,为了把多比欧赶走。”
“长久留在这个教堂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少一个也好。”
“啊啊,然后吃的东西也许就会变得比较宽裕了。”
孩子们笑嘻嘻的说着。
“怎么可能呢,神父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把口粮给减少的。”
“说得也是。”
有着天使容貌的孩子们互相谈笑,再度走回深深的木门之后去了。